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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定权进了晏安宫皇帝的寝殿,见皇后和齐赵二王果然已经在内,周围太医立了一室,只是场面还不算如何混乱。皇后见了定权进来,忙起身道:“太子来了?”定权施礼道:“儿臣来迟了,母后恕罪。”又急忙行到榻前,见皇帝脸色苍白难看,问道:“父皇现下如何了?”眼睛看的却是太医院的院使,那太医抬头望了皇后一眼,见她点头,方道:“陛下四肢逆冷,舌苔薄滑,脉浮乱且紧,正是痰厥的症象。但请殿下放心,陛下只是旧疾未愈,一时气逆上冲,虽险却不危。”定权只觉此时一双手都凉透了,极力稳住心神,起身亲自把了皇帝脉象,这才又问道:“何时得醒?”那院使道:“已有近两个时辰了,既慢慢稳下来,便快了。”定权这才嗯了一声,道:“知道了。”又看了齐王赵王一眼,道:“今日果真是凶日。”二人随着附应了两声,定权又问:“到底是什么军报?”定棠道:“总之不是捷报罢了。”语气颇有讥讽,几人便不再说话,也觉无话可说。只是各怀了心思,守在殿中。

  近亥时时,皇帝终于醒了,随着便是一阵喘促,皇后忙吩咐了太医上去,又是好一番折腾,终于咳出一口痰来,这才安静下来。皇帝略略仰头,四下一顾,问道:“太子在吗?”定权忙上前道:“儿臣在这里。”见皇帝竟是一脸焦急,虽明知他不过是怕自己不在时有事,到时难以挟制,但记忆中父亲如此对自己假以辞色,却终究是少有的,心中到底有些岑岑。皇帝轻轻点了点头,便又闭上了眼睛,片刻又道:“齐王你们回去,太子留在宫中吧,朕还有事。”皇后母子三人互看了一眼,定棠方想开口,皇后已明白皇帝意思,忙道:“陛下要静养,你们先回府去吧。只是劳动太子了,和我同守一夜吧。”太子听了皇后的话,本有些松动的心又是一片冰凉,此刻勉强答道:“这本是儿臣分内的事情,儿臣无能,不能为君父分忧,本已是天大的罪过。母后此时这么说,儿臣便再无可立足之地了。”皇后笑道:“原是我这话说错了。”定棠退到殿门口,听了这话,便朝定楷努了努嘴。定楷见了,也不说话,不过一笑便过去了。

  此刻皇帝呼吸之声已经渐渐平和,定权见太医送药上来,问道:“用的是什么方子?”太医答道:“法半夏、陈皮、苏子、黄芩各八钱,茯苓、桑白皮各一两,杏仁六钱,甘草钱半。”定权点头“嗯”了一声,见不过是化痰降气的寻常方子,思忖着皇帝的病情并无大碍。又端起来自己喝了一口,这才亲自送到皇帝帐前,叫宫女扶了皇帝起身,自己半跪着一匙一匙喂了皇帝汤药。他自幼极少与皇帝隔得如此之近,只觉浑身都不自在,端着药盏的手也不住微微发抖。见皇帝胡须已有斑白之色,因为药味苦涩,嘴角微微下垂,扯出一道深深褶皱。皇帝未到五十,正是春秋鼎盛,又是素日养尊处优,脸上竟会生出这么深的皱纹。定权见了,心下只是觉得又奇异又厌恶。君父君父,榻上这个半老之人到底是君,还是父,他向来都是想不清楚的。还有母亲,她病的时候自己年纪还小,并没有亲自服侍过她一次汤药,这本是他为人子最遗憾的事情,且是永远都补不回来了。

  皇帝却一直斜眼望着太子,此刻才微微笑道:“太子的手是怎么了?连个药盏都端不住了,日后怎么去端国家的法器啊。”定权正在思念先母,心中难过,此刻便也顺水推舟哭了出来,道:“父皇吓死儿臣了,儿臣不孝,儿臣死罪,日日定省,竟连父皇御体抱恙都不曾觉察。幸而父皇无事,否则儿臣还有何颜面对天下。”皇帝听了,只是轻轻一笑道:“太子近来爱哭得很。”皇后在一旁笑道:“太子纯孝,所以如此。”皇帝道:“正是。”一时服完了药,又漱了口,这才又重新躺倒。

  皇后见皇帝睡了,吩咐太医守在外殿,又教宫婢放下帷幄,灭了几盏宫灯,殿内顿时昏暗了下来,又没有月亮,宫墙上幢幢跳动的只是烛火的影子。定权此时才安心坐下,细细思量近日的事情。顾思林在前方的战况皇帝怕是早已起疑,却又自觉无法约束。前几日的病况想是他下了严旨,定要瞒了自己,自己在宫中虽有耳目,却半声通报也不曾闻得。今日又急匆匆要将自己扣在宫内,却放了齐赵二王出去,竟是心底里将自己防范得便如乱臣贼子一般。幸而皇帝无事,若是有事时,今夜自己进得宫来,怕就是出不去了。定权思想到此处,愈发后怕,孟夏时分,竟觉得一股寒流从头顶直下,直沁到心里,连四肢百骸皆是冰凉的。想起适才自己居然还因为皇帝一个焦灼神情动了心智,不由冷笑了一声,抬眼望着皇帝卧榻,慢慢攥紧了拳头,再松开时,只觉得整个人都乏透了。

  皇帝的病情在夜间又小小反复了两次,按着皇帝的意思,他既然还没有好完全,见不得臣子,只好留太子在宫中暂时处理事务。虽说面上是有些让太子临危监国的意思,其实也不过是想近身看住了他。定权当然也深知此意,故而二话不说便又住回了东宫,且是除了睡觉,镇日都守在皇帝身边服侍汤药,偶有事情,便无论巨细皆要请示皇帝的意思。如是过了两日,初七本是先皇后的忌日,按礼太子年年要去祭拜,因为皇帝的病,上下便也不再提及此事。定权夜间回到东宫,坐了半日,忽而想起一事,对身旁内监道:“陛下圣躬仍未大安,孤这边一时都走不开,你去我府中取几件衣服过来,宫中准备的衣服不合身,我也不能总穿这个。”那内监应了一声,定权道:“我的衣物皆是一个叫阿宝的丫头收着,你只问她去要,叫她将孤的公服送来,还有常穿的几件常服,找朱色玄色的,不要青色白色的,同簪缨鞋袜等一并带过来。”特意又嘱咐了一句,“对了,还有前几日叫她收起的那只青色箱笼,里面最旧的几件中衣,让她寻件短的,孤穿着方便。”那内监一一答应出去了,在皇帝寝宫外找到陈谨,一五一十告知了。陈谨想了想,也知道太子于衣饰上素来在意,便道:“你去就是了,只是衣服送进来,先悄悄给我看了再说。”

  定权在宫内服侍皇帝的事情,也一早告知了府内。此时周午并不在府中,却是去了田庄上。宫里来人便由一个执事接待,传了太子的旨意说要衣服,且是点阿宝的名字,阿宝不免便觉得有些奇怪。定权的衣物素来并不归她管,她虽寻出了公服等,却如何都找不见那所谓的“放中衣的青色箱笼”。问了几个人,也都只说不知,中衣便有,却又不是放在青色箱笼内的。如是一来,更是疑心。待取了衣物回到自己屋内整理,便一眼瞧见了太子给自己的那本青皮字帖,不由心中一动,急忙过去翻看。那字帖本是太子年少时所抄写的诗文,有前人的,亦有他自己做的,后来卢世瑜选了写得好的,订作了一部。她这几日无事时,临的也皆是这帖内诗文。按着定权说的意思,帖中所录最古的莫过于《毛诗》,也有风雅颂各几篇,最短的一篇便是《式微》,只有两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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