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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宫宴由戌时初直行至亥时末,大殿之外已悄然星辰漫天,玉绳低转。顾思林虽素来有几分酒量,此时亦是有些耳目迷离,答非所问。皇帝笑道:“将军病酒,今日便宿在宫内吧。”吩咐定权道,“你扶你舅舅过去。”定权躬身答道:“儿臣先服侍父皇歇息了。”皇帝道:“朕这边自有人,你去便是了。”定权这才应了声是,吩咐王慎在外廷安排殿阁,又叫人扶了顾思林,自己随着去了。

  内侍将顾思林扶到榻上躺倒,为他脱去了簪帽鞋袜,王慎便吩咐去准备醒酒石和热汤。一时阁中诸人尽去,王慎自己也掩门出去了,只剩下甥舅二人在殿内。定权见顾思林一头头发,倒已有大半斑白,心中难过,方欲起身,忽闻身后顾思林说道:“殿下长高了这么许多。”定权回过头去,轻轻喊了一声:“舅舅。”顾思林翻身坐起,点了点头,仔细看他容颜打扮,只觉悲喜交集,良久方问:“听说你爹打你了?”定权点头道:“是为了李柏舟的事情,舅舅不必忧心,我已经办得妥妥帖帖了。”顾思林叹道:“你的胆子是太大了呀。”一时二人无语,定权强笑道:“表兄可安好?”顾思林道:“好,临行时他还问起你来。”定权道:“那便最好不过。舅舅安心在京中住几日,只是……”顿了片刻,方接着说道,“只是不要与外人会晤。”顾思林点头道:“臣都省得。”定权道:“我不会私下里去找舅舅,舅舅千万也别私底里来看我。”顾思林亦是点了两下头,含笑道:“殿下长大了,臣死也便瞑目了。”定权死死忍住眼中泪水,想找两句劝慰的言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终只是道:“辽水伤骨,剑戟无情,舅舅千万保重。京中诸事有我,舅舅在前方安心便是。”顾思林听了这话,心中亦如刀割,起身摸了摸他的脑后的头发,轻轻叹道:“阿宝,好孩子。”定权顿时脸色煞白,在灯下看着竟觉骇人。顾思林见他如此,也自悔失言,强笑道:“臣喝多了,臣僭越了。”定权轻轻摇头道:“自母后去了,就没人再这么喊我了。”二人虽是各衔了满腹话语,亦无从说起,片刻王慎带着内侍返回,定权嘱咐了两句好生服侍,便折身回到了宴上。

  恰逢皇帝也要起身,定权忙抢上前扶了,皇帝问道:“你舅舅睡下了?”定权答道:“是。”皇帝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定权笑答:“父皇知道,儿臣不能饮酒的。”皇帝笑了一下,道:“既如此,你便先回东宫去吧。”定权笑道:“父皇如这般说,儿臣便该打了。”皇帝笑道:“去吧去吧,你一天也累了。今日朕心中高兴,且记下你这顿打吧。”定权到底不肯,扶着皇帝进了晏安宫,服侍他睡下了方才出来。行近东宫时,毕竟没有忍住,悄悄拭了一把眼角。

  身为外臣而留宿宫中,乃是莫大宠渥,是夜消息便众口相传,不胫而走,到第二日清早顾思林去向皇帝谢恩时,京中上下已都知晓了此事。当下待顾思林回府,便又有纷杂人等怀了诸般心思登门拜会致喜。顾思林倒也客气,推说累日奔波,身体疲乏,精神倦惫,只恐慢待诸君,有失礼数,请诸君原宥云云,竟然闭门谢客,不纳一人。他的原配已亡,长子战死,次子又正在长州,府内只留有几名婢妾,顾思林也只好终日对了这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心中径自挂念着军中事务。太子更是声称国舅还朝,诸事纷纭,爽性便镇日待在宫内,只有下匙时才回府。朝中众人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二人动作,此时也不免有些失望,只得还是各司各职,各就各位。偌大的事情,惊雷般张幕,到头来却连个雨点都不曾看着,除了皇帝或有相召,太子或有相陪外,在顾思林返回长州之前,竟是风平浪静。

  顾思林在京内安住了逾月,待奉旨将返时,天气已不似向前那般暑热了。定权见上谕终于下来,这才悄悄舒了口气。眼见顾思林去国在即,皇帝又安排了飨宴。因是家宴,只教陈谨等去宫门引了顾思林,一路前往晏安宫。忽见迎头走过一个着绿袍的年轻官员来,避闪不及,只得迎上前来向顾思林见礼,朗声报道:“下官詹事府丞许昌平参见宣威将军。”顾思林停步,虚虚还了一礼道:“许大人有礼”。待许昌平抬起脸来退立道旁,顾思林倒不免多瞧了他两眼,心内隐隐只觉此人仿似有两分面善,思忖了片刻,笑问道:“府丞大人可是岳州人士?”许昌平恭谨答道:“下官祖籍岳州。”顾思林笑着点了点头,道了句:“岳州人杰地灵,多出俊士,大人这般年轻,便得佐导青宫,日后必定前途无量。”眼见得许昌平面露喜色,躬身答道:“国舅金口之言,下官惭愧不已。”顾思林这才不由暗笑自己想得太多,继续前行。陈谨赔笑问道:“国舅英明,怎知道他是岳州人?”顾思林笑道:“我的帐下便有个岳州的副将,初时听他说话,好不头疼。这位许府丞中州之音已算是说得准的,可终究还是免不了有一二字的乡音难改。”陈谨竭力称赞了两句,又笑道:“他一个七品绿豆官,得了国舅这几句话,怕是一夜都睡不安生了。”复又行得片刻,已到了赐宴的康宁殿前殿,便进去各自与皇帝等人见礼。

  此宴确是名副其实的家宴,只有皇帝、太子、齐赵二王和几个宗室相伴,几人既不敢饮酒,又不敢阔论,无非顺着皇帝的老生常谈多阐发出几句,席间气氛便颇有些拘束无趣。枯坐了一二个时辰,场面言语早已说尽,桌上珍馐却几未动箸,如是终闻皇帝发话道:“天已不早,朕还有几句话要同将军说,你们便先回去吧。”几人如蒙大赦,忙谢恩不迭,出宫回府补餐去了。

  皇帝见众人去尽,方才回首对顾思林笑道:“一宴竟然乏味至此,朕也不曾想到,委屈将军了。”顾思林忙道:“陛下说哪里话,臣惶恐至极。”皇帝笑了笑,亲自斟了杯酒,交到顾思林手上,道:“慕之,你还是同从前一样啊。”顾思林谢恩饮过,答道:“臣已经老了。”皇帝倒也似颇有几分感慨,扳指问道:“你我君臣有多少年了?”顾思林答道:“于定新年算起至今,臣待罪毂下也有一十五载了。”皇帝摇首道:“不然,从朕作宁王,迎娶王妃始,你就一直是朕的股肱之臣,到今年已是二十六年了。”顾思林笑道:“陛下这话是从何说起,实在是折杀臣了。”皇帝正色道:“朕说的是实话,当年恭怀太子薨后,若无你顾慕之,无你顾氏,朕与萧铎之争,鹿死谁手,亦未可知。朕有今日,你是立过大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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