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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其时已近月半,宫中上下便开始准备中秋佳节的飨宴诸事。定权从宫内回府,换过了衣服,吩咐安排了一顶小轿,径自去了顾思林的府上。顾思林正在家内闲坐,只听门房报道有人求见,方想相拒,却见定权布衣平头,施施然进了二门,一时不知何事,连忙上前相迎。定权笑道:“舅舅不用担心,是父皇叫我来的。”顾思林听得有旨,便要下拜,被定权一把扯住了,道:“是父皇的口谕,我们进去了再说。可有四五年没有到舅舅的府上讨茶喝了。”顾思林不免也笑了,将定权迎了进去。定权见他行走时微有些趔趄,忙问道:“舅舅这腿疾又犯了吗?”顾思林笑道:“近来起风变天,略有些疼痛,却是不碍事。”定权皱眉道:“我去请太医来给舅舅瞧瞧。”顾思林辞道:“这不算什么大事,臣府中自有药酒,都是素来用得好的,殿下不必挂心。”

  一面说着,已到了厅中,又定要定权上座。定权笑辞道:“今日所来是为家事,还请舅舅上位。”说罢径自在客位坐了,顾思林无法,只得自己另坐了相对客位。定权见了笑道:“如此说话,还要隔着半天,舅舅上座便是,我还有话同舅舅说。”顾思林这才答应了一声,又换了椅位,吩咐奉茶。定权道:“父皇说后日戌时宫内家宴,请舅舅务必过去。”顾思林忙起身答应了一声,定权托碗喝了口茶,见他坐下,复又问道:“舅舅近来如何?可有听见朝中动向?”顾思林答:“臣多日闭门闲居,足不出府。朝中之事,承殿下告之,已知晓一二。”定权问道:“那舅舅怎么看?”顾思林叹道:“圣意难测,陛下的心思,臣是真猜不透了。若说有事,大理寺查了这么许久,竟没有半点动静出来;说无事,又何必平白多留了臣半个月。且既然说是风弹,并无实据,为何又不见皇上降旨处分?”定权道:“事态至此,虽不知伊始为何,却也似可暂且放下。后日一过,我便向父皇请旨,再排时日,让舅舅早日离京。此处多耽一日,便多一日的是非。”顾思林低首道:“如此最好。只是臣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总觉得此事并未完结,甚至还未开始。”定权端着茶盏的右手微微震了一下,抬首问道:“舅舅何出此言?”顾思林抚了抚斑白鬓发,半晌方道:“我服侍陛下已有二十多年,你爹的性子,舅舅比你清楚。舅舅也没有什么凭据,只是心里这么觉得。”见定权脸上颜色,勉强又笑了一声道:“或许是臣老了,多心了,也怕事了。殿下听过便罢,不要放到心上去。”定权旧疑未尽,心中又添上了一线阴霾,却也不愿再多说,只道:“舅舅放心,不会再有事了。”

  临上轿前,定权抬首望了望顾府两扇黑漆大门,因将军久不居府,门上漆色脱落处,并未修补,青铜兽首也是锈色斑驳,如此看去,竟也有了几分破败的样子。顾思林返京时,听说这府前门廊之上,都挤满了来拜谒的人,而今不过月余,却连半个鬼影都不见。人情不过如此,世情不过如此,有朝一日,自己这棵大树真的倒了,那些人也定会一言不发,各奔新主吧。定权微微叹了口气,轻轻念道:“是寡人之过也。”那抬轿的以为他有什么吩咐,忙问道:“小人不曾听得真,殿下适才说什么?”定权道:“我说这是我的过错。”说罢提腿钻入了轿中,那轿夫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只得隔帘又问了一句:“殿下,咱们回府吗?”定权想了想道:“从齐王府那条街上悄悄绕回去。”

  毕竟时近中秋,齐王府离闹市又近,一路上行人便愈来愈多。定权吩咐小轿在齐王府街前略作停顿,自己从帘角向外望了片刻,冷冷一笑,道:“走吧。”轿夫方要起身,街角处几名小儿正在掷土作耍,一面口唱歌谣相喝,一时撞了过来,有两句不免就传到了定权耳中:“钜铁既融,凤鸟出。金铃悬顶,铜镜铸。”定权得闻,顿时如五雷贯顶,一时间手足俱凉,低首看时,竟见双手不停颤抖,兀自半晌控掌不住。行出去老远,方吩咐道:“停轿,停下来。”只是连嗓音都沙了。两个轿夫放下轿来,问道:“殿下有何吩咐?”定权指着外面道:“你去问问那几个童子,他们口中所唱是何人教的?”那轿夫答应一声,去了片刻回来,回复道:“他们只说是听人唱的,听说京中近来皆在传唱此歌。”再望了一眼定权,见他整张脸都白了,忙问道:“殿下,可是觉得身体不适?”定权摇了摇头道:“不回府了,离这里五六里地有一处交巷,去那里吧。”

  幸而此日正逢节前旬休,许昌平并不曾入班。①见定权上门,忙将他让了进去。不待虚以逶迤,便闻定权劈头问道:“铸铁既融,凤鸟出。这首童谣,大人听到过没有。”许昌平微微一愣,想了想,方道:“臣听过的。”定权微微冷笑,问道:“大人是何时听到的?”许昌平答道:“就是近来。”定权话已出口,方想起以许昌平的年纪,不会向来便得闻。撩袍坐了,道:“大人既听过,就烦请为孤复颂一遍吧。”许昌平略一思忖,道:“臣听来的似有这么几句。钜铁既融,凤鸟出。金铃悬顶,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②”定权呆了片刻,道:“就是这几句。既然你都知道了,想必宫中也已经知道了。看来果真叫顾大人说对了,这次的事情,刚刚开始呢。”许昌平道:“殿下所说何事?臣闻此歌京中遍传,却有何渊薮?”定权闻言,冷笑道:“京中遍传?昔者天下延颈欲为太子死,今日天下延颈欲太子死。孤就连刘邦的那个软糯太子都不如了吗?”许昌平道:“这乃是一首平常童谣,怎会引出殿下此语?臣下愚钝,还请明示。”

  定权以手加额,只觉手已凉透,坐了半晌,方道:“这不是新近做的,先帝在位时,便已经有了,细算起来,比你我的岁数还都要大些。你可记得先帝起初的储君为谁?”许昌平答道:“是恭怀太子,薨于竟显七年。”定权道:“不错。那么后事呢?”许昌平攒眉道:“宁王,就是今上贤德,后被立为嗣君。”定权道:“也不错。今上是皇初十年被立为嗣君的,和竟显七年足足隔了十一年。你知这其间又出了何事吗?”许昌平沉默半晌,答道:“竟显七年,臣还未生,详尽情事,臣并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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