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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阿宝闻言,不及梳头,匆匆穿了衣服,也不管周午脸色,提脚便进了定权寝室。她虽有数月未到此处,却是依旧熟识,不待人引路,径自穿门过室,走到定权榻边,见定权模样狼狈,大吃一惊,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定权喝了两口热水,轻轻舒了口气,道:“我已叫他们烧水去了,等一下你服侍我沐浴。”见阿宝点了点头,又笑道,“你这次怎么不脸红了?”周午见他这副样子,还不忘和这狐媚女子调笑,心上大为不快,只得催侍婢道:“手脚都麻利些,将浴桶抬进来。”

  少顷,松木浴桶便已抬至,桶桶热水也轮番注入,一时间,室内松香升腾,白气四漫。定权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周午忍不住道了一句:“殿下,还是多叫两个人服侍吧,只怕孺人自己照顾不过来。”定权皱眉道:“她本就是干这个的,有什么顾来顾不来的?”周午无奈,只得退出,到底吩咐两个人在门外守着,这才去了。定权和阿宝见了,也都只作不知。

  一时众人散尽,阿宝帮定权脱下湿透深衣,触手所及,只觉他一身冷得便如铁石一般。待去卷他衷衣裤脚,定权不由皱了皱眉,道:“慢些。”阿宝放轻手脚,缓缓将他裤管卷起,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他两膝头上已是一片乌紫,着手轻轻抚了一下,只觉定权微微一颤,连忙缩手,抬首问道:“疼吗?”定权听了这话,心中蓦然一动,却笑道:“叫佳人柔夷一触,便不疼了。”阿宝见他这几日,说话行事都颇有些古怪,也不去接话,只从盆中先拧了一把热毛巾,为他敷在膝上,又帮他褪了上衣,慢慢将他身上擦热,这才扶他进了浴桶。

  定权闭目半晌,任由阿宝在一旁擦来拭去。阿宝见他不语,疑心他睡着了,轻轻唤道:“殿下?”定权懒懒哼了一声,道:“怎么?”阿宝道:“没什么,我怕殿下睡过去了。”定权笑道:“那你陪孤说说话吧,孤就不会睡了。”阿宝问道:“殿下想听什么?”定权道:“孤想听听真话,想听听你心里现在想什么?”阿宝道:“奴婢在想,殿下进宫是怎么了,大节之日,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回来?”定权轻轻笑道:“这大概是真心话吧?”阿宝用梳子慢慢帮他梳开湿发,问道:“那殿下又在想什么?”定权叹道:“我在想呀,这水真是暖和。”阿宝弯弯嘴角道:“奴婢说真话,殿下却骗人呢。”定权正色道:“我正是在想,若是死的时候也有这么暖和,那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阿宝手上微微一抖,梳子便扯住了一缕头发,定权轻轻咧嘴道:“你手脚轻些,齐王就是这么教你服侍人的吗?”只觉阿宝顿时住了手,方想发问,却听扑通一声,那柄梳子已叫她掷入了水中。定权诧异回头,却见昏黄灯下,她颊上两道泪痕闪闪发光,一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心中只是微微有些异样。

  阿宝呆了片刻,自己抹去了眼泪。定权这才笑道:“怎么办?梳子也没了,烦你进来捞一下吧。”阿宝不去理他,只从自己头上拔下一只小小玉梳,接着帮他梳头。定权叹了口气,问道:“你为什么要替齐王做事?”阿宝道:“我娘是他葬的,我姨娘也在他府中。”定权道:“就为这个,你就要帮他来谋孤的这条命吗?”阿宝诧异道:“殿下,我没有……”定权截住她道:“不必说什么没有金簪银簪的话,你就是手中现下拿着刀,我也不会害怕。”转身看她一眼,道:“你知道为什么吗?”阿宝点头道:“奴婢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敢行刺殿下?”定权拨了一下水,拉过她的手,看着笑道:“非也非也,孤不害怕,那是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杀人从不用刀。”

  因被热水浸久了,阿宝第一次觉得他的手又软又暖,抽回手来,帮他攥了攥头发,用木簪盘在顶上,问道:“殿下今夜,口中怎么尽出不祥之语?”定权道:“生生寂寂,乃是万物本分,哪有什么祥与不祥。对了,孤问你一句,若是有朝一日孤被废了,不再是太子了,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究竟都瞒下了些什么?”阿宝大惊失色道:“殿下何出此语?”定权笑道:“我也就是信口说说的,假如我不是太子了,成了阶下囚,齐王胜了,他能保你平安吗?”阿宝缓缓摇头道:“我既已是殿下婢妾,想来他是不会再管我的吧。”定权笑道:“那可怎生是好,叫你白担了虚名,还要受拖累。”阿宝低头想了许久,方道:“既然殿下戏言,奴婢也便随口乱说了。奴婢长这么大,将炎凉、饥寒、冷眼、颠破、憎会、爱别,种种苦病之事,皆已历遍。不幸又多读过两本书,长了点机巧心思,膏火自煎,为人所用,落此樊笼,身不由己。所挂念者,唯有母亲生养之恩,不敢自专,所以挣扎为生;此时妆金佩玉,食甘饮醪,只当成意外;他日赭衣裹体,三木加身,才视作本分。故此,奴婢心无所惧,更谈不上什么虚名拖累的言语。”

  定权不防她说得直白,倒也呆住了,半晌方冷了面孔,缓缓道:“口中这样说,手上那么做,你叫我怎么相信?”阿宝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只伸手搅了搅盆中浴汤,觉得稍凉,又转身添了些热水进去。

  第十二章棠棣之华

  京城里的消息,尤其是天家的消息,照例是走得飞快的。若是早朝时齐王上了奏呈,而太子一语不发,诸如此类情事,不必逾夜便可六部皆知,是以曾有朝臣戏言曰:“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众官员班上朝下,茶余饭后,添油加醋,以佐闲谈,这是向来的惯例,言官们的风弹,亦多由此而出。然而今次,国舅节下寝疾,中秋宴上皇帝震怒,太子冒雨跪了半夜,偌大的事情,又夹在这局势不明的时候,可谓是惊天要闻。奇怪的是,并无人提及,稍知前事者更是讳莫如深。官员相聚,若是哪个不识相地提将起来,余者不是左顾右盼,便是一哄而散。一时间,省部司衙里倒是安静得有点异乎寻常,只是众人虽缄口不谈,心中却皆知,朝中将有大变。从前盯着宫中府中的灼灼目光,又投向了将军府邸。

  齐王酉时从宫中出来,径自驱车去了赵王府中。被王府家人引至后园,便见亭中肴席早已布好,鲤鲙雉羹,秋茹时蔬排了满满一桌。四遭里更是妖童美婢,持灯秉烛,映得朗朗月色都无了光彩。定楷见他到了,忙从座上起身,朝他深深一躬,笑道:“二哥总算是肯来了。”定棠见他如此,也笑了,道:“五弟这里好排场,未过二门,便闻见饭菜香了。这一大桌子的珍馐,却不知今夜还有谁人要来享用?”定楷道:“二哥这便是明知故问了,小弟府中的座上宾客,除了兄长,还有何人?”一面笑着引定棠坐下,定棠也并不推辞,自坐了主座。

  定楷亲自为他斟酒道:“二哥尝尝这个,宁州新进的梨花白,妙就妙在不滓玉蛆,饮之别有一番风味。”定棠看那酒面上一层雪白的浮沫,配着碧玉酒盏,当真便如春雨梨花一般,定楷见他饮了一口,笑问道:“如何?”定棠赞道:“清甘绵醇,四美皆俱,果然是好酒。”定楷笑道:“别的酒贵陈,此酒却贵新,今秋方打下的粮食,酿成了急忙送进京来的,连宫中都没有。”定棠又细细品了一口道:“这是你的属地,有了好东西自然先尽着你。别的不说,单论这酒,你那里历来也是酿出了名堂来的。”定楷奇道:“有此一说?这小弟却不解,还望兄长赐教。”定棠放下酒盏,笑道:“鲁酒薄而邯郸围,若不是你赵地的酒好,邯郸怎会为楚所围?”定楷听了,拊掌笑道:“二哥当真博古通今,弟自叹不如。来来来,小弟执壶,兄再浮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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