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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你不要想了,你出不去的,扯着他也是白扯。”

  “少爷何必难为我?”

  他摇头,“不是我难为你。你也不想想,跟着我的丫头,夫人即便打发你,会让你没有去处地走?若是引兰她们也就算了。”

  “我又不是让你……”我把“收了”两个字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不管怎么说,我娘不会同意的。”

  你娘早和我说了,不仅不同意,而且可能没法活着出府。可我还是要写,哪怕就是明年死,不是还有今年么?再说了,我这一走,谁知荸荠怎么样了,他也许正在担心我。于是我一笑,“少爷既然知道,便也不要计较我写信了吧。我也只是和他报个平安,没别的想头,也没别的办法。”君闻书盯了我一会儿,叹息一声,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我欢天喜地地谢了他,跑到工作台前继续写信。在信里,我说我虽然被追回来了,但没有挨打,君闻书待我不错,我现在在帮君闻书看账。为了怕他担心,我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我看账时的笑料,把那些布料的名字抄了给他看。我没有告诉他二娘死了。他只是二娘的远亲,二娘孤零零地死了,就让他觉得她是活着的吧。明年九月又要秋考了,我鼓励了他一番——其实有时候我也做梦,幻想着他真能高中,然后回来替我赎身。那时他是状元,也不用怕君家了。也只是想想,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如意的。我费尽心思,语气不敢太亲密,唯恐他对我产生感情,毕竟我的将来也是未知的,我一个人受着就罢了,不愿拖着他。但语气也不能太疏离,他是我的荸荠啊,我的丑荸荠。你好不好啊?你能不能读懂我这封信啊?唉,读懂了怎样,读不懂又怎样。荸荠,我什么时候能再见见外面的天日,和你依偎在桥头?

  信,这次写得不厚,也就六七页罢了。不过我在信的末尾画了一个荸荠,小小的眼睛,咧开的嘴,自己看着它笑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糖荸荠来,一阵心酸。一切转眼成空,居然那么快。

  信当时就寄走了,侍槐走时还颇为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估计他觉得我本领高强,居然还能再说动君闻书准我寄信。平心而论,君闻书对我也算不错了。

  晚上,照例挑灯看账。不同的是,君闻书非要我挪到外面的书房,和他共用一张桌子,面对面地看。

  “少爷,这桌子两人用太窄了,还有那么多账本,堆哪儿?”

  “不要紧,让锄桑再搬张桌子来,账本放旁边。”

  “那又何必。反正两盏灯,两个人,各看各的。我就在里边,也便易。”

  “不行,这东西不似书,越看越觉得无趣。两个人看,才有点儿意思。”

  我也没有办法了。人家是主子,要怎样就怎样。于是,我挪了出来。锄桑领着看榆来布置桌子时,那笑容暧昧得……

  南方春来早,日子就在看账中过去了。每天吃完饭就是看账,要不就是研究绸缎布料。我本来打算把账照着现代会计知识系统地理一理,却是不行。至于算账,更是一塌糊涂。我对数字天生不敏感,前世倒学过珠算,不过从来都是先在心里算好,再用手拨拉上去。君闻书也是个算盘盲,我的讲解通常让我俩大眼瞪小眼。好在有林先生,他来拨弄了两下,君闻书的悟性还真高,几天后便能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了,不似我,还是得心算,要不就是在纸上画。我那个气呀,落后!电子计算器,见过没?!

  已经快一个月了,萧靖江没有给我回信,我开始担忧。他到底怎么了?由于正面对着君闻书,小动作是不能再做了,心里烦,也看不进去,索性推说理布料,干点儿不用费脑子的事。

  布头在包里,要全摊开,占地儿太多。我想起前世用的圈夹,便让锄桑找了块竹篾,围成一圈儿,密密地钻了些洞,拧上铁丝钩儿,再把布头一个个分类挂上去。竹圈中间用铁丝十字叉,系上线,这样便可以挂起来了。手一拨拉,也能转动。君闻书看了也说好,只可惜做这些花的时间太短了,我被迫又得坐下来看账。

  我实在是看够了,那些数字大同小异。我发现人的弱点并不会随着第二次出生而消失。比如说,我前世便是用计算器也能把数算错的人,这一世对数字照样犯迷糊。左加右减的,也十分眩晕。我的头嗡嗡响,发誓无论哪辈子,我都坚决不从事与会计相关的工作,折磨死人!

  又是一个晚上,敬业的君闻书还在看账本,只可怜坐在他对面装模作样的我。我觉得他好像渐入佳境,算盘打得特响,还一边念念有词。我有点儿后悔,上什么当呀,人家比你强多了,以为念过书就了不起!得,忘了这是没有计算器的年代,忘了这是没有Excel表格自动计算的年代。硕士文凭现在有什么用?这叫什么?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好像说君闻书是鸡?其实也不是了,他还是很聪明的,反正算盘打得比我好。还有那些破数字,他就分得清。如果在现代,估计他一定是理科生。也不一定,他语文学得也不错……我胡思乱想着,竟然撑着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轻轻滑过眼皮,我一惊,醒了,却见君闻书拿着一支毛笔,有点儿诚惶诚恐地站在我面前。

  我揉揉眼睛,“呀,少爷,奴婢该死,竟睡着了。”

  “嗯。”君闻书又严肃地回去了,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好像在装。

  我又揉了揉眼睛,想低头继续艰苦奋斗,忽然发现食指上好大一片墨迹。用大拇指一拈,还是新鲜的。

  我一抬头,君闻书一副忍笑的样子。刚才那只手……我揉眼睛了!

  我刚要去拿镜子,君闻书便捉住了不给。“少爷!”

  他促狭地笑了,“没事,挺好看的。”

  “你到底干什么了?”我的眼睛有点儿痒痒,却不敢再揉。

  他憋不住了,哈哈大笑,“不行了,不能再看了,不能再看了。”他扔下镜子,趴在桌子上笑。

  我抢过镜子一看,妈妈呀,我的脸!嘴巴两边都被画了三道杠杠,眼睛则被涂成了大大的黑眼圈,最惨的是我的左眼,让我一揉,花了,眼皮上一团墨水。我活脱脱是一只花猫!

  “少爷!”

  他仍然趴在桌上,笑得透不过气来。我气愤地把镜子一丢,倒了水,揉了皂角,开始狠命地洗。

  我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水是清澈的了,才过去拿镜子。还没照,他先笑了,“挺好看的,别洗了,反正也没旁人看见。”我不理他,一看镜子,浮墨没了,印子却还清晰可见。我丢下镜子继续洗,脸皮都要擦破了,墨印却一点儿也没消除。

  “少爷!”

  君闻书一脸的笑意,“啊?”

  “少爷,捉弄别人是不对的。你这么弄,让我明天如何见人!”

  “不就是侍槐几个么,不要紧,你那张脸他们反正也认识。”

  我头一次发现君闻书这么能说,油嘴滑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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