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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他张口结舌,嘴像鱼一样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怔了半天才用了一句敬语,“属下,属下是……”

  我有些黯然,摇手道:“不是告诉过你,你我之间,再无属下上司之分吗?”

  他垂头而立,身子在屋内灯光的照射之下仿如一张暗色剪纸,“只是,连一名无知妇人都能欺侮您,让您居于案下,您叫属……我……”

  他语气之中有些哽咽,听得我心中一酸,强笑道:“有你的保护,又有何人能欺侮我?”

  白日之时,他藏身于那帮军士之中,不动声色地叫雅郡主摔了个四脚朝天,也让她打消了对我再行杀着。他虽穿了军士铠甲,在森森兵刃、如潮将士之中,我又岂能认不出那十多年朝夕相处的身影?

  所以,我遣退了众侍婢,独自一人留于房中,一直在等着他,因我知道,他既已现身,我们离终点便又近了一步。

  他黑色绸衣衬得容颜似雪,看着我的时候眉眼之中却有淡淡的温暖,“不错,自今以后,您不再是一人,将军……”

  我没有阻止他的称谓,因为知道,这个称谓恐是在这建都之中最后一次的称呼了,我道:“一切就绪,只欠东风。”

  他沉默半晌,才道:“草原的大雨,终会洗尽那染了碧血的绿叶……”

  我道:“只是耽误了你,为朝廷斩杀无数劲敌的副将,居然被称为卖国贼,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他笑了笑道:“朝廷本就不在我的心中,我心中只有天地,杀敌不过是为了追随你,况这世上卖国贼何其多哉,多我一个,又能如何?”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本是一个生于天地间的人,由白狼养大。七岁之时,因缘际会之下,我设陷阱杀了那狼王,让他恨我入骨,一连多日跟在我的身后,伺机而杀。那个时候,我尚未被老父重视,学武没有系统化,是东一招,西一招跟叔伯们学的,年纪又小,不过五六岁,能打得过谁?虽然感觉到了危险,可他藏在暗处,我却无可奈何,只得连睡觉之时都在枕头底下放一把剑刃,怕就怕半夜醒来,看见这位满脸是毛的小男孩忽然扑了上来,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知道害怕。

  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老父擒了。老父那天打了胜仗,喝了酒,高兴之下便同我多说了两句话,“玉儿啊,知道野兽的爪子要怎样才能收回去吗?用鞭子和笼子……”

  我没有听他的,照自己的方法来,帮他刮了脸上身上的毛,然后带他到镜子旁。我永远记得他第一次望着镜子的样子,迷惑,不解,终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个人?不是狼?

  他恍然之后,认准了同类,为狼报仇就没那么热心了,可见人性还是有的,只不过潜在了狼性之下,整天跟在我的后面。有好几次我在后溪洗澡,他也跳了进来,上上下下地朝我打量,然后与自己的身形比对……虽然后来挨了老父一顿猛训,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你知不知道啊啊啊……你是个女孩啊啊啊,以后要怎么嫁人啊啊啊。”

  终于,他认为我俩是同类了,于是吃饭要一个饭碗,他自己那碗是不吃的,专抢我的……走路不光手拖着手,还一定要挨在一起,睡觉他把头靠在我的怀里……天可怜见,我比他还小一岁啊。

  可他这一跟随,就跟了我十多年,一直未曾分开过。

  我知道他和我不同,他不崇礼义仁教,更不尊君臣父子,佛教道礼只当它是放屁……就连老父,他一开始也是不拜的,只是我劝了他之后,他仅以拱手之礼相拜,老父无可奈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对投身西夷,他心中没有愧疚,虽则他半面脸遮着黑色面具,杀敌之时也不曾眨眼,也会为自己属下将士伤亡痛而失声。但他却认为,那一场战争,只是那一场而已,如若丛林野兽扑食,强者为王,只是,是不是就因为如此,我才会让他去?

  原本我学的武技,因老父倾囊相授,更加之学了不少残篇断卷,因而高于他不少。可如今,却是一切只能依靠他了。老父已经魂散草原,想来也不会怪我将君家私技另教他人吧?

  小七是唠叨了很久,从衣食住行,到行动举止,事无巨细,他唠叨个够,直至我最后睡眼蒙眬,他才放过了我。如是以前,我定会一拳打了过去再说,可如今,却只能端坐听训,很是辛苦。

  他尤其提到了我在宁王面前的失态,“虽说你对他的威武不以为然,但怎么能表现出来呢?就算他是一堆屎,咱也得把他当成一堆香喷喷的屎……”

  我反驳,“我不是照你说的,一对某事不以为然了,就垂头用裙带打蝴蝶结吗?”

  他道:“可你的表情连我隔了这么远都感觉到了其中隐含的轻视,你想以宁王那傲骨逼人的性子,能感觉不到吗?”

  我总感觉他眉眼中有些探查的意味,明为指责,实则暗喜,于是喃喃道:“我怎么感觉你语气之中含着酸意呢?”

  他张口结舌,终于训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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