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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你就是个小鬼,还说别人!乖乖闭上眼,”她吩咐,“不叫你可不准睁开啊……小鬼就要乖乖的!”

  可惜自己不是乖小孩,从来都不是。他自幼丧父,不久母亲病重,便被姑母太后接入御内娇生惯养,折腾得景阳宫里鸡飞狗跳,最是个精灵古怪的混世魔王。

  小家伙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心里却暗自打着鬼主意,别人不让做的事非要做一做,这才有趣。于是装作老老实实的样子,却从长长眼睫的缝隙中偷看她……忽然,惊讶地睁大眼,呆若木鸡!

  之后的许多年,庆平侯拓跋辰总是想,倘若那一日没有遇见她,抑或真的听了她的话,之后的人生是不是就会完全不同?有时候他宁愿自己没有看到那场面,没有看到天空中无形的命运之轮缓缓转动,播撒下一个接一个美梦以及噩梦……

  她的手虚悬在他的伤口之上,双目低垂口中念念有词,原本温柔可亲的面容竟有几分庄严宝相,洁白的前额上隐隐浮现出一朵一朵朱红色的云——也许是云吧,实在是流转不定、变幻莫测,仿佛跳跃的火焰,仿佛是个活物,他看不清。

  他终究只是小鬼,实在按捺不住,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伸向她的眉间。指尖刚刚触及柔滑的肌肤,一瞬间脑海里猛地涌入无数破碎画面——开满妖艳红花的大地……从天心插落的利剑般的阳光……头戴十二冕旒年轻英俊的男子……以及骑着骏马、越走越远的美丽女人——然后这一切通通消散,他分明看见多年后的自己朱袍玉带立于面前,缓缓垂下头与现在的身体双目相接……

  喜怒哀乐、爱恨别离,种种七岁小鬼可以理解或者无法理解的情愫莫名充斥心头。仿佛弹指之间,他便经历了一辈子的生老病死,只一眨眼,他便已走到生命的终点,黯然回头,身后是满布荒谬、满布痛苦、不可逆转不可挽回的一生……

  七岁的庆平侯拓跋辰发出一声细弱的尖叫,凄厉得不像是个孩子的声音,他跌坐于地抖如筛糠,不知为什么,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掉。

  “……你怎么了?”泪眼蒙眬中,他听到她焦急的询问,话音忽而一顿,许久,方续道,“难道你……你看到我的梦了吗?”

  他知道她没有恶意,她一直那么温柔,可是……他就是害怕,怕得连话都讲不出,只是一味地尖声嘶叫。

  她也被他的样子吓着了,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替他擦眼泪。他却只觉得小小的一颗心被许多东西塞得满满的,几乎鼓胀到爆掉。他拼命躲着她的手,哭叫得更凶了。

  终于有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循声而来。他在昏迷之前,朦胧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没关系,那只是梦罢了……我还梦到自己出宫嫁人呢……”

  的确是个“梦”。当景阳宫的嬷嬷、丫鬟找到他时,方才还渗着血的牙印,已彻底消失不见,皮肤上只剩下一个淡淡的红圈。她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哭闹得这么厉害,附近也没有人在,急忙将他抱回宫中。可是即使招来了所有的太医,也查不出究竟是怎样的病症。小侯爷只是哭闹,只是说难受,到后来更是发起高烧,上吐下泻,在病榻上躺了两个月有余。直到姑母实在没办法,找来一位极有名声的天师,那道人说他八字特异命格清奇,灵力非比寻常,大约是在御花园中撞见了鬼魅……

  有好几次他都以为她真的是鬼,恍惚觉得也许这真的是个梦,是年少失怙、随姑母在寂寞阴冷的红墙里慢慢长大的自己,在某个春天的下午对着满树燃烧的杏花,做的一个稀奇古怪的梦罢了。

  两个多月之后,夏天已过去一半,他的病终于好了。可无论怎样抵死哭闹,怎样耍赖撒娇,姑母和手下的嬷嬷们始终没能把那个女子找出来。她仿佛是投入大海的一滴水,真的在这个皇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侯爷,这是麟安十一年夏初内务府的记录。的确是有恩旨,放了百名宫女出去,配给从南晋前线回来的士卒为妻。”

  “然后呢?可查到下落?”

  “这……侯爷,这出了宫便销了底档,依规矩……这个……”

  他忽然觉得心烦意乱,一摆手让从人下去。一晃许多年,他彻底长大成人,不知道将皇宫上下翻了多少遍。也许她真的如自己梦见的那般,出宫嫁人去了吧?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既然是恩旨放出的宫女,那年龄大约已满二十。与其在深宫内苑中蹉跎大好青春,出宫嫁人,许是好得多的出路吧?

  可是那一日,他在刹那间看到的那些画面,那些埋藏于记忆深处、偶尔会在最幽深的梦里翻涌上来的画面,在之后的若干年里,有很多竟都成了真。希望最小、年纪最轻的七皇子慕容澈,曾经狠狠咬了他一口的那个小鬼,竟真的成了大齐的天子。在登基大典上,他望着慕容澈衮服冕旒的样子,隔着滔滔奔流的光阴之河,仿佛又看了那一日随风飘扬的杏花,朵朵鲜明清晰,犹如干枯的血。

  命运……他将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那是凡人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的一生,原来从那个春天起,冥冥中就已注定了。

  “侯爷醒了?”宛如出谷莺啼般的娇音响起,一方不热不冷刚刚好的丝绣巾帻递了过来。他随手接了,擦一把脸,回头笑道:“并没有睡着,只不过闭目养养神。”

  一双秀眉微微蹙起,那美如春光的女子嗔道:“侯爷,您太操劳了,总该好好睡一觉……”

  拓跋辰心念一动,俯身吻向她的唇。她随手将巾帻抛在一旁,双臂环在他颈上,恰到好处地贴近他的身子。

  他忽然一笑,推开她,顺手捏了捏她的脸,调侃道:“小狐狸,你就知道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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