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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螺黛拖眉,画作飞扬的眉尾斜刺入鬓角,将额心正中的朱砂用金箔花钿贴描成新月模样。金色的额妆,朱红的丰唇,镜中倒映的脸庞看去无端透出轩昂,凝眉时平添些许凌厉,一双眼泄不出心绪。

  四位宫人双手捧来一袭红衣,是天蚕丝混了冰绡,染就茜素红的艳丽,制成这身大婚的嫁衣。素手漫扬,将那袭红衣铺展开来,刹那间如霞光万丈。斑驳光影投在脸上,眼中望去唯见一片艳红。

  我点头,任凭宫人将嫁衣穿在身上,衣摆很长,直拖到了脚后的墨玉殿砖上。素红裙摆委地蹁跹,被墨玉的浓黑衬得潋滟诡异。

  凤宇金冠端正地戴在头顶,将满头乌发拢在其中。新月花钿中内含的朱砂痣殷红胜血,记得儿时,娘曾抚着我的眉心,幽幽地道,这点泪痣是因承袭了前世的记忆而来,朱砂胜血,恐非吉兆。

  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眉间,如有来生,我决不想再记却这一切。奈何桥下的忘川苦水,我宁愿将它饮到干涸,也不愿再记得今生的点滴。

  以薄如蝉翼的冰绡盖头掩去面容,镜中之人唇角的微笑,也湮灭在这漫天的绯红纱阵中。

  紫宸府门前,一辆九龙簇凤宫辇端立在烈日之下。金灿灿的凤首前探,口中衔下无数莲花缀丝,凤翼后展,将宫辇拢在翼间。九条金龙缠绕车壁而上,龙口吐珠,足踞祥云。

  紫宸府上下跪倒在二层门外,将我送出了府门。两位紫衣宫侍上前来搀住我的手臂,两位宫侍在前指引,身后四位宫侍手捧八宝香盒焚花散麝,将我恭谨迎上凤辇。

  彩幡华盖随在辇后,风莲街道用黄幔遮挡,幔后隐约可见攒动着无数人头,接踵拥挤观望。

  这一刻人人面上喜笑颜开,似乎早已忘记了之前的那场战祸,忘记了边关阵亡将士的魂魄还游荡在万里之外的滚滚黄沙中。

  我将手中的锦盒端正捧在胸前,含笑望着这一切。

  东皋皇世子大婚的册封典礼预备在启仁殿中举行。按祖例,新王妃先行参拜国君,拜上朝仪,再授玉带蟒袍加身,宣旨听封,方可与皇世子入崇德堂行祝礼合卺。新婚之夜就选在皇世子未出宫时的旧居。

  凤辇停驻在宫门外。我缓步下辇,换了轿,一台十六人彩轿徐行至启仁殿的金阶下。我手捧锦盒,从轿中迈步而出,绯红纱衣飘扬在冬日的朔风中。抬头望向头顶的碧宇金殿,幽深的宫阁无声坐落在金阶尽头,日华不知何时被浓厚的铅云笼罩,方才还晴朗的天色蓦然变了。

  一旁早有引礼宫人过来搀扶,跨过汉玉桥,足登金銮阶,在极高之处便是东皋皇宫的启仁殿。

  一步一步稳健地踏上去,从靴底传来轻微的摩擦声,大红色的云头登殿靴,踩踏着万人仰望的荣光,带我逐渐接近那座金碧辉煌的殿堂。

  殿门外数百宫侍穿着盛装跪列。我昂起下巴,挺直脊梁,在宫人的搀扶下,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启仁殿比我想象中的空阔。东皋的文臣武将分列左右,端立在龙阶前。一道镂空围屏隔开了君与臣的界限,左首的一张椅中,端坐着挺拔的身影。

  我的眼角隔纱带过,惊鸿一瞥,他比几年前在绿湖畔初见时更显俊美。一张颜若昙花容貌,透出的极致美艳,撩人视线。

  栎炀的华容,你也来赶这一场热闹吗?

  我收回目光,俨俨望向龙阶之上唯我独尊的男人。他的脸隐在重华阴影之后,唯见鬓角清晰的两道斑白,压在龙冠下。

  这个男人,他手握东皋万千黎民的生死。他睥睨天下,随性而定旁人的命运。他是简荻的生身父亲,也是我仰望的帝王。

  红影层叠,一双凤目冷冷打量着我。我隔纱与他对望,他的眼扫过我的眉目,我不知道他是否看清了我的容貌,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意。

  我恭谨地拜伏于地,朝他三跪九叩,一步步踏上他脚下的龙阶。金龙磐莲,硌疼了我的膝盖。每一个头我都磕得极是认真,触地有声。

  高举起手中的锦盒,我用响彻金殿的声音说道:"醒月国蓥帝兰敬谢王上觐贺之谊,特备薄礼一份,献于东皋王上。"

  他的眉不着痕迹地皱了起来,嘴角下划出深刻的纹路。我垂下眼帘,静候他的答复。

  一步之前,是东皋的九五之尊,一步之后,跪拜着醒月国含章宫中卑微的女子。

  他是否知道,是他的亲生儿子将这名女子带来东皋?他是否明白,是东皋的皇世子设计陷害了太子殿下?他是否明了,这身红裳嫁衣下的我成就了他的一个儿子,却也毁了他的另一个儿子?

  为了那顶龙冠,简荻自残手足,而我就是他手中杀人的利剑。

  这个两鬓如霜的帝君,他恨我吗?

  坐在那张华座之上,他这一生中得到过什么,失去过什么?

  简荻,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我的唇边漫上笑意,将手中的锦盒举得更高了一些。

  "你过来,近些,让孤看清你的脸。"

  我缓缓起身,依言走到他的面前。一双眼角微挑的凤目落入眼中,一瞬间我以为简荻就在眼前,只是如霜雪白的双鬓将他们父子划得分明。

  我将锦盒递了过去。他的手探出,却没有去碰那盒子,蓦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被他拉得一个趔趄,身形微晃。

  他的声音如冰刀割面,透过层层红纱,灌进我的耳中。

  "你很好,堪与皇世子为配。这盒中的东西,想必是特意为孤而备。孤若不验看,难为了你们做的一场好戏。"

  我心中一凛,原来他早已看透了一切。他坐在金殿之上,将这戏从头至尾尽收眼底。他任凭简荻谋害太子,任凭东皋边关告急,只为了谁?成就了谁?却又害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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