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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伯崦张大嘴看他还没等自己端茶送客,就径直离开,话都没有一句,反倒愣住了,隔了一会儿摇头道:"唉,无礼之极。总之,是不读书之故。"站起身往别院而去。

  吴菊人怒冲冲往外走,还没出大门,就听到高墙里传出柔婉的曲子,他放慢脚步,听得一个女声唱道:"香梦回,才褪红鸳被。"嗓音既媚且丽,不觉让他驻足细听,"重点檀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一曲唱罢,听得他猛地里心头一震,呆在当地。这曲子这歌声似一只小爪子在挠他的心,却又挠得不是地方,让他浑身焦躁不宁。过了一会儿,女声又重复唱最后一句,显然是在研磨新曲。这就是乔伯崦说的要演习的《桃花扇》曲子吧?

  演过了《牡丹亭》,再排《桃花扇》,乔伯崦好会过日子啊,这样的惬意生活,自己却从来没有经历过。长到这么大,最熟的不是曲子,而是珠子,算盘珠子。吴菊人忽然生出一丝对自己的厌恶,从来都是锱铢必较,几时有过这样的闲适自在?自己的家业,这一辈子也是花不完的了,那么仍然为了蝇头小利日日钻营不休,却为何来?难道经商不是为了让日子过得更舒心吗?已经有了那么多产业,为什么不清闲下来呢?像乔伯崦这样逍遥,舒舒服服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就是当初经商的目的吗?当初想的是有了钱去西洋东洋看看,每天打自己面前过手的西洋货物不知多少,总是惊讶于这些东西的精巧华丽。如今挣下了一辈子花不光的钱,却把这个想法忘了,只想着这一批货能赚多少,再下一批又能赚多少。赚钱成了目的,人成了为赚钱而赚钱了。

  "这春愁怎替,新词且记。"这不就是唱的自己吗?吴菊人缓步出了乔家,心里把这两句曲词琢磨了千百回,心里明白自己是动了春情,想着乔家小姐,不觉寝食难安。乔家小姐在他心里,已不光是淑女良配,还是闲情逸致,花月春风,少年梦想,鸳被红妆。

  抬头看看乔家的花园粉墙,墙头上高大的榆树上飘下一枚枚榆钱,伴着幽幽的琴曲,吴菊人接住一片榆钱,心中一动。

  第四章 寒食

  转眼到了寒食节,乔家安排了两只船来接了乔伯崦、云姨娘、翠姨娘、琬小姐去扫墓,一同前去的还有琬小姐的丫头鹦哥,云姨娘的丫头粉蝶、翠姨娘的丫头细蜂。七人坐了一只船,另一只船则是七八个家人健仆,带了大小包袱,铺盖被褥,冷酒冻鸡,杯碟碗筷等,把两只船塞得满满当当,摇摇荡荡地出镇去了。家班里的琴师鼓师、生旦老末也放了假,愿意回乡扫祭的就回乡,懒得走动的就留下,访亲访友的出去玩耍,留了几个老家人紧闭门户,乔家在寒食清明前后这三五天空了一半。

  船开出大半天,到了天目山乔家岭下,一家人弃船上岸,往祖屋而去。看守祖屋的佃户早几日就打扫干净了房间,就等着老爷小姐来。乔老爷和佃农走走说说,讲一下今年的天时,散散困坐了半天的腿脚,云姨娘指挥下人抬放箱笼,翠姨娘同琬小姐进到内室,鹦哥和粉蝶先服侍姨娘小姐更衣净手,自己也方便了一下。

  等众人都歇过了,下人抬了坟头酒坟头席先去摆放,乔老爷领了两位姨娘,琬小姐扶了鹦哥跟在后头,走了半里路,便到了祖坟前。插上香,敬了酒,烧了纸钱,乔伯崦率众人给祖先磕了头,拿了柄小扫帚在坟前扫了几下,拔了几根草,便算完事。独琬小姐在生母和先室夫人坟前又多磕了几个头,对着生母的墓碑,不免洒下几滴清泪。鹦哥忙上前宽慰劝解。

  乔伯崦招呼她道:"琬儿,莫哭了,过来坐下。"

  琬小姐依言拭去眼泪,过去立在父亲跟前,鹦哥掇过一只交椅让她坐了,摸摸她的手冰凉浸骨,便拿出一件玉色锦缎面子、银白羽纱里子、滚银狐毛边的夹披风与她披在肩上。

  乔伯崦道:"琬儿,南宋的高翥曾有一首《清明》诗,写得极好: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你这里哭得再伤心,你娘也是活不转来的了,就算你呕出三斗血来,她也不知道。她若知道,她在那底下也不得安稳。她在底下不安稳,那你也算不得是个孝女了。那些个穷酸腐儒,教导人家儿女埋儿奉母、闻雷泣墓,全是放屁。他们只求自己嘴上说得痛快,全不顾听的人惊不惊。我倒不信那埋了儿子的郭巨他娘吃着儿媳妇奉上的饭菜会吃得安心。"

  琬小姐应道:"阿爹说得是。不过我见了娘的坟,实是忍不住伤心。"

  乔伯崦道:"伤心那是人之常情,但凡尽到那份心,也就罢了。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比如这一杯酒,倒在坟前,我的父母,你的亲娘也尝不到,莫如自己喝了,两下都便宜。"

  琬小姐道:"依阿爹说来,竟是不必来扫墓吗?"

  乔伯崦道:"来,怎么不来?在屋子里关了一整个冬天,正值春暖花开,不出来走走,便辜负了良辰美景。清明节一来是上坟,二来也是踏青。舒散舒散筋骨,玩耍玩耍春光。不到花园,焉知春色如许?看青山啼红杜鹃,杜鹃啼血,那是自然,人若学它,就是自苦。"

  琬小姐听了默然。父亲天性如此,夫妻子女情分上是极淡的。在他看来对坟涕泣纯是多余,但琬小姐想我伤心落泪,只是觉得伤心,便伤心了,哪里想到别的呢?在台上呼天抢地地哀号那是做戏,但父亲把七情六欲都看成是戏,那也把戏台放得忒大了。

  大家一时都不言语,山岭里鸟鹊相噪,杜鹃布谷,斑鸠呼妇,煞是好听。琬小姐听得出了神,忽觉有被人窥视之感,猛一转头,看见不远处树丛里有一双碧绿的眼睛瞪着自己,惊呼道:"那是什么?"

  众人顺指看去,辨识一番,有说是狸,有说是猫。乔伯崦笑道:"琬儿别怕,是一只狐狸。这里山大林深,又是坟头墓田的,有狐狸也不奇怪。说不定这狐狸还在奇怪我们在这里做什么,闹闹嚷嚷,占了它的地盘。"

  鹦哥轻声笑道:"你自己衣裳上镶着它的皮毛,倒不认得它,真是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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