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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母女两人在乡下坐等消息,等了一个月,等来的是八一三淞沪会战的战事。这其间夏阳和紫菀父亲都回来过两次,每次都只住了一夜又赶回去。紫菀父亲已订好撤离的时间,说到时再来接她们走,上海市面太乱,还是乡下安静。夏阳已经加入军队,只是不敢告诉之琬,见了之琬,只说:"跟舅舅舅妈走,我稍后会过去找你。"他心忧战况,也没和之琬说些贴心的话语,第二天一早,便又坐火车走了。

  还没等到开船的日子,乡下也有日军飞机来袭,吴霜当即决定赶回上海。乱世人危,一家人还是在一起才安心。之琬第一次出远门,便是挤在一车厢的难民中,针插不入地挨了一天。火车停停走走,慢得让人心焦。本来应该黄昏时到上海,这时都月亮出来了,还没到杭州。

  之琬看看天上一轮满月,算算日子,恰是中元节。

  往年的中元节,是个大日子,又叫盂兰盆节,要大做法事、燃烟火、放河灯、点羊角灯笼,闺中也可玩笑不禁,出门戏耍。她也出门,只不过是去庙里替母亲烧香,多是一去即回。今日倒是出了远门,却是国难当头。

  正热得汗出如浆,猛听见一声炸雷响在耳边,跟着哭喊声四起,火光烛天,浓烟滚滚,满车厢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又是什么大难临头。吴霜把之琬搂在怀里,说:"千万不要分开,千万不要分开。"

  之琬拼命点头,抱住吴霜的腰,母女两人搂做一团。耳边一个炸雷接着一个炸雷响个不停,然后火车摇了摇,慢慢停了。整个车厢的人哭喊哀号,人仰马翻,消息像浪头一样向后传递,震得人无所适从:"车头被炸翻了。"

  车头被炸,火车再也没法往前走。靠着车窗的人便翻窗而出,后面的人踩着座椅也跟着出去。车门也被强行打开,不多时车厢里走了个干净。吴霜和之琬搀扶着跟着人群跳下车门踏板,前后一看,全是乱糟糟的人群。车头横倒在铁道上,前面几节车厢也是横七竖八。要不是她们乘坐的车厢靠后,已然没命了。

  周围是一片的震天哭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之琬喃喃地道:"剩得一半江山,又被胡笳吹断。听得猿啼鹤怨,泪湿征袍如汗。"

  吴霜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看看四周人群,说:"在这里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左右离杭州不远,我们就往杭州去。看这些人,也都是到杭州的。到了杭州,有火车坐火车,没有火车坐汽车。你走得动吧?"

  之琬说:"我能行。"扶了吴霜,跟着人流往杭州而去。两人出门时,都换成了农妇衣衫,头发上也用旧布包了,脚上是单布鞋,所有首饰都摘了,缠在布里,围在腰间,外衣本就宽大,在一群逃难的人流中,并不显眼。

  第十三章 狐惑

  之琬扶着吴霜,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人流向前走。好在天上有一轮明月照亮,脚下有笔直的铁轨引路,不至于会迷失方向,但走得却很是疲累。沿铁轨走,只能踩在枕木上,而每根枕木之间的距离,都比步幅长,一步一跨,身高腿长的男子尚可,个子矮小的女人就会觉得吃力。又不能不走在铁轨上,那旁边是路基斜坡,斜坡上又全是碎石子,更不好走。

  走出一程后,两人渐渐落后,除了一些受伤的人一步一挪地拖散在她们身后,其他大多数人都走得快没影了。这两人中,吴霜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太太,之琬是深宅重院的闺阁千金,都是不善行路的人,但处境艰难,只得一步一步向前走。勉强行了一阵,杭州还是遥遥无望,吴霜擦擦汗说:"歇一下吧,实在走不动了。"

  之琬早就喘不上气,只是咬牙坚持着,听吴霜这么说,便下到路基边,找了块大石头,和吴霜两人挨着坐下。身后是黑沉沉的树丛,里面有一闪一闪的绿色光点在飞。之琬指给吴霜看:"瞧,萤火虫。"

  逃难途中,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看萤火虫,吴霜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搂着之琬,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手臂,望着天上的月亮,说:"月亮真圆啊,怕是十五了吧。"

  之琬"嗯"一声道:"七月十五,今天正好是中元节。"

  吴霜说:"嘿,鬼节。可不是撞见鬼了吗?该死的小鬼子,害得我们这么惨。"拍拍之琬的脸道,"菀儿,妈妈的一生已经过了一大半了,今天死了也没什么,我就怕你……你还这么小,身子又这么弱,遇上什么事,可怎么好呢?"

  之琬强笑道:"不会有什么事的,妈妈不要想太多,前面就到杭州了,会有办法回上海的。"这还是她第一次管吴霜叫妈妈,之前碍于辈分,怎么也叫不出口。眼下生死未卜,前途堪虞,一时再难记着自己是之琬,是四十年前的一缕游魂。现世之情把她生生变成了吴霜的女儿,而心里更牵挂着的,是个叫夏阳的热血男子。

  吴霜点头:"好,咱们走吧。"两人站起来,爬上路基,踩着枕木继续向前走。又走了一阵,忽觉得脚下的铁轨震得厉害,耳边也听到了隆隆的车轮声。吴霜惊道:"不得了,有火车来了,我们的车子倒在轨道上,这列车朝这边开来,不是要撞上了吗?快下去。"两人互相搀扶着离开铁轨,站在路基边等火车过去,心里惶恐不安,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过不多久,一列火车呼啸着从她们身边掠过,带着刮面的劲风。这是之琬第一次遇上这么强烈的狂风,之前身在车厢中,只是摇晃闷热,和身处车外的感觉完全不同。

  列车车轮和轨道撞击,发出咣咣的巨响;车列长得竖在面前,像一堵城墙;行进时带出的风扑打着之琬的脸,吹得额前的头发直刺进眼中,之琬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双手捂在耳朵上,等火车驰过。恍惚间觉得身子像被烈风拉扯,要吹折一般。过了一会儿,风势和声音都停了,脚下的震颤也止住了,她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没有火车,没有铁轨,没有斜坡、碎石、路基,没有树丛,没有绿光萤火,甚至没有吴霜,有的只是天上的一轮明月。

  她惊慌起来,大声叫喊:"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妈妈你还好吗?妈妈你出来,妈妈我害怕!你们都到哪里去了?妈妈,夏阳,紫菀爸爸……阿爹,云姨,翠姨!鹦哥,唤茶,唤茶!这是哪里?我是在哪里?……"

  前世今生,她生命中所有的人,所有想得起的名字,她喊了又喊,却喊不应一个人。眼前灰茫茫看不清周围,不知是在哪一处,哪一乡,不知是在之琬的时空,还是在紫菀的世界,辨不清东南西北,猜不透玄妙机关,看不出迷津泥淖,摸不透生死命门。之琬悲呼道:"天!我乔之琬做过什么,今生要遭受这样的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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