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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之琬强压心中的激动,道:"是,我知道沈九娘。"她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了,这是第一次看到她认识的人,虽然是从照片上。这让她有了真实感,确实知道自己一步之间跨过了四十年,而相片中的人还是旧模样。这和她当日看见吴夫人之琬又不同,二十岁的少女和六十岁的老妇人之间相差太远,基本上完全是两个人了。而沈九娘,和她记忆中的样子丝毫不差,怎不让她心情激荡。

  琴太太说:"哦,我忘了,这沈九娘是你外婆家的老人,你当然认识她。"看之琬精神不大好,猜她可能是想起了家里人,便道,"别担心,过两天我就帮你找你爸妈,你怕是累了,先去休息吧。张妈应该把床铺好了。毛丫头,扶秋小姐上去。"

  之琬也确实累了,朝琴太太行礼告退后,回到房间里,果然张妈已经铺好了床,床单是丁香紫色的细麻夹棉的底子,上面印着稍深一点儿的碎丁香花,枕头是雪青色的丝缎,绣着豆青色的绣球花,被子是杏色织锦牡丹彩蝶,颜色都娇嫩淡雅,堪配闺阁。之琬刚因看见沈九娘的照片引起的伤感,在琴太太的善意爱护下,更是难以抑制,等毛丫头一走,她躺在床上,痛痛快快地流了一阵眼泪。

  第二天抽个空子,之琬看看客厅里没人,战战兢兢拿起电话,拨了号,把听筒贴在耳边,响了几声后,听见里面的女接线生用嗲溜溜的声音说:"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已经取消了。"

  之琬慢慢坐倒在电话边上,半天才放好话机。电话都取消了,他们是真的走了,难道他们丢了女儿,就不想留下什么好让女儿找到他们吗?夏阳呢,自己不见了,他不牵挂吗?他不是一再说等他回来吗?那么炽热的情怀不会一下子冷却吧?不,不是这样的,这里头一定出了什么差错,才让他们走得这样彻底。当日在火车旁自己莫名其妙地与老狐对面,凭着对夏阳的思念,战胜了老狐的诱惑,让她得以回到这个时代,却错过了地方。吴霜在火车道边不见了女儿,不会不找的。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弄错了。之琬收起满腹心事,在琴宅强言欢笑。

  过了几日,琴太太真的请了裁缝来家里给之琬做衣服,里里外外置了全身的家当。之琬着实地过意不去,把当日逃难时吴霜缠在她腰间的首饰金条纸币拿块手帕包了,找到琴太太说:"干娘,这是我的一点儿小零碎,干娘收着,就算是疼我了。我们三个人在师傅家叨扰,实在是……"眼圈一红,就要落泪。

  琴太太叹口气,打开手帕,看了看,拣起一只珍珠耳环替她戴上,说:"傻闺女,你的心太实了,你一个女孩子有家归不得,有亲找不到,正是要点儿东西傍身的,给我做什么?你自己留着戴吧。花朵儿一样的年纪,整日价素脸素面的,不成个样子。你家原是大家子,等和父母团聚了,你要拿什么谢干娘不行呢?你这样,可不是叫干娘白疼你了吗?"

  之琬听了,哭得越发伤情。琴太太在一堆金器里找着另一只镶珠耳环,托在手上一看,说:"咦,怎么托爪松了?怕是你老这么窝在帕子里,窝坏了。幸好今天拿出来看,要是戴着丢了就可惜了,得拿到银楼去重镶一下。我看看,嗯,这印记是景泰楼的,那咱们就去景泰楼,他们家的东西,他们管修。左右没事,我们今天就去,外面春光明媚的,老窝在家里做什么。来,换件新做的旗袍,咱们出去逛逛去。"

  琴太太帮之琬挑了件玉蓝色镶钴蓝缠银白辫子花边的毛料旗袍,长度盖住脚面,若不是穿的半跟皮鞋,袍脚就快扫地了。外罩一件淡紫灰色的薄毛衣,织着镂空花,衬得之琬色若春晓,眼如流波。琴太太自己穿一件佛青缎子起云头花镶黑边的旗袍,外面披的是驼色羊毛大披巾,脚下却是一双礼服面的厚底浅口锁边鞋,她说她还是习惯穿老布鞋,皮鞋穿着不合脚。

  两人打扮好了,琴太太叫琴湘田来看,琴湘田放下画笔,看了点头道:"太太,有女儿的滋味真好,可以陪你上街逛公司挑衣服,说些女人们爱说的花啦朵啦衣裳鞋子的话,美吧?秋小姐这件外套颜色好,嫩,又不是轻飘,小姑娘就该穿得粉嫩些。"

  琴太太薄嗔道:"哼,往日里你和荷衣两人说说笑笑一块儿在外头喝茶吃饭,不早就美过了?我这才开始呢。荷衣呢?今天戏院有戏?"

  琴湘田叹口气,道:"今天倒是没戏,一会儿和琴师过来吊嗓子。如今这日本人掌管了市面,这戏不知是唱还是不唱。唱呢,被人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不唱吧,他底下的车夫跟包琴师要吃饭。难哪。嘿,不该跟你们说这些,弄得你们逛街都没了兴致。快去吧,早去早回,就在大马路二马路上逛逛,别到虹口那边去,那边乱。"

  琴太太道:"知道了,老爷子,我们办个事就回来。"

  之琬道:"师父,那我们走了。"琴湘田挥挥手,让两人快走。两人并排坐了一辆自己家的人力车,一阵风似的出了弄堂,转到大路上,不多时到了罗宋大马路,两边店铺林立,五彩炫目。阳光又好,街上都是行人。再次行在大街上,之琬不那么害怕了,跟琴太太说说笑笑,然后停在了一家两层楼面的铺子前,琴太太说:"到了。"搀了之琬下车。之琬抬头一看,门楣上写着"景泰珠宝"。

  大门是对开的木框玻璃门,后头衬着起绉打褶的镂空白纱,推开门,一排玻璃柜台,后头站着穿白衣罩西式黑马甲的年轻男子店员,前头设有让客人坐的高凳,店里头已经有十几名顾客,三三两两聚头说着。

  马上有店员上来招呼,琴太太挑个空位子坐了,打开小手提包,拿出手帕包着的珍珠耳环,道:"伙计,这个耳坠子珠子快落了,你给镶一镶,是你们店的东西,可不敢拿到外头去镶,谁不知你们店的镶工是独家工艺。"

  店员被她奉承得满面笑容,说:"太太你说得一点儿没错,我们店里都是老师傅。让我看看,哦,不要紧,小毛病,一会儿就修好,太太要是不急,就在店里随便看看,我拿到后头去让老师傅修,马上就好。"

  琴太太说:"我不急,就在这里等着。"一边四下看,慢慢走到另一个柜台去了。之琬坐在原地等着,稍时那个店员引出来一个年纪稍大些的人,端详了她一下,问道:"是秋小姐?你瘦了好些,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之琬心头一惊,忙镇定地道:"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就瘦了。"

  那人点头道:"是啊,时局不好,人也容易生病。你去年订的胸针早就到了,一直没见你和夏先生来取,我们前些时候还打电话到府上,却总没人接,"试探地问道,"你府上还好吧?"看看她的穿着,不像是败了家的样子,便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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