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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兮月抬眼望望天幕上绽开的烟花,突然无可救药地绝望起来。她忆不起双亲的模样,自己像是旧朝的遗孤,无可依附。她禁不住羡慕起那些个绽开的烟火:烟火尚能绚烂如斯,即便之后化为灰烬,也热热烈烈地过了一生。而自己,十五岁的豆蔻,却不知道明天是东城还是西山,怕是就此死了,也只不过是一座薄坟,三五日便身入狗腹。

  她就这般怔怔地看着天,瞬间泪流满面。

  叔父见她停住了脚,有些不耐,但今日似乎出奇地和善,淡淡地道:“兮月走累了?还没到城中,这里的烟火比不得城中的繁华,快些走吧。”

  兮月脸上倒映出一朵迸裂的火,没有言语,敛了敛裙裾,自顾地往前。叔父看着她单薄的背,脸上露出一丝猥亵来。

  而兮月琐碎的少得可悲的记忆,也若这绚烂寂寞的烟火,绽开来,灼烧着心内几块最为敏感的肉。

  她家亦是一所鼎盛的人家,姓柳,这样的人家似是总与天地结仇,所有的钟鸣鼎食似乎都是为了日后的悲金悼玉。无论你多少钱财,多大的权势,也终有树倒猢狲散,凄凉背西风,独个悬高梁的一日。或是因为子孙不肖,或是因为更朝换代,或是只因为某一日一个丫鬟丢了一只当做玩意儿的绣春囊。

  兮月所有可考的追忆都逼仄在这所人家,空白直至荒凉:初生婴孩胎发如炭,百岁之日抓阄夺世,宾客们的觍颜阿谀,初为人母被咬得殷红的乳,老管家面上横陈的沟壑,前院巍峨的苍梧,庭前苍翠的湘妃竹,开得讶然的秋海棠。

  世人就是这样,繁华起来恨不得食金啖玉,如厕也要声势铺张,稚幼的后代耳濡目染贵族习气,却也染上昂贵孤傲的气质品性,让人一眼便认得出是谁谁谁家的公子千金。

  起家极尽艰辛,败落却总显得一蹴而就,不留喘息的空隙。当朝的权贵轻重不得,如狼似虎,今日还是他府上的座上宾,明日便带了兵马刀刃相向,将常往来的府邸查抄。多少金银古玩,主人辛苦收集了许久,还未来得及欣赏把玩,便入了他人囊中。妻妾哪里有贞节烈妇,如同一场陌生人之间的春宵,颠鸾倒凤,交股而眠之后,晨露微曦,便四散而去。香艳都趁着夜色遮掩,撩人却虚幻难辨。

  一家的公子千金,成了覆巢完卵。老爷夫人下了狱,下人四散,只有老管家忠诚,誓死要为柳家留下单薄的血脉,躲避追杀,走走停停。最终,兄妹姐弟天南海北,隔了山水,从此再未相见。老管家也在逃亡的路上,耗尽了最后一丝气息。

  兮月跟了叔父。叔父自幼纨绔,剩下仅有的家财也败在了青楼烟馆,身子也随着颓败,早早地死去。婶婶生来水性,叔父死的当月就嫁了人。兮月替叔父守灵,满了日子,家里又多了男人,婶婶让她仍旧叫叔父。

  年岁日长。

  兮月十三岁便出落得精致,小巧的眉眼,胸脯间如雨后春笋。驼背的叔父手脚开始不规矩,夜里起身便溺,便偷望兮月住的旧房。兮月记得窗纸上猥琐的身影,老鼠一般的小眼,偷偷地却又有恃无恐地窥视进来。兮月惊诧,便缩进被衾,直待叔父站冷了离开。

  如此往复,兮月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个这样不敢入眠的深夜。

  其后叔父于无人处更加放肆。兮月远远地躲,却躲不开。叔父有时满意而去,有时却不得逞,便恼羞成怒,嘴里污言秽语地喝骂,甚至动手打她。兮月沐浴、如厕时都是仓促行事,有时顾不得身上的汁水,便瞧见外面的猥琐身影,急忙地起身掩上衣服奔开。若噩梦只是一夜,并不可怖,可怖的是,夜夜噩梦,而自己又不知该如何直面。

  兮月终究决定告诉婶婶,权作一个庇护,毕竟二人是夫妻,婶婶总容不得叔父这样下作。

  这样的对话是尴尬羞涩难以启齿,甚至下贱孱弱。

  兮月想了良久,也想不出合适的字眼。婶婶就端坐着看她,目光透着诘问。兮月终于下了决心,声音虽小却字字清晰,“叔父他对我不规矩。”说罢便等待婶婶的反应,等着婶婶面色大变,叫骂起叔父的小名,像个悍妇一样去找叔父要拼命。

  兮月觉得婶婶理应这样。这是一个身为人妇的女子,在得知丈夫对自己不忠时,应有的反应。可惜,婶婶听完以后,看起来面色平和,透着一些理所应当。

  她顿了顿,口气不屑,道:“你来我家五年,克死你原来的叔父。我们家境败落,养你花费多少银钱?你现在的叔父只不过是对你好了些,你哪来这么多的疑心?再者,我家里并不宽裕,你叔父身边连个侍候的丫头都没有,即便让你通房,也是理所应当。你当你还是当年柳家的三小姐?”

  兮月听罢心内拥堵,蓦地咳出一口血来,面色顿时苍白如纸。婶婶冷冷地瞧她,没有丝毫悲悯,“你休要过来装死装病,要死的话也去死在这所宅子外面,免得给我们再染上晦气。”

  兮月回到自己的旧房,觉得天地残忍,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一场莫大的苦,苦到自己根本无法担当。她仰在破败的榻上,看着同样破败的房梁。

  死是怎样的一种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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