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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淮安宫廷里养了一干巫师,俱是地位崇高,皇子们开府建牙、皇女们嫁人生子,都要有他们在周围持阵,据说能够阻挡灾厄鬼神的侵袭。他们摆起神坛,专心致志地祈求神佑,忽叫下人们去寻宅邸里肖狗的,说是狗有安产之用,房门外有肖狗之人守护能保平安。

  于是不久之后,宁非被从库房拉到了银杉园。

  宁非来的时候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公主难产与她何干?

  待她看到园子里还有一群宫廷巫师煞有介事地熏香拜天祭地,宁非就囧了——不愧是皇家公主,生产也别具一格。

  有人跟她说了,肖狗者有安产之效的缘由,宁非就无语凝噎了——她能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你见过能和猴子说得通道理的人吗?

  银林疼得更加厉害,惨叫不断,下死力揪住被单哭叫得昏过去又醒过来。

  日薄西山之时,徐灿终于回来了。下人给宁非安排了银杉园的一间屋子权当暂且休息之用,便没有与徐灿打照面。

  徐灿听那声音凄惨,忍耐不住就往里去,一个稳婆在门口把他拦着,苦求他,“驸马,这于礼不合,于礼不合啊。”

  也有府中的管事拉住他的袖子跟在后面劝,“将军,妇人生产本是肮脏之事,房子里秽气重,您进去也不好啊。”

  徐灿挥袖怒道:“放开!”一脚把管事踢开,挥手把稳婆推走,径直奔入公主房内。里面的人看到他进来惊得不知当说什么,但见他一脸煞气,都不敢再做阻拦。

  徐灿看到银林一张脸疼得惨白,两手把被子扭得死紧,心里就抽疼得厉害。他小心地在她旁边坐下,抚摸上她冰冷的脸颊,发现已经全被汗湿了。他小声地唤道:“银林,银林……”

  银林虚弱地睁开眼睛,凄惨地哭道:“灿郎,我好疼啊,你救救我。”

  徐灿心疼得无以言表,握住她的手说:“忍着点,我就在你身边。”

  “我忍不了忍不了,真的好疼啊,我不要生了好不好,你杀了我吧,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银林断断续续地说话,因下午叫得厉害,声音异常嘶哑,可徐灿不但不觉难听,反而觉得怜爱非常。

  银林因发觉自己的处境没有丝毫好转,又嘤嘤地哭泣起来。

  蓦地,她浑身绷紧,忽然之间甩开徐灿的手,一把揪上他手臂,长长地哭叫起来。如此一个虚弱的女人,居然也能使出让徐灿吃痛的劲道,可见这波阵痛有多么剧烈。

  伏在她身下观察的稳婆叫道:“宫水破了……”就有人过来给银林身下垫东西,稳婆又道,“才开了两指,进程很是缓慢,恐怕宫水流干之后孩子还没出来,到时候得干生。”

  公主苦熬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下午才产下一个死胎。死胎与死婴还不一样,死婴是出生后夭折的,死胎则是胎死腹中的。那孩子生出来不哭不叫不动弹,稳婆一看马上慌了,待太医过去看了,也觉得头皮发麻。那孩子皮肤青青紫紫,如同一团离开人身的肉块,没半点活气,死在母腹中也许早有数日。

  公主早就神志不清,胎盘还没脱出体内就昏睡过去,也不知道自己生下了什么。徐灿一心一意在她身上,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孩子怎样。按说,他的孩子多么金贵,只要诞下就有专人照顾,现在是不用他分心的。

  稳婆将那死胎用锦缎包裹了,颤巍巍地送到徐灿面前道:“是位小公子。”

  徐灿觉得奇怪,既然是个公子,按规矩稳婆、太医都应当说些祝贺之词,为何却没听到?视线终于离开银林,当落到襁褓上,徐灿缓缓站了起来。

  他尚分不清死胎与死婴的区别,当此悲恸之时,更没人会与他说清。他从稳婆手中接过自己的孩子,比起前些日子江凝菲产出的血块,这个孩子已具人形,眼耳口鼻小巧玲珑,皮肤虽皱成一团,但能够预想得到当他长开之后,会是多么讨人喜欢。

  徐灿大恸,一边是煎熬苦忍了一日一夜,人事不省的爱妻,一边是还没有见到这世上第一缕阳光就已离世的孩子,他觉得天地间似乎昏暗,身子一晃几乎摔倒。

  恍惚间有人从他手里接过了孩子,有人在大声嚷嚷什么。徐灿定下神,努力睁大了眼睛,渐渐又能看清楚了。高嬷嬷满面涕泪交流,站在他身前哭诉公主的命苦。

  徐灿听到她说:“若不是二夫人口出不逊,也不会把公主气着动了胎气。正是二夫人的错,才害得小公子夭折。”

  太医听高嬷嬷这么说,心里并不赞同。所谓的“夭折”,必是孩子已经出生成活,未成年便死才能用的。公主所生的是个死胎,还在肚子里就没活气了的,说是人家害得夭折?

  几个太医对真相心知肚明,但他们同时也是皇宫里面混出来的人精,自己捧的是天家赐给的饭碗,高嬷嬷是公主身边的人,要帮谁自是清清楚楚的。可怜那个二夫人身陷女人间的争宠之战,眼看徐驸马双目通红、神色大异,看来那位二夫人此次不死也要被扒层皮。

  徐灿被莫大的挫折击溃,脑袋随着心跳一涨一涨地疼,看人辨物都有些不清楚。

  高嬷嬷又把公主上午去芳菲苑的事情颠倒是非地说了,搬弄道:“二夫人当时就说公主是过去逞威风的——那真是天大的冤枉,想我们公主那是多么善良的人物,怎会逞威风?二夫人当时哭闹不休说她自己不能生养了,咒公主也步她的后尘,我们几个做下人的气不过,想要教训她为公主出口气,二夫人不顾身份体统就爬上屋顶。公主怕她摔伤,让我们去把她抱下来,哪知道二夫人不但不领情,反而还将两名仆妇一脚一个地踢了,公主见说又说不通,拉又拉不下,只能出来,回来就觉得不舒服了。”

  旁边即有当时在场的仆妇撩开衣袖,露出手臂上一块乌青以作证明。她们着实落力毁谤,为了银林公主,也不在乎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不过她们几个是粗使下人,又都到了四十岁上,对于贞洁名誉之类也没那么在意了。

  此时的徐灿已经不是平时的徐灿了,他双目通红,只觉得想要杀人,想要见血。他伸出手狠狠地掐住高嬷嬷的肩膀,把她掐得好一阵惨叫。

  徐灿问:“她在哪儿?”

  “她?”高嬷嬷痛得犯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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