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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自然也有例外的,谨妃、容昭媛得宠,正如日中天,自不必说。唯有一位新近受宠的惠婕妤,不过小小的大理布政司使江涛天的庶出的女儿,因广有才名,得征召入选内廷,原本才色也不见出挑拔尖,唯前月太后大寿,亲献了一幅百寿字进来,自言沐浴斋戒三日之后,方焚香净手完成,以示心诚,太后大悦。

  景御亦见字迹珠圆玉润,又不失飘逸俊俏,一笔一画无不透着古风,当下爱不释手,喜不自禁,是夜就宠幸了她。如今竟也得了恩旨,赐了好几匹营造司监的内供锦缎,又赐了御用的紫薇恒星图墨,惹得后宫侧目纷纷。

  这种好事自然是落不到秋水头上,尚衣局碍着皇后的位份勉强过来走了个形式,所送的衣料不过是众人拣剩下的,看似富贵华丽,却不是大红,便是大绿,老气俗艳。

  秋水也不恼,蒙着面纱,笑意盈盈地将布料当众赏了燕汐等宫婢太监。这明朗一笑,面纱上银线绣成的一枝梨花如杏花微雨、杨柳春风,竟瞬间娇艳了起来。红藕、绿袖暗中着恼,碍着自家主子的脸面,不好当场冲尚衣局的人发作。

  "小姐,绿袖现在还真佩服您,莫非您是神仙,会掐会算?。"绿袖无奈地打开秋水陪嫁的箱笼,将主子从府里带出的冬衣拾掇出来整理。

  "丫头又想编派排小姐我什么?"秋水正一手撑在下颌处,枯坐窗前发呆,闻言不过莞尔一笑,原本黯淡的眼却无比生动了起来,仿佛因这一笑,整个人带出一片朝气,又重新活了过来。

  "小姐竟在大婚前就预料到今天,看,四季衣裳,自带,笔墨纸砚,自带,连您最爱的云山冰片,也是自带。北胡、西塞、南越,加我们锦绣,奴婢还真没找出小姐这样自讨苦吃的皇后。"绿袖摇摇头,明亮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灰,隐隐透出过点点薄愁地凝望着自家主子。

  她是真心希望小姐得宠。并非想好风凭借力用,送她上青云,跟着一朝飞上枝头。只是不愿善良美丽的主子这样委屈自己。在相府,小姐对老爷也是淡淡的,仿佛有种不易察觉的疏离,但老爷却是极宠她的,小姐说不去名媛淑女的聚会,老爷就允她不去;小姐说不喜关小侯爷上门,老爷就真的命家丁把大门拦着……只要小姐听他的安排,每日里用心学那些琴棋书画,她们的老爷,便是天上的月儿也愿意摘来。

  可她的小姐呢,关键时刻自悔毁前程,相爷、太后都恼了她,不肯眷顾她。好不容易大少爷挣了军功回朝,圣眷略略回头,主子却硬说自己身子未愈……她看不懂,仿佛主子们的事,也不是她一个小丫头可以懂的。

  "这不正好?也算旷古绝今第一人,说不定青史留名,流芳百年。"秋水有趣地看着一脸不平的丫头,咯咯地笑了起来,转头望向窗外渐渐凋零的桂树,那笑声犹在耳边荡漾,眼神却一淡,暗得犹如幽成沉死水的深潭,怎么也探不到底。

  "小姐,小姐……不好了……"远远的,桂花树影影绰绰的背后,红藕跑得发丝凌乱,光滑的小髻松散了一半,几枚簪子也摇摇欲坠。

  "什么事情,慌张成这样?"秋水微一惊,诧异地望着被绿袖扶进来的红藕,心里突如凉风吹过,冷冷地抖了一下,总觉一种说不清的不祥,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少爷……少爷出事情了!"红藕只觉身子发虚,如秋风飒飒扫落叶,人立在船舷,整个身子摇摇欲坠,却一把推开绿袖递过来的茶水,说得急了,声音里打着好几个颤,牙齿咯咯地作响。

  "什么?哥哥怎么了?"正此间,一阵大风卷过,震得窗外的树叶簌簌地乱响,秋水一阵头晕目眩,豁霍然站起,纵使她平日里修身养性,淡泊宁静,乍闻之下,心头还是一阵紧卷着一阵的慌。

  "皇上……皇上说北疆的军饷有问题,收了少爷的兵权,禁在兵部衙门里。老爷……老爷已经多日称病没有上朝了!"红藕见小姐脸色顿时变了,胭脂托起的那点儿晕红彻底退去,脸上的白如僵尸猝死,碜瘆得人心慌,回话更结巴了起来。

  "皇上……皇上都派了谁去查?"秋水背抵着窗子,死命攥住窗棂一角,"咯噔"一声,力用得急了,细长的指甲顿时折了大半去,断痕嵌进肉里,迅速涌出一粒殷红圆润的血珠子,深深地疼,梅花纹鹊枝窗棂上顿时留下几道月牙形的深深印记。

  绿袖跟着主子这么些年,无论何事,见小姐总是淡然处之,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纵是荣华富贵,也如过眼烟云,一笑而过。从没见秋水这样失态,一时也怔了,见秋水吃痛,"啊"的一声清醒,忙冲上来握着秋水微抖的手,抽出腰间别的雪白缎帕裹上摁住。

  "衡王和歧王两位王爷管着兵部,会同吏部尚书花自方大人,一起审理北疆军饷的案子。"红藕亦被一吓着,本就跑得虚了,这一来更是跌跌撞撞,迟疑着说了,边哀哀切切地问,"小姐,我们可怎么办?"

  秋水身子一晃,人已经跌坐了下来,落在适才坐着的鸳鸯锦凳上,只觉自己一刹那绵软如絮,面色苍白地呆望向窗外。

  十月的风突然大了起来,斗大的风压得桂花树后的一架藏边蔷薇,羽状叶片娇不胜力,突突地抖动。当户程蔷薇,枝叶太葳蕤。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秋水想起当日和哥哥一起在相府咏蔷薇的甜,心里的苦又多了三分。

  红藕和绿袖不敢惊扰,却听她出神地喃喃自语:该来的总是要来,冤有头,债有主。可是为什么,你要对他下手?你又怎么,能对他下手?

  "娘娘。"碧纱橱外,掌事姑姑燕汐恭敬地行了个礼,不亢不卑不亢地向内唤着。

  "什么事?"绿袖担忧地望了望依旧出神的主子,只得勉强定了定神接口。

  "奴婢回娘娘话,慈安殿的嫣容姑姑在外求见。"

  "嫣容?让姑姑在大殿稍等片刻,我更衣之后便来。"秋水闻言,仿佛有人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人顿时清醒了三分。

  天极阴,白色的云染了深浅不一的黑,铺天盖地地迫过来,压得离地极近。仿佛一抬手,便能毫不费力地摘下一朵,制成宫花,插入满头乌发。青青黄黄的叶卷落地面,不过一夜,已在慈安殿的院子里铺了层颜色不一的地毯,掩去了雕工精致的汉白玉石板上纹色不一的图案。西番莲花、八宝如意从树叶重叠的缝隙里幽幽探出一角,隐隐散着洁白的光泽,蔓延到寒秋枝头,唱断秋思。

  嫣容在前引路,秋水穿着湖绿如意牡丹凤头绣鞋碎步踩在上面,如走在云端,一地"沙沙"地响。风极大,乾坤地理裙裙裾飞扬如花,似水中冉冉托起的石榴花,不胜凉风地娇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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