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千秋素光同 / 寐语者 >


  天方奇香扑面,古雅陈设无不金碧生辉。各桌赌局斗牌正酣。纱丽飘飘的印度美人摇动脚腕金铃,灵蛇似的腰肢款摆,或托琉璃盘,或托水晶杯,穿梭在灯影绰约间。其中男男女女,华服锦饰各异,无一例外戴着斑斓面具在脸上。西洋面具与京戏脸谱不同,除了金漆细绘,更以羽毛珠片装饰得繁复诡艳:有的似狐狸脸,有的似怪兽头,有的咧嘴大笑,有的血泪挂腮……无不惟妙惟肖,在烟雾缭绕中看来,别具鬼魅之美,疑似踏入了魑魅之地。

  初见这景象只觉新奇怪趣,然而此刻颜世则心中忐忑,再看人人面具掩覆,不辨真假美丑,顿生莫名惧意,一时转头不敢多看,紧随使女来到旋梯底下。使女回头做了个悄声的手势,放轻步子领他上了阁楼。

  厚重的桃木雕花门打开,眼前恍似天方宝窟洞开。

  耀眼光亮从穹顶吊灯洒下,长绒羊毛绣毯落足无声,壁上挂着波斯宫廷细密画,当中架的是手绘屏风,雕镂起伏的宫廷躺椅设在屏风前,两侧侍立着四名印度美人,各呈艳态。

  长窗下,一丛白茶花开得丰湛华美。

  使女请颜世则在外间稍坐,径自入内通传。

  只见里面绰绰光晕,透出人影翩跹,间或有低微笑语。颜世则觉得手心有汗,便走到窗下透气。那白茶花团团怒绽,香气幽馥,形似名品雪狮子,别具一分幽致。颜世则是爱花之人,细看那花倒像西洋名种与雪狮子的嫁接。

  忽记起蕙殊也爱白茶花,家中种有几株极美的法国白茶花。她说洋人给每种花都定下一句花语,白茶花的花语便是:"你怎可轻视我的真心"。

  使女这一进去,便不再出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只听里边时有人语低笑,讲的不知是哪国话,听来不像英文。颜世则静等了半晌,看表已过去半个小时,渐渐有些坐立不安,也不知贝夫人是存心怠慢,还是另有用意。

  他这里进退两难,实在按捺不住,便趋身从屏风间隙里窥望。

  里边灯光暗了许多,壁灯透着暧昧暖色,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纱罩,让橙黄灯光透着暗紫。牌桌边坐了两个金发洋人,各戴一只纯白面具,旁边穿福缎长衫的高瘦中国人正襟危坐,戴的却是张笑脸面具。

  上一轮牌局似乎刚结束,一副纸牌散扔在桌上,并不见筹码。

  发牌人是个穿绿丝绸礼服、戴蝴蝶面具的窈窕女郎,削肩修颈,波浪短发盘曲,鬓插一朵白山茶绢花。戴齐肘蕾丝手套的双手,洗起牌来灵活翻飞,飞快将纸牌砌好,一张张发到四人面前。

  现在玩老式惠斯特牌的人已不多,里面四人却似饶有兴致。

  背对颜世则这边却有两个人,隐约是一男一女,女子身影曼妙,斜倚着主座上的男子。

  巴洛克椅子雕花繁复,椅背镂刻着张开的羽翼。

  颜世则屏息趋近,从屏风间隙望见那人斜靠椅背,似漫不经心姿态,黑色礼服勾出肩背优雅曲线,领子里翻出雪白立领,乌黑鬓发修得齐整,一只手夹了雪茄,闲闲将牌拿起。

  这双手十分修长,指节匀称,比女子的手更优雅好看。纸牌在他掌心展开如雀屏,雪白袖口上,黑曜石袖扣闪动乌亮光泽,沉敛中流露光华。

  颜世则素来精通牌技,骤见这漂亮的一手,几乎脱口叫绝。那发牌的绿衣女郎有所觉察,抬头看向屏风,蝴蝶面具下红唇如菱,忽而粲然一笑,"Wir haben einen Besuch."(我们有客人来了。)

  这下听明白,原来她讲的是德语。

  两个洋人愕然询问:"Wie bitte?"(怎么?)

  颜世则慌忙后退,心下大窘。

  却听一个温雅的男子声音笑道:"贝儿,不请人进来,有失待客之道。"

  "四少教训得是。"软语声里,绿衣女郎徐步转出屏风,朝颜世则一笑摘下面具,露出乌发雪肤和一双猫儿似的碧眼,流利的中国话略带南洋口音,"有劳颜先生久候了。"

  神秘的贝夫人却是个妙龄混血美人,眉梢眼角俱是练达风情。眼见她亲自迎出,摘下面具以真容相示,颜世则不觉已呆了。

  贝夫人笑语嫣然,非但不怪罪他无礼窥望,倒邀他入内一起玩牌,似乎将他视作熟稔老友。颜世则尴尬之余,又有些受宠若惊。待想起该说点什么,贝夫人已翩然转身,扬腕朝他一招,"随我来。"

  颜世则身不由己跟上,脚下厚密的长绒地毯软得无处着力,像要将人陷进去。

  贝夫人向座中诸人介绍颜世则,并不提他名字身份,只称是四少的贵客。

  颜世则随她目光看去,终于看清座首那人--

  浊世之中,竟有如此风仪。

  想来这才是赌场真正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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