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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虽然她问的是北边,但子谦知道她想问的是他父亲。子谦沉吟片刻,沉声道:"大体还安稳,只是南边又不太平了,日前北平又接连出了事,此次父亲命我回来便是秘密调查那几起暗杀事件。"

  屏风后念卿的身影一晃,语声陡紧:"暗杀?"

  南边怎么个不太平,北平又出了什么事,何以又牵扯到暗杀--这些日子她竟全不知情!自回到家中,仲亨每次发来电报只是寥寥数言问候,从不提及政事。身边除了仆从便是医生,在这临海眺远的茗谷别墅中,远离纷扰,她竟错觉风平浪静,以为岁月重归静好。

  念卿怔怔抚住胸口,想来这宁静幻象是仲亨和晋铭联手给她撑起的避世之伞,为她隔绝了忧患,好让她静心养病,不再受半分惊扰。

  纵使机关算尽,也敌不过人世无常。

  就在念卿因病离开北平的次日,顾青衣一封密电送到,传来同样的坏消息--大总统旧疾复发,早在霍仲亨宣布废督时便已卧床不起,日前病势急遽转危,情形大为不妙。

  早年辗转流亡,又为国操持多年,大总统虽不过五旬年纪,却已重病缠身,身子时好时坏。南方政局向来动荡不安,也与他随时可能转危的健康状况有关。一旦德高望重的大总统倒下,谁来接手权柄,谁又能担当众望?

  大总统原已选出两人作为继任人选,带在身边苦心栽培。其中他最青睐的一人,遭遇叛军袭击身亡,另一人年富力强,出身嫡系,被委任为总统府总参谋长,却始终受大总统压制,迟迟不肯放权。在这微妙情势下,以陆军总司令陈久善为首的军中元老开始蠢蠢欲动,在军中分为两派势力,向大总统屡进谗言,公开与总参谋长相抗衡。

  "陈久善虽不敢公然反对南北和谈,暗中早已做了无数手脚。他贿赂北方政要,挑动地方军阀混战,向政敌暗下毒手,如今越来越肆无忌惮……"子谦略一迟疑,沉声道,"父亲可曾向你提过光明社?"

  这三个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念卿心思纷乱,不及细想,脱口问:"那是什么?"

  "是一个诗社。"

  "诗社?"

  念卿心念电转,蓦然记起早在北上之前,仲亨曾下令查封过一个非法聚众的诗社,她还为此劝谏他,对待热血青年不要过于强硬……"是了,我记得这名字,仲亨曾逮捕过这诗社的几个人。"

  子谦深吸了口气,"那个时候我化名郑立民在北平参与运动,结交了些人,也闹过些不知轻重的事端……"他语声中虽透出难堪,却直言坦诚过往,毫无掩饰之意。

  屏风后的念卿微微一笑,接过他话语答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同你已没有关系。"

  子谦心中暖意漾开,良久方又开口:"当年我曾与这光明社的人有过交道,我以化名隐藏身份,他们并不知我是霍仲亨的儿子。因父亲查封诗社一事,他们曾要求北平学生联合发起抗议,捏造假证据污蔑父亲残杀学生,还许诺向学生组织提供武器和经费!"

  念卿一惊,"他们竟有武器来源?"

  子谦肃然道:"我自然不答应,就此与他们闹翻,再无往来。这帮人行踪隐秘,当时我已觉着其中一二人来历可疑。日前南方接连发生几起暗杀,被害政要都是陈久善的对头,明里暗里都是总参谋长的支持者。一直调查此事的情报局顾小姐查到线索,逮捕了几名疑犯,顺藤摸瓜发现背后暗杀组织与当年光明社有关,并且……"

  他语声一顿,似有迟疑。

  念卿冷冷问:"并且怎样?"

  "并且,顾小姐在暗杀绑架资料中发现了霖霖的照片。"语声未落,只听念卿呼吸陡急,猛然扭头掩唇,剧烈呛咳起来。子谦慌了神,什么也顾不得,立刻冲上去扶住她。

  念卿匆匆收起手帕,说不出话,只用尽力气推他。

  一瞥之间,子谦已看见帕上的点点猩红。

  念卿良久喘出一句:"你出去,这个病会过人的!"

  子谦呆呆看她,整个人似僵了一般。他只知念卿被病人传染上了肺病,却未想到已如此严重。望着她苍白脸庞与唇角残余的血迹,子谦心里一片混沌,素日里想得起想不起的念头,都纷纷涌了上来。历历往事从眼前心上呼啸而过--从前曾那样鄙夷她,也曾在初见时惊愕于她的风度,曾在母亲灵前逼迫她下跪;她曾误会他做下禽兽之行,愤怒中将他掌掴,那是除母亲之外,唯一敢于打他的女人;她又在父亲震怒鞭打他时,挺身为他挡住鞭子;他负伤病倒时,她守在身旁寸步不离;遭遇危难时,她与他同在一起,共历生死……这个女人,总是站在父亲身旁,站在不可企及的高处,用她的光芒刺痛他的眼。然而现在,她竟变成这个样子,脆弱得仿佛生命随时会消失。

  真的是她吗,是他恨过,感激过,也敬畏过的那个女人吗?

  他敬畏念卿,如同敬畏父亲一般,她是父亲的妻子……

  这念头如腾腾烈火灼烧在身,令子谦踉跄后退,背抵上身后屏风,将屏风轰然撞倒。

  "子谦?"念卿怔忡抬头。

  子谦喃喃开口,语声变得低涩沙哑:"你不会死的,有我守在这里,什么事也伤不到你。"

  念卿僵住,在他眼里看到迥异往日的狂热。

  屏风倒地的声响,惊起外间的女仆连声探问:"夫人,有事吗?"

  这声音令子谦眼神一乱,狂热的光芒熄灭下去,额头却渗出汗来,仿佛刚自一场噩梦惊醒。念卿随口应了女仆,拿手帕掩住唇,将脸侧向窗外,回避他慌乱目光。

  屋子里静得可以听到走廊上女仆走动间裙摆的声响,壁上挂钟嗒的一声,似一块石子投在死寂的水面。

  念卿徐徐转过头来,脸上平添霜色,眸子里有迫人的光,"你刚才说,光明社想对霖霖不利?"

  "父亲有这个担心,这次他派我回来接管警卫连,叮嘱务必保障家中安全。"子谦肃然抬首,坚毅唇角流露男子汉的傲岸,"夫人请放心,你和霖霖的安全有我负责。"

  念卿凝视他,纤削下颌与柔美身廓,透出犀利与戒备,令他想起家中那只优雅而危险的豹子。她语声稍缓:"你父亲近来可好?"

  子谦皱了皱眉,"我回北平只匆匆见了他一面,他整日都在忙……大总统这一病,和谈的事便又悬了,南方关于继任者的争夺也沸沸扬扬。大总统日前致信给父亲,盼能拼着一息尚存,尽早开始和谈。因此父亲被拖在北平,一步也走不开。"

  念卿没有言语,侧首凝望窗外,神思仿佛已飞到千里之外。

  子谦重重叹口气,"父亲如今的处境是两头为难,他南不南北不北的身份,看在哪一头眼里都不是自己人,有了事却只会往他肩上推。父亲分明手握重兵,大有一争短长的资本,真要硬拼起来,谁强过谁还未可知。他却一力坚持废督,自己限制自己的权力,拼着一身骂名去做这些事,有时我真替父亲不值!"

  "他做这些事,自然值得,只是你还不懂罢了。"念卿轻轻开口,噙一丝怅惘笑意。

  "我为何不懂?"子谦不甘反问。

  "他在你这个年纪,想的也是一争短长,打天下,霸江山。"念卿微笑,"这几十年他不也是这么真刀真枪打过来的?"

  子谦不耐道:"你也要搬出他那一套家国兴亡的说辞来?"

  念卿无奈而笑,到底是年少气盛,要他懂得仲亨历数十年才悟得的事,自是强他所难。

  念卿淡淡转开了话头,只问道:"你这么不声不响地回来,不只是为了保护我同霖霖吧?"

  子谦肃然点头,"不错,父亲另有秘密任务给我。"

  念卿将眉一挑,"光明社?他让你亲自来查这件事吗?"

  她神色中的诧异怀疑之色,令子谦大感不悦,却又反驳不得,只得闷闷道:"自然不是我一个人……我奉命协助许峥,我在明,他在暗,毕竟当年我曾接近过光明社的人,知晓些根底。"

  念卿这才放下心,"你也要当心,若这光明社真是陈久善所支持的暗杀组织,实力便不容小觑。你当年用了化名瞒过他们,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谁了,这明处的位置无异于枪靶子,你自己的安危也不可大意。"

  子谦满不在乎地笑道:"不过是群乌合之众,蕙殊一个女流之辈都不怕,我还怕了不成?"

  念卿闻言一惊,"你说祁蕙殊?"

  子谦惊觉说漏嘴,懊恼地挠了挠头,"还不就是许峥那小子……他秘密前往南方调查光明社,那边有顾小姐与他暗中接应。为免打草惊蛇,他将蕙殊也带在身边,名义上是去南方拜见祁家父母,也好遮掩耳目。"

  念卿这一惊非小,"蕙殊不是一直在香港吗?她几时回了南方,竟连四少也不知道?"

  子谦尴尬笑道:"祁大小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薛晋铭刚去北平,蕙殊便与他那位方小姐大吵一场,气头上不辞而别离开香港,自个儿跑回家去了。那会儿正乱得一塌糊涂,只有许峥在南边一带打仗,蒙家怕她出事,便请许峥派人将她扣住。这一对冤家也不知怎么就误打误撞……总之,许峥这小子不肯多说,我也闹不清来龙去脉。"

  念卿啼笑皆非,回想那时正值梦蝶亡故,四少在北平料理丧事,恰是伤心之际。想来蒙家也是怕他担心蕙殊,一直瞒着这事。以蕙殊的率直性子,误会了薛晋铭与南方虚与委蛇的心思,偏又掺和上方洛丽,竟闹出这许多事端。

  "可是许峥怎能让她一个女孩子搅进这些事里?"念卿有些不悦,"这事不能再瞒着四少,你尽快把蕙殊接回来,南方太过危险!"

  子谦懒懒地笑,"管他们呢,反正有许峥在……他不会真舍得让蕙殊涉险的。"

  念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细想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倒也真是管不着。

  "那你呢?"念卿看向子谦,趁此挑破那一层窗纸。

  子谦一怔,"我什么?"

  念卿直视他双眼,"子谦,说真话,你喜欢四莲吗?"

  子谦脸上陡地红了,垂下目光,默然良久才沉声答道:"是,我喜欢她。"

  念卿目光雪亮,仿佛一眼看穿他心底。

  子谦抬起眼与她对视,一字一句地说:"我所喜欢的女子,便是像她一般坚强、勇敢、温柔、善良。她待人仁厚,知情达理,会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妻子和一个有担当的母亲。"子谦望着念卿,眼里汹涌的感情,似即将决堤的洪水,却牢牢圈固在一线堤防之后,绝不越雷池半步,"我愿意娶她为妻,终身爱护她,尊重她,与她携手共老。"

  他郑重说出这话,仿佛是承诺,是立誓,又或是与那永无可能的心念相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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