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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第八章 游荡

  我真是垂头丧气了好久,在马车上觉得马不是在拉着我,而是在拉着一只丧家之犬。我不知道我到底该干什么,只想这么着走到天尽头。

  天渐渐黑了,我到了一个镇边。要进镇时,天空只余下最后的微光。好像天空不愿意我忘了它的存在,这最后的光亮焕发出一种极为柔美的蓝色。虽只是很短的时间,仍让我为之神思恍惚,似乎想到了什么,仔细想想,又不知道是什么。我的脑袋是不是出问题了?

  我赶车走在小镇的街道上,天突然黑了。只见家家户户窗中隐现灯火,炊烟处处,食物的香气似有如无。我听着父母呼喊孩子们回家吃饭的声音,看着一家家店铺纷纷关上门,只感到眼中发潮,心中凄凉。想到我来这个世间有六七天了,这还是头一次感到人在异乡的悲伤。一道屏障撤去,我孤单无援。

  找到了一家小店,把马解了辕套,喂上,我拍着路路的脖子说:"你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咱们兴亡的重担就落在你的肩上啦。"它哼着点点头。幸亏我还有路路,不然我磕死算了。

  我根本毫无胃口,喝了点儿水就和衣倒在床上。过去几天,这时候一般是和佑生吃点儿东西,洗洗漱漱,然后我就往他身上抹药。我现在躺在那里,想起他静静地坐在床上的样子,遍体伤痕,任我在他身上左涂右抹,吹气哈气地逗他,却总低着头,从不言语。我突然感到心中一阵酸楚,好后悔当时怎么就没有紧紧抱他一下,洒两滴眼泪。

  向后靠去,我身后空空荡荡。空气里已没有了那缕缕青烟,我的声音沉寂在井底。春末的花丛,蝴蝶飞舞,花朵随风飘落,不知所终。

  我好久无法入睡,努力去追想我往日快乐的时光,却总引来无数惆怅。是的,我想念他,这几乎让我发狂。我没怎么去想念我相处了三年的男朋友,倒如此想念这个一起待了不到一个星期的人,我有病啊我!

  为什么哪?我猛问自己。我一直是在照顾他呀,什么时候他在我心中变得如此重要。这是谁照顾谁?

  一位著名的美国侦探小说家(Raymond Thornton Chandler),娶了一位比他大十八岁的妻子。那位女子有严重的忧郁症,无法工作,天天睡觉,总躺在床上看书,还老想自杀。这位作者买了一辆野营车,驾着他这位神经病(这回是真的)老婆走遍乡野,让她开心。他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是,谁想雇一个只工作一个月的人),只有以写作为生。多年以后,他的老婆以八十四岁高龄去世,他几乎发疯,也得了忧郁症,酗酒无度,自杀未遂,完全丧失了生活的目的,再也不能写作和担任那些作协要职。在他的妻子去世五年后,他也离世。遗嘱指明一定要把他葬在他妻子身边,可因为种种法律和债务纠缠,他的遗愿竟然没有实现。我一直弄不清他这是爱情、是恋母,还是习惯?我对佑生是不是也有了这种依赖?

  可现在我也不想弄清楚了,我姑且把这种感觉暂且定为习惯。我不想再谈什么爱之类的,我得赶快找到我的生活途径才成,否则弄不好我就沦为乞丐了。还没等别人来投奔我呢,我先去投奔别人去了,白活了呀!

  我渐渐睡去,有谁在叫我?不知道。

  我睡了很久,起得很迟,差点儿过了未时(下午三点)。这是我来这里的第一个懒觉。好香啊!世界上最香的不是食物,是懒觉。世界上最甜的不是糖,而是水。我准备把这种经典话语都记录下来,使之流传于世!(四歪:如此无耻,咱们班没这人了。)

  看看也走不到哪儿去了,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之后,就遛达到镇上,体察民风,看看有没有我想干的事。

  我来这里后,几乎吃不了馒头之外的任何食品,真是无法下咽哪--肉全都嚼不动,青菜黑而无味。这也不完全是厨子的过错。这里没什么调料,只有盐,连花椒都少见,怎么做得出好吃的?还好馒头都是黑馒头,麦麸里有多种维生素,我一时也不会营养不良。

  可要让我改变现状,那就算了,至少我做不到。虽然我曾夸夸其谈过各种美食,但实际上连个西红柿都炒不好(西红柿用炒吗),别想开什么饭馆了。早知道,咱就别干那过目不忘的把戏,老老实实在家里学学做菜,到这里也有个谋生的手段。难怪别人都说B大学中文系的女生难养活。是啊,除非有三个以上的保姆,谁想娶只有在黑暗里用幻想做出菜来,可现实中只吃不干的老婆?一般家庭养不起这样的家务笨蛋哪。

  又看看,绣庄布店,完了,我也干不了。首先,僵硬的手指只会玩牌打球,让我钉个扣子我都得扎自己几下子。第二,毫无绘画才能。这又要归咎于我在儿时的痛苦经历。老要我只读书读死书,什么绘画音乐(除了那恼人的大段京剧)教育都没给我装备点儿。我这么大了,只能画个小房子,旁边一只和房子一样大的鸭子,一棵比鸭子小的树--就是在古代也没人待见。而且人们说,绘画这种才能只能在幼年发展,一旦被灭了,就死了。我现在想学都来不及呀。没有艺术品位,别想在纺织业混了。

  那些被父母逼着学琴作画的孩子们,我羡慕你们,也同情你们!我相信,所有的人都被父母虐待了!学不学琴画都一样。也幸好我们被虐待了,不然日后有问题,我们抱怨谁去?总得有人背个黑锅吧?父母是首选。

  铁匠,不行,没这劲儿;药房,不行,不懂医(早知道把《本草纲目》过目不忘一下,晚了吧);粮店,不行,扛不起大包。佑生那只是一下子,嗯?怎么想起他来了,快快忘了,接着看……

  我一直溜达到街上又没人了,才忧虑不已地回到小店。您可能不相信,我就愣看不出来我能在这里干什么!我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去寻找我原来感觉到的那种预感--我到此必将有所作为。这种感觉还在。可为什么我已经图穷匕首见了,还没看见命运的一击?

  次日,我决定纵马走天涯。我准备了水和馒头,驾了路路出发了。

  我任马车随便走,到了岔路口,完全由着路路去选择。路路日后是不可能和别人在一起了,谁还会这么重用它,凭这知遇之恩和完全的自由,它也该和我在一起。所以我就忘了它原来不是我的马,假装我们是一块来的。

  路路不紧不慢地走着,它从没驾车跑过。如果我没有以前的经验,我可能会以为它根本不会跑。但现在我知道,这只是它想告诉我:凡事都有限度,我可以给你拉车,但跑就别妄想了。得,您看着办吧。

  我把佑生的被褥叠成一堆,放在我身后,有时就半躺着,跷起二郎腿,半合着眼,看着远方的天空,这简直是田园自助游啊!

  这是一个没有污染的世界,天空晶莹蔚蓝,大地水灵灵的,树木葱葱郁郁,空气如此芳香,年轻的世界啊!

  我半倚着,由衷地感慨,"人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要吃饭哪!"如果我不用吃饭,我就可以这样一直走啊走,走到天边。没有天边,只有海边。海边也行啊,海水,贝壳,沙滩……但我还是要吃饭哪,我的银子是支撑不到海边的……

  就这样,我在胡思乱想中,任马车载着我游荡了一天。夜里到了一个小村落的边上,我不愿意打扰谁,就睡在了村外一个没门的破屋子里。我把被褥和背包扔在地上,坐下喝了点儿水。我本想点上篝火,但怕那样更让我回想起我与佑生在破庙中过的那个夜晚,索性就在黑暗里,和衣躺下,看着门外的夜空。今夜有一弓月亮,星光不是那么明亮。月色淡淡的,我压制住的伤感又重上心怀。

  是的,我,任云起,豪情霄汉,胸怀高远,也有此时!感到生命如此疲惫,旅程如此漫长!形只影单,心怀忧伤。漫无目标,脚步踉跄。无法言喻的沉重和不能解脱的绝望!在这深夜的无言荒凉里,谁不曾想过:不如乘风归去吧,也胜得如此彷徨。我想起那些选择了离去的人们,有的还是那么年轻!他们纵身一跃踏入空无之时,心境是不是也和我此时一样的凄怆?

  我的眼睛慢慢看见我的心,它依然年轻明亮,可上面已有了道道伤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是谁恶意的话语,是谁无意的中伤?是亲人的误解,是朋友的嘲笑?是失望的叹息吗,是绝望的眼泪?它是否还能像以往一样,在我最黯淡的时刻燃烧起来,照亮我的迷茫?

  我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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