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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责赵盾董狐直笔 诛斗椒绝缨大会(2)


  却说楚令尹斗越椒,自庄王分其政权,心怀怨望,嫌隙已成。自恃才勇无双,且先世功劳,人民信服,久有谋叛之意,常言:“楚国人才,惟司马伯嬴一人,余不足数也!”庄王伐陆浑时,亦虑越椒有变,特留蔿贾在国。越椒见庄王统兵出征,遂决意作乱。欲尽发本族之众,斗克不从,杀之,遂袭杀司马蔿贾。贾子敖,扶其母奔于梦泽以避难。越椒出屯蒸野之地,欲邀截庄王归路。庄王闻变,兼程而行,将及漳筮,越椒引兵来拒,军威甚壮。越椒贯弓②挺戟,在本阵往来驰骤,楚兵望之,皆有惧色。庄王曰:“斗氏世有功勋于楚,宁伯棼负寡人,寡人不负伯棼也!”乃使大夫苏从,造越椒之营,与之讲和,赦其擅杀司马之罪,且许以王子为质。越椒曰:“吾耻为令尹耳,非望赦也,能战则来。”苏从再三谕之,不听。苏从去后,越椒命军士击鼓前进。庄王问诸将:“何人可退越椒?”大将乐伯应声而出。越椒之子斗贲皇便接住厮杀。潘侫见乐伯战贲皇不下,即忙驱车出阵。越椒之从弟斗旗亦驱车应之。庄王在戎辂之上,亲自执袍,鸣鼓督战。越椒远远望见,飞车直奔庄王,弯著劲弓,一箭射来。那枝箭直飞过车辕,刚刚中在鼓架之上,骇得庄王连鼓槌掉下车来。庄王急教避箭,左右各将大笠前遮。越椒又复一箭,恰恰的把左笠射箇①对穿。庄王且教回车,鸣金收兵。越椒奋勇赶来,却得右军大将公子侧,左军大将公子婴齐,两军一齐杀到,越椒方退。乐伯潘侫闻金声,亦弃阵而回。楚军颇有损折,退至皇浒下寨。取越椒箭视之,其长半倍于他箭,鹳翎为羽,豹齿为镞,锋利非常。左右传观,无不吐舌。至夜,庄王自出巡营,闻营中军卒,三三五五,相聚都说:“斗令尹神箭可畏,难以取胜!”庄王乃使人谬言于众曰:“昔先君文王之世,闻戎蛮造箭最利,使人问之戎蛮,乃献箭样二枝,名‘透骨风’,藏于太庙,为越椒所窃得。今尽于两射矣,不必虑也。明日当破之。”众心始定。庄王乃下令退兵随国,扬言“欲起汉东诸国之众,以讨斗氏。”苏从曰:“强敌在前,一退必为所乘,王失计矣!”公子侧曰:“此王之谬言耳。吾等入见,必别有处分。”乃与公子婴齐夜见庄王。庄王曰:“逆椒势锐,可计取,不可力敌也。”吩咐二将,如此恁般,埋伏预备。二将领计去了。

  ②贯弓:拉满弓。
  ①箇:个。


  次早鸡鸣,庄王引大军退走。越椒探听得实,率众来追。楚军兼程疾走,已过竟陵而北。越椒一日一夜,行二百余里,至清河桥。楚军在桥北晨炊,望见追兵来到,弃其釜槅而遁。越椒令曰:“擒了楚王,方许朝餐。”众人劳困之后,又忍著饥饿,勉强前进,追及后队潘侫之军。潘侫立于车中,谓越椒曰:“吾子志在取王,何不速驰?”越椒信为好语,乃舍潘侫。前驰六十里,至青山,遇楚将熊负羁,问:“楚王安在?”负羁曰:“王尚未至也。”越椒心疑,谓负羁曰:“子肯为我伺①王,如得国,当与子分治。”负羁曰:“吾观子众饥困,且饱食,乃可战耳。”越椒以为然,乃停车治槅。槅尚未熟,只见公子侧、公子婴齐两路军杀到。越椒之军,不能复战,只得南走。回至清河桥,桥已拆断。原来楚庄王亲自引兵,伏于桥之左右,只等越椒过去,便将桥梁拆断,绝其归路。越椒大惊,吩咐左右测水深浅,欲为渡河之计。只见隔河一声炮响,楚军于河畔大叫:“乐伯在此!逆椒速速下马受缚!”越椒大怒,命隔河放箭。

  ①伺:侦察。

  乐伯军中有一小校,精于射艺,姓养名繇基,军中称为神箭养叔。自请于乐伯,愿与越椒较射。乃立于河口大叫曰:“河阔如此,箭何能及?闻令尹善射,吾当与比较高低,可立于桥堵②之上,各射三矢,死生听命!”越椒问曰:“汝何人也?”应曰:“吾乃乐将军部下小将养繇基也。”赵椒欺其无名,乃曰:“汝要与我比箭,须让我先射三矢。”养繇基曰:“莫说三矢,就射百矢,吾何惧哉!躲闪的不算好汉!”乃各约住后队,分立于桥堵之南北。越椒挽弓先发一箭,恨不得将养繇基连头带脑射下河来。谁知“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养繇基见箭来,将弓梢一拨,那箭早落在水中。高叫:“快射,快射!”越椒又将第二箭搭上弓弦,觑得亲切,嗖的发来。养繇基将身一蹲;那枝箭从头而过。越椒叫曰:“你说不许躲闪,如何蹲身躲箭?非丈夫也!”繇基答曰:“你还有一箭,吾今不躲,你若这箭不中,须还我射来。”越椒想道:“他若不躲闪,这枝箭管情射著。”便取第三枝箭,端端正正的射去,叫声:“著了!”养繇基两脚站定,并不转动,箭到之时,张开大口,刚刚的将箭镞咬住。越椒三箭都不中,心下早已著慌,只是大丈夫出言在前,不好失信,乃叫道:“让你也射三箭,若射不著,还当我射。”养繇基笑曰:“要三箭方射著你,便是初学了。我只须一箭,管教你性命遭于我手!”越椒曰:“你口出大言,必有些本事,好歹由你射来。”心下想道:“那里一箭便射得正中?若一箭不中,我便喝住他。”大著胆由他射出。谁知养繇基的箭,百发百中。那时养繇基取箭在手,叫一声:“令尹看射!”虚把弓拽一拽,却不曾放箭。越椒听得弓弦响,只说箭来,将身往左一闪。养繇基曰:“箭还在我手,不曾上弓,讲过‘躲闪的,不算好汉。’你如何又闪去?”越椒曰:“怕人躲闪的,也不算会射!”繇基又虚把弓弦拽响,越椒又往右一闪。养繇基乘他那一闪时,接手放一箭来,斗越椒不知箭到,躲闪不及,这箭直贯其脑。可怜好个斗越椒,做了楚国数年令尹,今日死于小将养繇基的一箭之下!髯仙有诗云:

  人生知足最为良,令尹贪心又想王。
  神箭将军聊试技,越椒已在隔桥亡。

  ②桥堵:桥墙,桥堡。

  斗家军已自饥困,看见主将中箭,慌得四散奔走。楚将公子侧、公子婴齐分路追逐,杀得尸同山积,血染河红。越椒子斗贲皇,逃奔晋国,晋侯用为大夫,食邑于苗,谓之苗贲皇。

  庄王已获全胜,传令班师,有被擒者,即于军前斩首。凯歌还于郢都,将斗氏宗族,不拘大小,尽行斩首。只有斗班之子,名曰克黄,官拜箴尹,是时庄王遣使行聘齐、秦二国。斗克黄领命使齐,归及宋国,闻越椒作乱之事,左右曰:“不可入矣!”克黄曰:“君,犹天也,天命其可弃乎?”命驰入郢都,复命毕,自诣司寇请囚,曰:“吾祖子文,曾言‘越椒有反相,必主灭族。’临终嘱吾父逃避他国。吾父世受楚恩,不忍他适,为越椒所诛。今日果应吾祖之口!既不幸为逆臣之族,又不幸违先祖之训,今日死其分也,安敢逃刑耶。”庄王闻之,叹曰:“子文真神人也。况治楚功大,何忍绝其嗣乎?”乃赦克黄之罪,曰:“克黄死不逃刑,乃忠臣也。”命复其官,改名曰斗生,言其宜死而得生也。

  庄王嘉繇基一箭之功,厚加赏赐,使将亲军,掌车右之职。因令尹未得其人,闻沈尹虞邱之贤,使权主国事。置酒大宴群臣于渐台之上,妃嫔旨从。庄王曰:“寡人不御钟鼓,已六年于此矣。今日叛臣授首,四境安靖,愿与诸卿同一日之游,名曰:‘太平宴’。文武大小官员,俱来设席,务要尽欢而止。”群臣皆再拜,依次就坐。庖人进食,太史奏乐。饮至日落西山,兴尚未已。庄王命秉烛再酌,使所幸许姬姜氏,遍送诸大夫之酒,众俱起席立饮。忽然一阵怪风,将堂烛尽灭,左右取火未至。席中有一人,见许姬美貌,暗中以手牵其袂。许姬左手绝袂,右手揽其冠缨①,缨绝②,其人惊惧放手。许姬取缨在手,循步至庄王之前,附耳奏曰:“妾奉大王命,敬百官之酒,内有一人无礼,乘烛灭,强牵妾袖。妾已揽得其缨,王可促③火察之。”庄王急命掌灯者:“且莫点烛!寡人今日之会,约与诸卿尽欢,诸卿俱去缨痛饮,不绝缨者不欢。”于是百官皆去其缨,方许秉烛,竟不知牵袖者为何人也。席散回宫,许姬奏曰:“妾闻‘男女不渎。’况君臣乎?今大王使妾献觞于诸臣,以示敬也。牵妾之袂,而王不加察,何以肃上下之礼,而正男女之别乎?”庄王笑曰:“此非妇人所知也!古者,君臣为享,礼不过三爵,但卜其昼④,不卜其夜。今寡人使群臣尽欢,继之以烛,酒后狂态,人情之常。若察而罪之,显妇人之节,而伤国士之心,使群臣俱不欢,非寡人出令之意也。”许姬叹服。后世名此宴为“绝缨会”。髯翁有诗云:

  暗中牵袂醉中情,玉手如风已绝缨。
  尽说君王江海量,畜鱼水忌十分清。

  ①冠缨:冠带,即系住帽子,套在颔下的帽带。
  ②绝:断
  ③促:近。促火,用火近我。
  ④卜昼:夜以继日。卜夜;日以继夜。


  一日,与虞邱论政,至于夜分,方始回宫。夫人樊姬问曰:“朝中今日何事,而晏①罢如此?”庄王曰:“寡人与虞邱论政,殊不觉其晏也。”樊姬曰:“虞邱何如人?”庄王曰:“楚之贤者。”樊姬曰:“以妄观之,虞邱未必贤矣!”庄王曰:“子何以知虞邱之非贤?”樊姬曰:“臣之事君,犹妇之事夫也。妾备位中官,凡宫中有美色者,未常不进于王前。今虞邱与王论政,动至夜分,然未闻进一贤者。夫一人之智有限,而楚国之士无究。虞邱欲役②一人之智,以掩无穷之士,又乌得为贤乎?”庄王善其言,明早以樊姬之言,述于虞邱。虞邱曰:“臣智不及此,当即图之。”乃遍访于群臣。斗生言蔿贾之子蔿敖之贤,“为避斗越椒之难,隐居梦泽,此人将相才也。”虞邱言于庄王。庄王曰:“伯嬴智士,其子必不凡。微子言,吾几忘之。”即命虞邱同斗生驾车往梦泽,取蔿敖入朝听用。

  ①晏:晚。
  ②役:用。


  却说蔿敖字孙叔,人称为孙叔敖。奉母逃难,居于梦泽,力耕自给。一日,荷锄而出,见田中有蛇两头,骇曰:“吾闻两头蛇不祥之物,见者必死,吾其殆③矣!”又想道:“苈留此蛇,倘后人复见之,又丧其命,不如我一人自当!”乃挥锄杀蛇,埋于田岸,奔归向母而泣。母问其故,敖对曰:“闻见两头蛇者必死,儿今已见之,恐不能终母之养,是以泣也。”母曰:“蛇今安在?”敖对曰:“儿恐后人复见,已杀而埋之矣。”母曰:“人有一念之善,天必佑之。汝见两头蛇,恐累后人,杀而埋之,此其善岂止一念哉?汝必不死,且将获福矣。”逾数日,虞邱等奉使命至,取用孙叔敖。母笑曰:“此埋蛇之报也。”敖与其母,随虞邱归郢。

  ③殆:危险。
  
  庄王一见,与语竟日①。大悦曰:“楚国诸臣,无卿之比!即日拜为令尹。孙叔敖辞曰:“臣起自田野,骤执大政,何以服人?请从诸大夫之后!”庄王曰:“寡人知卿,卿可不辞。”叔敖谦让再三,乃受命为令尹。考求楚国制度,立为军法:凡军行,在军右者,挟辕为战备;在军左者,追求草蓐,为宿备;前茅虑无②,中权后劲③。前茅虑无者,旌帜在前,以觇④贼之有无,而为之谋虑。中权者,权谋皆出中军,不得旁挠。后劲者,以劲兵为后殿,战则用为奇兵,归则用为断后。王之亲兵,分为二广,每广车十五乘,每乘用步卒百人,后以二十五人为游兵。右广管丑、寅、卯、辰、已五时;左广管午、未、申、酉、戌五时。每日鸡鸣时分,右广驾马以备驱驰,至于日中,则左广代之,黄昏而止。内宫分班捱次⑤,专主巡亥子二时,以防非常之变。用虞邱将中军,公子婴齐将左军,公子侧将右军,养繇基将右广,屈荡将左广。四时搜阅,各有常典,三军严肃,百姓无扰。又筑芍波⑥以兴水利,六蓼之境,灌田万顷,民咸颂之。楚诸臣见庄王宠任叔敖,心中不服,及见叔敖行事,井井有条,无不叹息曰:”楚国有幸,得此贤臣,子文其复起矣!”当初今尹子文,善治楚国,今得叔敖,如子文之再生也。

  ①竟日:尽日,整日。
  ②虑无:侦察。
  ③后劲:担任警戒、阻击敌人的精兵。
  ④觇:察看。贼:敌人。
  ⑤捱次:依次轮流。
  ⑥芍波:应为芍陂,水利工程,但系误传。


  是时郑穆公兰薨,世子夷即位,是为灵公。公子宋与公子归生当国,尚依违于晋、楚之间,未决所事。楚庄王与孙叔敖商议欲兴兵伐郑,忽闻郑灵公被公子归生所弑,庄王曰:“吾伐郑益有名矣!”不知归生如何弑君,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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