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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夫差违谏释越 勾践竭力事吴(2)


  夫差在沉困之中,怜其意而许之。嚭引勾践人于寝室,夫差强目曰:“勾践亦来见孤耶?”勾践叩首奏曰:“囚臣闻龙体失调,如摧肝肺,欲一望颜色而无由也。……”言未毕,夫差觉腹涨欲便,麾使出。勾践曰:“臣在东海,曾事医师,观人泄便,能知疾之瘥剧。”乃拱立于户下。侍人将余桶近床,扶夫差便讫,将出户外。勾践揭开桶盖,手取其粪,跪而尝之。左右皆掩鼻。勾践复入叩首曰:“囚臣敢再拜敬贺大王,王之疾,至己已日有瘳,交三月壬申全愈矣。”夫差曰:“何以知之?”勾践曰:“臣闻于医师:‘夫粪者,谷味也。顺时气则生,逆时气则死。’今囚臣窃尝大王之粪,味苦且酸,正应春夏发生之气,是以知之。”夫差大悦曰:“仁哉勾践也!臣子之事君父,孰肯尝粪而决疾者?”时太宰嚭在旁,夫差问曰:“汝能乎?”嚭摇首曰:“臣虽甚爱大王,然此事亦不能。”夫差曰:“不但太宰,虽吾大子亦不能也。”即命勾践离其石室,就便栖止,“待孤疾瘳,即当,遣伊还国。”勾践再拜谢恩而出。自此僦居民舍,执牧养之事如故。夫差病果渐愈,——如勾践所刻之期。心念其忠,既出朝,命置酒于文台之上,召勾践赴宴。勾践佯为不知,仍前囚服而来。夫差闻之,即令沐浴,改换衣冠。勾践再三辞谢,方才奉命。更衣入谒,再拜稽首。夫差慌忙扶起,即出令曰:“越王仁德之人,焉可久辱!寡人将释其囚役,免罪放还。今日为越王设北面之坐,群臣以客礼事之。”乃揖让使就客坐,诸大夫皆列坐于旁。

  子胥见吴王忘仇待敌,心中不忿,不肯入坐,拂衣而出。伯嚭进曰:“大王以仁者之心,赦仁者之过。臣闻‘同声相和,同气相求。’今日之坐,仁者宜留,不仁者宜去。相国刚勇之夫,其不坐,殆自惭乎?”夫差笑曰:“太宰之言当矣。”酒三行,范蠡与越王俱起进觞,为吴王寿;口致祝辞曰:

  皇王在上,恩播阳春;其仁莫比,其德日新。於乎休哉!传德无极;延寿万岁,长保吴国。四海咸承。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吴王大悦,是日尽醉方休。命王孙雄送勾践于客馆:“三日之内,孤当送尔归国。”

  至次早,子胥入见吴王曰:“昨日大王以客礼待仇人,果何见也?勾践内怀虎狼之心,外饰温恭之貌。大王爱须臾之谀,不虑后日之患;弃忠直而听谗言,溺小仁而养大仇。譬如纵毛于炉炭之上,而幸其不焦;投卵于千钧之下,而望其必全,岂可得耶?”吴王咈然曰:“寡人卧疾三月,相国并无一好言相慰,是相国之不忠也;不进一好物相送,是相国之不仁也。为人臣不仁不忠,要他何用!越王弃其国家,千里来归寡人,献其货财,身为奴婢,是其忠也;寡人有疾,亲为尝粪,略无怨恨之心,是其仁也。寡人若徇相国私意,诛此善士,皇天必不佑寡人矣。”子胥曰:“王何言之相反也。夫虎卑其势,将有击也;狸缩其身,将有取也。越王入臣于吴,怨恨在心,大王何得知之?其下尝大王之粪,实上食大王之心,王若不察,中其奸谋,吴必为擒矣。”吴王曰:“相国置之勿言,寡人意已决!”子胥知不可谏,遂郁郁而退。

  至第三日,吴王复命置酒于蛇门之外,亲送越王出城。群臣皆捧觞饯行,惟子胥不至。夫差谓勾践曰:“寡人赦君返国,君当念吴之恩,勿记吴之怨。”勾践稽首曰:“大王哀臣孤穷,使得生还故国,当生生世世,竭力报效。苍天在上,实鉴臣心,如若负吴,皇天不佑!”夫差曰:“君子一言为定,君其遂行。勉之!勉之!”勾践再拜跪伏,流涕满面,有依恋不舍之状。夫差亲扶勾践登车,范蠡执御,夫人亦再拜谢恩,一同升辇,望南而去。时周敬王二十九年事也。史臣有诗云:

  越王已作釜中鱼,岂料残生出会稽?
  可笑夫差无远虑,放开罗网纵鲸鲵。

  勾践回至浙江之上,望见隔江山川重秀,天地再清,乃叹曰:“孤自意永辞万民,委骨异蜮,岂期复得返国而奉祀乎?”言罢,与夫人相向而泣,左右皆感动流泪,文种早知越王将至,率守国群臣,城中百姓,拜迎于浙水之上,欢声动地。勾践命范蠡卜日到国。蠡屈指曰:“异哉,王之择日也,无如来日最吉。王宜疾趋以应之。”于是策马飞舆,星夜还都。告庙临朝,都不必叙。

  勾践心念会稽之耻,欲立城于会稽,迁都于此,以自警惕,乃专委其事于范蠡。蠡乃观天文,察地理,规造新城,包会稽山于内。西北立飞翼楼于卧龙山,以象天门;东南伏漏石窦,以象地户。外郭周围,独缺西北,扬言:“已臣服于吴,不敢壅塞贡献之道”,实阴图进取之便。城既成,忽然城中涌出一山,周围数里,其象如龟,天生草木盛茂,有人认得此山,乃琅琊东武山,不知何故,一夕飞至。范蠡奏曰:“臣之筑城,上应天象,故天降‘昆仑’,以启越之伯也。”越王大喜,乃名其山曰怪由,亦曰飞来山,亦曰龟山。于山巅立灵台,建三层楼,以望灵物。制度俱备,勾践自诸暨迁而居之,谓薄蠡曰:“孤实不德,以至失国亡家,身为奴隶,苟非相国及诸大夫赞助,焉有今日?”蠡曰:“此乃大王之福,非臣等之功也。但愿大王时时勿忘石室之苦,则越国可兴,而吴仇可报矣。”践曰:“敬受教!”于是以文种治国政,以范蠡治军旅,尊贤礼士,敬老恤贫,百姓大悦。

  越王自尝粪之后,常患口臭。范蠡知城北有山。出蔬菜一种。其名曰蕺,可食,而微有气息,乃使人采蕺。举朝食之,以乱其气。后人因名其山曰蕺山。勾践迫欲复仇,乃苦身劳心,夜以继日。目倦欲合,是攻之以蓼①;足寒欲缩,则渍之以水,冬常抱冰,夏还握火;累②薪而卧,不用床褥。又悬胆于坐卧之所,饮食起居,必取而尝之。中夜潜泣,泣而复啸,会稽二字,不绝于口。以丧败之余,生齿亏减,乃著令使壮者勿娶老妻,老者勿娶少妇;女子十七不嫁,男子二十不娶,其父母俱有罪;孕妇将产,告于官,使医守之;生男赐以壶酒一犬,生女赐以壶酒一豚③;生子三人,官养其二,生子二人,官养其一。有死者,亲为哭吊。每出游,必载饭与羹于后车,遇童子,必餔而啜之,问其姓名。遇耕时,躬身秉耒①。夫人自织,与民间同其劳苦。七年不收民税。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惟问候之使,无一月不至于吴。复使男女入山采葛,作黄丝细布,欲献吴王;尚未及进,吴王嘉勾践之顺,使人增其封。于是东至句甬,西至檇李,南至姑蔑,北至平原,纵横八百余里,尽为越壤。勾践乃治葛布十万匹,甘蜜百坛,狐皮五双,晋竹十艘,以答封地之礼。夫差大悦,赐越王羽毛之饰。子胥闻之,称疾不朝。

  夫差见越已臣服不贰,遂深信伯嚭之言。一日,问伯嚭曰:“今日四境无事,寡人欲广宫室以自娱,何地相宜:”嚭奏曰:“吴都之下,崇台胜境,莫若姑苏,然前王所筑,不足以当巨览。王不若昝将此台改建,令其高可望百里,宽可容六千人,聚歌童舞于女上,可以极人间之乐矣。”夫差然之。乃悬赏购求大木。文种闻之,进于越王曰:“臣闻‘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今王志在报吴,必先投其所好,然后得制其命。”勾践曰:“虽得其所好,岂遂能制其命乎?”文种对曰:“臣所以破吴者有七术:一曰捐货币,以悦其君臣;二曰贵籴粟槁,以虚其积聚;三曰遗美女,以惑其心志;四曰遗之巧工良材,使作宫室,以罄其财;五曰遗之谀臣,以乱其谋;六曰缰其谏臣使自杀,以弱其辅;七曰积财练兵,以承其弊。”勾践曰:“善哉!今日先行何术?”文种对曰:“今吴王方改筑姑苏台,宜选名山神材,奉而献之。”越王乃使木工三千余人,入山伐木,经年无所得。工人思归,皆有怨望之心,乃歌《木客之吟》曰:

  朝采木,暮采木,朝朝暮暮入山曲,穷岩绝壑徒往复。天不生兮地不育,木客何辜兮,受此劳酷?

  每深夜长歌,闻者凄绝。忽一夜,天生神木一双,大二十围,长五十寻,在山之阳者曰梓,在山之阴者曰楠。木工惊睹,以为目未经见,奔告越王。群臣皆贺曰:“此大王精诚格天,故天生神木,以慰王衷也。”勾践大喜,亲往设祭而后伐之。加以琢削磨砻,用丹青错画为五采龙蛇之文,使文种浮江而至,献于吴王曰:“东海贱臣勾践,赖大王之力,窃为小殿,偶得巨材,不敢自用,敢因下吏献于左右。”夫差见木材异常,不胜惊喜。子胥谏曰:“昔桀起灵台,纣起鹿台,穷竭民力,遂致灭亡。勾践欲害吴,故献此木,王勿受之。”夫差曰:“勾践得此良材,不自用而献于寡人,乃其好意,奈何逆之?”遂不听,乃将此木建姑苏之台。三年聚材,五年方成,高三百丈,广八十四丈,登台望彻二百里。旧有九曲径以登山,至是更广之。百姓昼夜并作,死于疲劳者,不可胜数。有梁伯龙诗为证:

  千仞高台面太湖,朝钟暮鼓宴姑苏。
  威行海外三千里,霸占江南第一都。

  越王闻之,谓文种曰:“子所云‘遗之巧匠良材,使作宫室,以尽其财。’此计已行。今崇台之上,必妙选歌舞以充之,非有绝色,不足侈其心志。子其为寡人谋之!”文种对曰:“兴亡之数,定于上天,既生神木,何患无美女。但搜求民间,恐惊动人心;臣有一计,可阅国中之女子,惟王所择。”不知文种说出甚计,且看下回分解。

  ②累:堆集。薪:柴草。
  ③豚:小猪。
  ①秉耒:执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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