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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梦回剩得须眉白 国丧难禁篡夺评(3)


  相与看毕,仍卷好归于原处,再上堂来。见面前案头摊着列传,展玩数卷,褒无溢美,贬无过词,洵属折衷之笔。看到《仲韩合传》,揭开首卷便是陈桥兵变、韩公殉国、入蜀逢陈,次后便系朝帝闹庄、诛奸焚苑等事,毫无遗漏。子邮道:“故土旧事,连弟亦忘之,斯何巨细不遗!”仲卿道:“粉本出于墨珠。我们历来事故,皆儿辈自幼熟悉,是以无不清楚,毫无遗漏。”“且看后面梦醒时如何书法”,子邮道,末卷看书到:某年月广望君平金莲岛,追逸犯。某月某日至五沙岛,西去不返,后二日有船淌到云。称会于硬水围外,见韩字旗号船只没入旋涡云云。再往尾后看去,书道:某月某日武侯策骏骑追寻广望君驰骤入洋,有白龙腾空西去亦不返。

  二人看罢大笑。陆秀夫惊醒,起身拭目视道:“二子何来?何为大笑?”子邮道:“别几多时,即不相识?”陆秀夫细看道:“怪哉!不佞半面,终身弗忘。二位并未晤过。”仲卿道:“既不相识,且置勿论。所撰《韩仲合传》,其后仍未叙全,意欲携回续齐请正,不识阁下以为如何?”陆秀夫道:“此皆岛主发下,非不佞草创者可比,未便从命。”仲卿道:“不妨。岛主未经临览,卷面尚未盖印,非不可移动之件,乃系墨珠草创,嘱其重缮一册便了。”陆秀夫道:“虽未受印,实曾览过。”子邮道:“先生不必过虑。请以一物为质如何?”于怀内取出紫光石置于案上。陆秀夫惊道:“原来果系武侯、广望君。不佞初闻二公声音便欲相认,因年貌不伦,未敢唐突。今日方信八公山人之事不我欺也。”仲卿道:“先生莫误。武侯、广望君何如人也,吾等岂敢比拟!”陆秀夫检出宝史,指紫光石道:“某年月日以之赐驸马广望君韩速,今紫光石出于君怀,非广望君而何?”仲卿道:“紫光石不止一块,安得以有紫光石者即为广望君?不佞仍有一件绝精药品,烦先生代上岛主服之,宿疾全除。如七情俱寝,便可飞升,否则止于五百岁强剑”说毕,于袖中取出小团尖茗二圆,亦置于案上,携书入袖,拱手言别,返身向外便走。陆子倒履赶出,二人带了苍头、童子立于云中,回身道:“先生善事岛主,功行圆满,不佞等自来相邀也。”说毕,拨转云头,半日即到黄山。子邮踌躇,仲卿道:“贤弟犹有未了凡念么?”子邮道:“浮山之梦境虽有的确着落,汴梁之事实,究竟未见真踪。”仲卿道:“我辈逍遥,无所拘束,何不同往?”子邮道:“妙哉!仍有鄙见,未知合兄意否?”仲卿道:“何事?”子邮道:“乘云驾雾,虽然迅速,却少游了多少名胜地方。莫劳步行,取池、宣、姑孰、金陵、润州这条路,过江入淮。”仲卿道:“有何不可。”乃同自池州游去。

  数日,亦到润州,路上虽多名胜,却无甚奇特。到焦山观日旭,只见满天赤霞如火,映得水底翻红,真正奇观。赏鉴未已,忽见隐隐黑烟自水中起,霎时遍地漫天。海边行止诸船,号神呼佛,凄惨不堪。二人放开慧眼,远见一条巨鳅,长如大蟒,粗似战船,领着无数水族,随潮逆上,势如风雨。仲卿道:“鲲儿可拿此怪!”白鱼声应,踏水前往。巨鳅飞似奔来,突然而灭,其余族类亦随没伏,气散天清。鲲鱼回来,仲卿问道:“妖鳅何在?”鲲鱼垂头,呕吐在地,缩作一团,得了地气,仰头舒尾翻身便窜。鹭儿现出鹏形赶下,拦腰截断,腹中落出大团小团百十有余。拨开看时,小团都系衣衫骷髅,大团都系尚未消化的人体,内中犹有数侗,色尚未变。乃令鲲儿抱于山脚,翟去腥涎,给丹灌下,顷刻苏醒。子邮道:“悲哉!伤害生灵若此之多。鳅之一族如此鳅者不少,而他族类如鳅之食人者又不少,商旅船只何以为生?”仲卿令鲲儿道:“江湖河海,凡水族之害人者,汝俱得而诛食之。付汝宝符一道吞之,平风息浪,钢铁为身,风云为翅,龙狮无汝力也。但食未伤人之水族,及伤人命,或兴风作浪,则心烂肠断,腹溃而死。”鲲儿跪下,吞符磕头,开口能言,称谢,翻身滚起,形状顿异,竖眉环眼,巨口獠牙,赤发青眉,手足长于翅下,须髯分到膝间,复跪下道:“请赐法械,以便使用。”仲卿道:“不必另请,前日见汝击水怪之双毫甚好,何不用之?应无匹敌。可即巡去,不必羁延。”鲲鱼叩谢,走到山阜,张开四翅,飞向海面而去。

  鹏儿跪下磕头,仲卿道:“汝已成鹏,不须更变,只须身体,金刚不坏足矣。亦付与汝宝符一道,汝张嘴来!”鹏儿张开利口,仲卿书符,鹏儿受吞,不觉嚷涕,身上发出光辉,毛皮尽如金石。仲卿道:“山中水内伤人之物,汝尽诛食之。所戒与鲲儿同样。”鹏儿受命,叩头称谢,下山掠翅向西山而去。

  子邮笑道:“山中水内伤人之妖,兄尽除之矣,人间噬残生民之妖,兄如何诛之?”仲卿笑道:“天之雷霆、国之法例,皆不能绝,尼山《春秋》、李氏《感应》。如来因果,皆不能化,尚何言哉!惟有请阎罗多设地狱,以永锢此辈耳。”子邮道:“地狱轮回,转出六畜禽兽供人煎熬燔炙,以罚其生前奸险诈横,如来反以戒杀为训,不免拂逆天心。”仲卿道:“生以辱之,甚于杀以灭之。今鹭、鱼皆去,我等亦不必久羁。广陵、淮、徐一带俱无幽奇可探,不免径游嵩岳,后往汴梁。”子邮道:“极好。”乃同驾云而行。

  片时嵩山在望。忽见白气当前,射入云霄。仲卿道:“此金气也。”子邮道:“何等金气,景象至此?”仲卿道:“虽是金气,却有妖形。”往下看时,却系茫茫巨浸,底下隐隐似龙,岸边密密如蚁。子邮道:“此南湖也。前面城池,即系汴梁。”乃按下云头,望白气行去,早见湖边人聚成丛。行到跟前,却系临涯设祭,前摆五牲,后列香案,灯烛辉煌,鼓乐嘈杂。仲卿见旁边有拐杖老者,便问道:“所祭何神?”老者摇头道:“不必细问,少刻便知。”子邮见有丐者,低问道:“每天祭几次?用若干钱粮?”丐者道:“相公声音,像非本地人氏,不知底里。此系设祭,奉敬湖内神龙。此龙不久归天,此湖不久也要复为民田。”子邮道:“何以见得?”丐者道:“此湖本小,自有白龙来作宫阙,便今日东崩,明日西圮,败坏无数田畴,弄成洪波巨浸。当年百姓无奈,俱奔开封龙图包青天跟前告状。

  包青天细查,非神非怪,不伤生民,只可四时祈祷,不必虚事驱逐。将所圮田畴钱粮,悉行豁除。因此,四时各方投祭。又有邵神仙会起,数经过此地,会起数道:‘非神非怪,亦精亦仙,湖田反复,毛诗之年。’后有宗留守断道:‘神仙、精怪俱非,定是殊常之物。湖田尚有反复,必自来时至去日须三百年,此物还原,湖仍为田也。’闻老辈人说,已有三百余年了。”子邮道:“汝姓什么?”丐者道:“姓赵,中令就系先祖。”子邮道:“失敬了。”正欲细问,忽见人众寂然避退,丐者亦随之而去。仲卿、子邮立定看时,只见湖中涌起一道赤云,漫空覆下,水势腾涌,状如雪山。赤云内现出一条白龙,光彩焕耀,头角狰狞,约长三十余丈。子邮用金丸指准弹去,那龙便舞攫而来,风涛随止。

  子邮迎上,解下束膜丝縧,正欲擒拿,猛然见那龙项下有径尺大“无碍”二字,便呼道:“无碍,无碍,不得狂悖!”那龙听得声唤,便回身窜入湖中。顷刻,风平浪静。仲卿笑道:“此何经旨?”子邮道“弟昔有剑,乃白师所赠,名曰‘无碍’,二字鎸于靶上,遗此湖中。今见龙项现有二字,定是遗剑,故呼之耳。”仲卿道:“须当取来,以绝民累。”子邮道:“故物亦应收回。”因同驾起云头到湖当中,见荷花正开,红白可爱,子邮解下丝縧,结成扣子,抛入水中,呼道:“无碍,无碍,还剑归佩!”片刻提起,已自入扣,剑室俱全。仲卿视道:“真神物也!若非奇人所造,安来历久不朽。”子邮束腰带剑,回看岸畔,大众圆满,乃到湖边对道:“所祭白龙,乃当年韩子邮遗剑,今已收回。汝等嗣后不必再费钱钞也。”众人叩头,齐齐道:“多谢大仙!”仲、韩二人离湖到汴梁,按下云头,行进南门,游街入市,形像俱变,景致凄凉,惟剑所劈裂巨石依然蹲踞。仲卿道:“城廓如故人民非,犹只说得一半。”子邮道:“何也?”仲卿道:“连街市、衙门、坊巷都不似当日规模,歌苑、楼台、草庵、别墅俱无遗址,岂但人民非已哉!”子邮道:“繁华虽变,清趣仍存,水榭荷花正堪侑酒。”仲卿道:“余心正欲如此。”于是转行见路旁酒肆,额曰“随园”,仲卿道:“就是这里好!”乃同入内。座席不少,饮客无多,便于池边梧桐楼旁石台上坐下。酒保将荤素蔬肴、各色名酒的粉牌送来,请点,仲卿道:“酒要开坛透缸,春蔬只须花下藕,价钱不论。”子邮取钞,搭包不在腰间,乃将革筒中金丸于尾孔内倾出一颗,与酒保道:“只要洁净,多的赏你。”酒保惊喜称谢,收交柜上。仲卿道:“林兄当年持赠丸俱有数,用去几何?”子邮倾数,计少八十余丸,仍收入带起。酒保忙忙下池取藕,开坛烫酒,齐送将来。二人夙昔感慨在心,持怀痛饮。子邮掣剑再看,色泽非常,弹铗高歌曰:

  人生百岁如沤释,富贵尊荣都不必。奸刁诈伪谋夺来,痴迷暴弱消磨失。君不见,赵家当日陈桥兵,黄袍加体皆亲人。未几疆尽坠海绝,徒取千秋不义名。

  子邮歌毕,仲卿正欲赓和,忽闻榭上高声骤起,视其人,斑白苍髯,面池单坐,闭目舒喉,音节壮惋,乃共停杯听之。歌道:

  君不见,
  夹马营中红焰起,光茫耀耀人惊指。奇芬勃发极氤氲,应诞非常瑞无比。香孩儿营名不虚,长成丹颊殊雄伟。
  力多谋多羽翼多,盘结服侍周天子。方面大耳世宗疑,削除徒为赵施为。天木移去张永德,势成欺幼攘宏基。
  弊除法立规模整,吊民伐罪东南夷。五十斧声援烛影,传后命遵太后遗。取国不无尽智计,遂心杀侄弟又毙。
  先后薨礼不成丧,忠孝全亏同狗彘。封禅端由五鬼开,宫观土木接踵来。贿和作俑无底漏,欺天却弱丧亡胎。
  亲政侥幸便仰裁,罢费却瑞真休哉。深仁厚泽遍九垓,崩夷四海尽悲哀。英宗可惜年不永,亲贤爱民何其审!
  神宗干纲昏乱秉,致令群凶得肆逞。贤哉尧舜出女中,进正退邪何宽洪!可恨书生暗大体,任性树党相残攻。
  不顾余孽复盛炽,报复三党窜西东。昧于清浊何为哲?
  徽宗又误用聪明。堪怜钦宗势已去,旧茸依然如故聋。
  真才废弃求和急,雪窖冰天地业空。君后青衣千古惨,岂暇枕戈待尝胆!桧贼无忌锄忠良,君有孝念夫何敢!
  孝宗恢复罔劳心,朝野英雄何尝揽?悲哉时实非其时,赍志终身殊暗黪!光宗愤愦无君德,宁宗胡涂迷白黑。
  内政毫末未曾修,兴师耗国召敌逼。理宗真伪辨分明,如何辅相臣贪愎。治平学术虚尊崇,至此不禁三叹息。
  弥远天殛似道张,怯症又单服大黄。余介愤死襄樊陷,平章方事蟋蟀忙。奸佞窃位不能去,忠良闲散空彷徨。
  度宗显宗皆陷此,强敌数道进莫止。端帝帝业如丝微,志在惟余泪涕挥。海神三日忘潮汐,海战偏使逆风威。
  全胜于事亦难济,再败不溺将何归?君臣宫室死社稷,青史千载饶光辉。孤寡攘来孤寡失,可知当日行为非。
  三百年过如泡幻,我且持杯送夕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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