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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李世民感恩劫友母 宁夫人惑计走他乡(2)


  再说秦母与媳张氏孙怀玉,住在瓦岗。虽叔宝时常差人来询候,然秦母年将七十,反比不得在齐州城外,为子者朝夕定省,依依膝下,寻欢快活。奈儿子功名事大,只好付之浩叹而已。一日,只见一个小厮,进来报道:“幽州罗老将军,差人到寨,专候秦夫人起居,要面见的。”秦母见说,对媳张氏道:“罗姑爷处,还是我六十岁时差人来拜寿,后数年以来,音信悬隔,今什么又差人来,莫非又念及我七十岁的生辰么?”张氏夫人道:“是与不是,还该出去见他,就知分晓。”秦母只得同着怀玉,到堂中来见。两个差官,齐跪下去说道:“差官尉迟南、尉迟北,叩见太夫人。先有家太太私礼一副,奉上的寿仪,俟太夫人到舟中去,家太太面致。”秦母连忙叫怀玉,拖了两个差官起来。随后又是四个女使,齐整打扮,上前叩头。那差官说道:“这是罗太太差来,迎请太夫人的。”秦母道:“小儿秦琼,在金墉干功,不在寨中,怎好有劳台从枉顾?请尊官外厢坐。怀玉,你去烦连伯伯来奉陪。”怀玉应声去了。

  秦母同四位女使,到里边来,见了张氏夫人,叫手下把罗夫人私礼抬了进来,多是奇珍异玩,足值二三千金。寨中这些兵卒,多是强盗出身,何曾看见如此礼物,见了个个目呆口咂。连尤俊达与连巨真,亦啧啧称羡道:“不是罗家帅府里,也办不出这副礼来。私礼如此,不知寿仪还怎样个盛哩?”那四个女使,见过了张氏夫人的礼,又致意道:“家太太多拜上,因进香经过,要请太太夫人与少爷,同到舟中去一会,方见故旧不遗,叫妾们多多致意。”张氏夫人忙叫手下安排酒筵,款待来使。婆媳两个,私相计议。秦母道:“若说推却儿子不在,礼多不收,也不去会罗姑太太,这门亲就要断了。若说去,琼儿又在金墉,急切间不能去报知。”其时恰好程知节的母亲,也在房中,插口道:“这样好亲戚,我们巴不能个扳图一个来往,他们却几千里路,备着厚礼来相认,却有许多疑虑?”张氏夫人道:“当年怀玉父亲,犯事到幽州,亏得在姑爷手下认亲,解救回来。那十年前婆婆正六十寿诞,我记得姑太太,曾差两员银带前程的官儿,前来上寿。如此亲谊,可谓不薄矣。今若遽尔回他,只道是我们薄情,不知大体的了。”秦母道:“便是事出两难。”程母道:“据我见识,既是老亲,你们婆媳两个,还该同了孙儿去会一会。人生在世,千里相逢,原不是容易得的事,难道你还有七十岁活么?你们若不放胆,我只算你的老伴,去奉陪走走何如?”秦母见他们议论,已有五六分肯去相会的意思了。及见连巨真进来说道:“那两个姓尉迟的差官,多是十年前在历城县来拜过寿的,说起来我还有些认得,怎么伯母就不认得了?”秦母道:“当时堂中挤着许多人,我那里就认得清?既是恁说,今日天色已晚,留他们在寨中歇了,明早一同起身去就是,少不得连伯伯也要烦你护送去的。”连巨真道:“这个自然。”

  过了一宿,明早大家用过了朝餐,秦母、程母、张氏夫人,多是凤冠补服。跟了五六个丫鬟媳妇,连他们四个女使,共是十二三肩山轿。秦怀玉金冠扎额,红锦绣袍,腰悬宝剑,骑了一匹银鬃马。连巨真也换了大服,跨上马,带领了三四十个兵卒,护送下山。一行人走了十来里,头里先有人去报知。只听得三声大炮,金鼓齐鸣,远望河下,泊着坐船两只,小船不计其数。秦母众人到了船旁,只见舱内四五个宫奴,拥出一个少年宫妆的美妇人出来。你道是谁?就是徐惠英假装的。秦母与众人停住了轿,便道:“这不是罗老太太,又是谁?”那差来的女使答道:“这是家老爷的二夫人。”秦母见说,也不便再问。大家逊进官舱,舱口一将白显道,抢将出来观看,被秦怀玉双眉朝竖,牙眦迸裂,大喝一声。白显道一惊,自进舱里去了。李靖在船楼上望见,骇问来人道:“此非叔宝之儿乎?”来人道:“正是。”李靖道:“年纪不大,英气足以惊人,真虎子也。”快叫人请过船来。

  秦母等进舱,一个女使对着禀明道:“这个是秦太太,那个是程太太,这是秦夫人张氏。”徐惠妃一一拜见过,便向秦母道:“家老太太尚在前船,嘱妾先以小舟奉迎。承太太夫人们不弃降临,足见亲谊。”吩咐打发了轿马兵卒回去,后日来接。秦母道:“琼儿公干金墉,多蒙太太颁赐厚仪,致承尊从枉顾,实为惶恐。”舟中酒席已摆设停当,即便敬酒安席。李靖请过秦怀玉来,与徐义扶相见了。李靖与秦怀玉说起他父亲前日寄书札来,取出来与怀玉看了。怀玉方知他是李药师,父执相逢,不胜起敬。忽听见又是三声大炮,点鼓开船。秦母在那边舟中,不见了怀玉,放心不下,忙叫人请了过来,坐在身旁。船头上鼓乐齐鸣,一帆风挂起,齐齐整队而行。连巨真见这许多光景,也觉心上疑惑,亏得夜间宿在徐义扶舟中,义扶向他备细说明,连巨真心中虽放宽了些,但嫌身心两地,只好付之无可如何。

  徐惠妃那夜见秦夫人们,多是端庄朴实的人,已在舟中,料难插翅飞去,只得将直情备细说与张氏夫人知道。张氏夫人,忙去述与婆婆得知。秦母止晓得先前植树岗秦琼救了李渊之事,后边南牢设计放走李世民一段,全然不知,亏得徐惠妃将前事一一题明:“因秦殿下念念不忘令郎将军之德,故此叫妾与父亲陛见后即定计来请太夫人。”此时秦母与张氏夫人晓得相对说话的,不是罗二夫人,乃是秦王一位妃子,重新又见起礼来,幸喜程母因多用了几杯酒,瞌睡在桌上。秦母道:“小儿愚劣,有辱殿下垂青。但是那里知我家与罗总管是中表之亲?”徐惠妃道:“家父先朝曾任幽州别驾数年,罗帅府衙门中事并走差之人,无不熟识。”秦母道:“怪道尉迟南兄弟,扮得这般厮像。只是如今魏邦事势未衰,吾家儿子急切间怎能个就得归唐?夫人先须差人送一个信去方好。”徐惠妃道:“这个自然。但程太太跟前,万万不可说明。”

  秦母众人在舟中住了两天,那日早起,只听得前哨报道:“头里有贼船三四十只,相近前来。”秦怀玉正睡在那边船楼上,听见,如飞披衣起来窥探。只见李靖在舱中,唤一将进来,那将是前日扮尉迟北的。李靖在案上取一面令旗,付与中军官,递将下来。那将跪下接着,李靖坐在上面吩咐道:“前哨报有贼船相近,你领兵去看来,不可杀害,好歹捆来见我。”那将应声去了。不一时,只闻得大炮震天,呐喊之声不绝。小船上兵卒,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把甲胄收束停当。未及两个时辰,鸣金三响,早见那员武将跪下道:“禀元帅爷缴令,贼船已获,头目现捆绑在船, 听候元帅爷的旨定夺。”李靖收了令箭,便问道:“贼船是何旗号?”那将答道:“打着是魏家旗号。”李靖双眉一蹙道:“既是魏家的人,解进来。”那将应声而去。其时大小船,俱停住不行。船头上众将,排列刀斧手、捆绑手,明晃晃执着站立,好不威武。只见战船里,拖出一个长大汉子来。连巨真在后边船上望见,吃了一惊道:“这是我家贾润甫,为什么撞在这里,却被他们拿住?”忙要去报知秦怀玉,无奈船挤人多,急切间难到那边船上去。徐义扶又不见了,只得趴在船舷上,听他们发落。

  只听见李靖问道:“你是那一处人,叫甚名字?”贾润甫答道:“我是魏邦人,叫做贾和。”李靖道:“既是魏邦人,岂不见我大唐旗号出师在此,擅敢闯入队来!我且问你:你奉李密使令,差往那里去,今从何处来?”贾润甫道:“实因王世充去秋曾向我处借粮二万斛,不意我处今秋歉收,魏公着我去索取。”李靖道:“王世充残忍褊隘之人,刻刻在那里觊觎非望,以收渔人之利。你家李密,却去济应他的粮草,何异虞之假道于晋,因以自敝乎?可知李密真一庸碌之夫矣!”贾润甫道:“天下扰攘,未知鹿死谁手,明公何出此言?”李靖拍案喝道:“李密手下多是一班愚庸之夫,所以前日秦王被囚于南牢,文静因辱于殿陛。我正要来问罪,你却撞来乱我军律。左右的与我拿去斩讫报来!”众军校吆喝一声,把贾润甫拥绑出来。连巨真唬得魂飞魄散,如飞要去寻秦怀玉。何知秦怀玉被徐义扶说明,反不着忙。只见中军官又叫刽子手推贾润甫转来。李靖起身亲解其缚,喝左右取冠带过来,替贾爷穿好上前相见。贾润甫拜谢道:“不才偶犯元帅虎威,重蒙格外宽宥,是见海涵。”李靖道:“适才不过试君之器量耳,弟辈仰体秦王求贤之心,何敢妄戮一人。且叫足下相会几个朋友。”

  话未说完,只见徐义扶、连巨真、秦怀玉,多走到面前。贾润甫大骇,对徐义扶道:“你是放走了秦王与刘文静,该在这里的了。”对连巨真、秦怀玉道:“你们是住在瓦岗,为何却在此处?”徐义扶把始末备细说了一遍。贾润南对徐义扶道:“你却同了秦王高飞远举来了。累及徐军师、秦大哥、魏记室,坐禁南牢。”秦怀玉听见说他父亲囚禁南牢,放声大哭,忙问李靖说道:“乞老伯借二千兵与小侄,待小侄打进金墉,救取父亲。”秦母在此船,闻知这个消息,亦差人来盘问。贾润甫道:“既是秦伯母在此,何不请过船来相见,听我说完,省得停回重新再说。”李靖便向怀玉道:“正是,贤侄去请令祖母过来,听贾兄说完。”不一时秦母走过船来,众人一一拜见了。秦母向贾润甫道:“小儿为何事逮罪南牢?”贾润甫道:“魏公降服凯公回来,闻报徐兄放去了秦王、刘文静,又迁怒于秦大哥、魏玄成、徐懋功,将他三人监禁南牢。我与罗士信再三苦谏不从,即差我往王世充处讨粮。因去秋王世充差官来要借粮四万斛。彼时我听见,如飞向魏公力止,极言不可借。世充乏食,天绝之也,何反与之?况我家虽有预备,积储几仓,亦当未雨绸缨,要防自己饥懂。况军因粮足,今著借与彼,是著寇兵以资盗粮也,智者恐不为此。无如魏公总不肯听,竟许其请,开仓斛付二万斛。那开仓之日,适值甲申日,有犯甲不开仓之禁忌。嗣后巩洛各仓,仓官呈报鼠虫作耗,背生两翼,遍体鱼鳞,缘壁飞走,蜂拥而出,仓中之粟,十食八九。魏公拜程知节为征猫都尉,下令国中每一户纳猫一只,赴仓交纳,无猫罚米十石。究竟鼠多于猫,未能扑灭,猫与鼠不过同眠逐队而已,鼠患终不能息。魏公正在悔恨,近又萧铣缺饷,亦统兵来要借粮五万斜,如若不允,便要尽力厮拼。因此魏公着了急,将他三人在南牢赦出,即差了秦大哥与罗士信,领兵去征萧铣,徐懋功差往黎阳,魏玄成看守洛仓。目下又值禾稼湮没,秋收绝望,因此差我向王世充处,取偿前日之粟。如今伯母既是秦王命李元帅屈驾长安,定必胜似瓦岗,待我报与秦大哥晓得了,他毕竟也就来归唐。”又对连巨真道:“巨真兄,你还该回瓦岗去,众弟兄家眷尚多在寨,独剩一个尤员外在那里,倘有疏虞,是谁之咎?我因公干急迫,伯母请便。”即向众人告辞。李靖见贾润甫人才议论,大是可人,托徐义扶说他归唐。贾润甫道:“弟因愚劣,不能择主于始,今虽时势可知,还当善事于终。若以盛衰为去留,恐非吾辈所宜,后会有期。”即便别去。李靖深加叹服,连巨真因与秦叔宝义气深重,只得同到长安,看了下落,再回瓦岗。正是:

  满地霜华连百草,不易离人义气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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