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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菜


  世界上只有中国菜色香味三者俱备,东洋大人和西洋大人,都得甘拜下风。以美国为例,不要看它地大物博,今天发明原子弹,明天发明核子弹,好像了不起模样,其实在吃的文化上,固是落后地区。美国食品,美则美矣,但吃到嘴里,其味实在是不敢恭维。呜呼,吃洋玩艺和吃糠似乎有异曲同苦之悲,别看它光彩夺目,引得你口水直流,却往往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吃。君没有见过洋婆子烧菜乎?盐放三公分。糖放五公分,兢兢业业,如临大故,不像是在烧菜,而像是在配药。我有一个朋友,从前在得克萨斯州立大学堂念书,因吃不下洋人的菜饭,弄得骨瘦如柴,便是太不明白中西文化的分别。盖吃中国菜是一种享受,不但是人生的美化,也是艺术的欣赏。吃洋大人菜等于吃药,那药即令是用银瓶玉瓶金刚钻瓶装着,药固是药也。如果一面吃,一面心中念念有词曰:“这一块牛油有热量三百卡路里,这一匙沙拉有维他命甲两万国际单位。”就会心安理得,快乐非凡。该朋友还算福气不小,听了我的言论,茅塞大开,乃以吃药的精神去吃饭,不出三个月,养得又白又胖,后来回国,纳入摇尾系统,当起了大号官崽。要不是我一番指点,恐怕他早葬身异域。
  我们拼命赞扬中国的菜妙不可言,当然因为我们是中国人的缘故,但我们也有客观的根据,不完全是义和团干法。阁下调查过没有,世界上只有中国饮食是不靠国力而纯靠艺术选诣,侵入各社会的,美国也好,日本、韩国也好,法兰西、巴西也好,处处都有中国餐馆。固然也有日本料理,但那是日本皇军开枪开炮的遗迹。固然台湾更到处都是西餐馆,那更简单,想当年鸦片战争,英夷船坚炮利,不但把鸦片打进来,也把西餐打进来。现在美援第一,美利坚大人满街都是,干洋务的朋友多如牛毛,西餐的势力固方兴未艾。独中餐最怪,啥都不靠,只靠自己的真实本领和高度的艺术成就,竟打遍了天下,洋大人只要吃上一顿,包管心服口服。
  其实随着国运的不济,烹饪这一行也受到影响。即以台北街头而论,够水准的馆子就不多,若渝园,若状元楼(此楼好像专门教人中毒拉肚子),若峨嵋餐厅。还有其他的第一饭店,中国饭店,手艺虽然不错,可是那种地方,乃花公款和送红包的地方,柏杨先生之流的升斗小民,只配在站口舐舐嘴唇。其次小一点规模的馆子,做出来的东西,其色之劣,其香之不对劲,其味之莫名其妙,能把人气得痛欲生。国内尚且如此,国外的“中华料理”更不用说啦,荒腔走板的程度,较国内更为精彩,猪肝面不是猪肝面。炒豆腐不是炒豆腐,乱七八糟,胡搞一通。有一次我在韩国一家中国馆,老板把乌鱼子都放在杂碎里,你想那还能吃乎哉?白糟蹋了我三两银子。

  (柏老按:一九六零年代,台北馆子不过百余家。一九八零年代,台北馆于六千余家矣。文内所提到的,现在差不多已沦为七流八流,或被淘汰。人世沧桑,能不惑乎。)

  问题是,别看外洋的中华料理不堪下咽,中国人见了摇头,却是颇蒙洋大人青睐。据非正式统计,洋大人光临中国餐馆,远超过中国人光临,盖中国人自幼吃中国菜,一个个都是顶尖的知昧官,对于把乌鱼子也算杂碎的干法,倒尽胃口。可是洋大人不然,不要说把乌鱼子当当杂碎,吃得津津有味,就是把西瓜皮当杂碎,也一样吃得津津有味。一则震于中国菜的威名,二则也确实满口生香。呜呼,仅仅在吃的这一方面,生为洋大人便是一种惩罚。早上起来,灌上一瓶牛奶,便匆匆而去;中午更是可怜,或三明治,或热狗,再加上一杯咖啡,一个人蹲在墙角,寂寂寞寞地闷吃;只有晚饭比较丰富,可是以他的收入,如果换吃中国菜,包管有更妙的滋味。有些洋大人不甘心中国占先,就搬出科学武器,宣称经过化验,中国的那一套,像燕窝啦、海参啦,统统是些废料,没有一点营养价值,即令有什么维他命、荷尔蒙,其数量也微乎其微。不过,它们有没有营养,是一回事;其做法可口不可口,是另外一回事——吃饭吃药的基本差异固在此。
  据说,人生三大享受是:“住西洋房子”、“娶日本太太”、“吃中国菜”。发明这三种享受的朋友,真应该得诺贝尔奖,无论如何,西洋人盖的房子属于上帝杰作,柏杨先生从前茅塞未开,心里一直有一个疑团,那就是,北京紫禁城里有座富丽堂皇的皇宫,为啥不把中央政府放到里面乎哉。自从清王朝下台鞠躬,溥仪先生被赶了出去之后,乃改为博物院,我就非常奇怪,即令不把中央政府放到里面,如接待待外交使节,似乎也可利用。世界上所有由君主变为民主的国家,政府差不多都仍设在原来皇宫,我们何必特别谦让?这疑团一直到我有机会前去参观一番,才算恍然大悟。盖中国宫殿建筑,除了那个飞檐溜瓦的房顶,还不无可取外,其他方面,无不糟到了牛角尖,成了无可救药的绝症。夫中国皇宫是中国建筑的精华,但该精华至少有两点,暴露出来我们住文化的低落(我说这话,毫无卖国之意,义和团朋友尽可不信,千万别向治安机关打小报告)。一曰柱子多,进得宫门殿门,但见左也是柱子,右也是柱子,前也是柱子,后也是柱子,好像到了长安碑林,使人疑心每个柱子底下都埋着一个尸体。另一个日光线黑暗,宫也好,殿也好,虽不能说伸手不见五指,但其阴气森森的程度,和乡下藏萝卜的地窖,没啥分别。当皇帝当然十分舒服,柏杨先生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弄个皇帝干干,可是如果仅就他们住的寝宫而言,我宁可仍伏在我的明窗净几之上写杂文。和英国白金汉,俄国克里姆林,法国凡尔塞,德国波茨坦,比较起来,中国同胞应该羞得上吊。盖在这一点上,外国月亮比中国月亮圆得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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