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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身也懒,跷起一条腿,瘫软了身子。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侧。

  眯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乱点。

  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胀胀的,芳子觉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呼。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橄,蹲在那儿。

  不管有没有人一一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摆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洒落地面,激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水珠。

  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

  它走得不远,只顽皮地向女主人藏着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瞄跳地跳下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养得驯熟了,越来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

  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一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

  芳子对自己一笑。

  一阵春风,落英洒个满怀,如一腔啡红色的急泪,倾向她一身,险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阳群手蹑足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浪速。

  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论,最后,原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满蒙独立”运动的中心人物,胸怀大志,居心叵测。—一放不过多月,则如武士对,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浪速面对着夕阳。

  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歉故:

  “我们的天性,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

  若干白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泄漏。

  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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