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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有佬倌收他吗?”我想到就说。

  “怎么没有?”如花为情郎颜面而辩。

  “不不,请勿误会。”阿楚打圆场,“他的意思,是当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师不易。绝对没有低估十二少。”

  “而且,”阿楚乘机再狡猾,“我跑娱乐圈知道,访问老一辈的伶人时,都说他们当年追随开山师父时,等于是工人侍婢。”

  见如花气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不过,即使如花为十二少的骨气辩护得不遗余力,到底,我们还是了解:都是如花的说项。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夹万之际,他与如花已是太平戏院常客,看戏操曲,纯是玩票遣怀。人生如戏,谁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开一个厅,挽人介绍大佬倌华叔,央请收十二少为徒,投身戏班。

  华叔见十二少眉清目朗,风流倜傥,身段修长秀俊,有起码的台缘。要知登台演戏,最重要是第一眼。

  ——当然,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对华叔苦苦恳求,直至他勉为其难,答允了。拜师之日,我代他封了‘贽仪’美金一百元。”

  “那是多少钱?”阿楚问。

  “约港币四百元。”

  “你如何有这许多钱?”

  “找个瘟生,斩之。”

  “十二少知道吗?”

  “他不必表示‘知道’。”

  真伟大。我想,如果有个女人如此对待本人,我穷毕生精力去呵护她也来不及。但这样的钱,如何用得安心?

  虽然华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务如倒水洗脸、装饭摇扇、抹桌执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劳,但贱役虽减,屈辱仍在,新扎师兄要挣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十二少有没有红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忙问。红就是红,不红就是不红。30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见影,不比今日的明星,三年才拍一部戏,年年荣登“十大明星”宝座。她们只在“登台”时最红。

  但我真是一根肠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这是如花心上人,她会答“他红不起来”这种话吗?

  女人通常讲“不知道”,真是巧妙的应对,永远不露破绽。

  自此,十二少心情长久欠佳,但觉无一如意事。不容于家,不容于寨,又不容于社会。为了与一个痴心女子相爱,他付出的代价不能说不大。

  “有时,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题吵骂,我都甘心承受。他在无故发脾气之后,十分懊悔,就拥着我痛哭,哭过了,我对镜轻匀脂粉,离开摆花街,便到石塘咀。”

  她无限依依:“有时关上门,在门外稍驻,也听到他的嚎哭。”

  我眼前仿见一架长班车(私家手车),载着千娇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红楼名妓,招摇过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长班车,座位之后竖了一支杂色鸡毛扫,绚缦色彩相映。车上又装置铜铃,行车时丁当作响。

  这侧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尽态极妍的女子,眼波顾盼间,许有未干泪痕。问世间情是何物……

  我们都不懂得爱情。有时,世人且以为这是一种“风俗”。

  我和阿楚,在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也无从整理。一时间又想不起再问什么。这都是一些细碎、温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国大事,又非花边新闻。

  我们都忘记了前因后果。前因后果都在红尘里。甚至,我竟忘记了她为什么上来一趟。

  还是阿楚心水清:

  “你们以后的日子怎样?你为什么要寻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们一齐死。”

  “啊——”阿楚叫起来。

  我按住她的手:

  “不过是殉情,你嚷嚷什么?”

  “永定,何谓‘不过’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视环境而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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