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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浏览一下,发觉没有我想找的资料,便跑到参考图书馆去。当我仍是莘莘学子之一时,我在此啃过不少一生都不会用得着的书本。何以那时我寒窗苦读,如今也不过如此。当年我怎么欠缺一个轰烈地恋爱的对象?——不过如果有了,我也不晓得“轰烈”。这两个字,于我甚是陌生,几乎要翻查字典,才会得解。

  “小姐,我想找一些资料。”

  “什么资料?”一个戴着砧板厚的眼镜的职员过来。

  “所有香港娼妓史。特别是石塘咀的妓女,有没有关于她们的记载?”

  那女人瞅我一眼:

  “请等等。”

  然后她跑到后面给我找书。

  我见她对一个同事私语,又用嘴巴向我呶了一下。这个老姑婆,一定把我当做咸湿佬。真冤枉,本人一表人材……“对不起,”她淡淡地说,把几本书堆在柜台上,“没什么娼妓专书,只有《香港百年史》和这几本掌故。”

  我只好道谢,捧到一个角落细看。我又不是那个专写不文集的黄,她凭什么以此不友善眼光追随?

  我不看她,光看书。

  翻查目录,掀到“石塘咀春色”,企图自字里行间窥到半点柔情,几分暗示。

  香港从1841年开始辟为商埠,当时已有娼妓。一直流传,领取牌照,年纳税捐。大寨设于水坑口,细寨则在荷李活道一带。

  大寨妓女分为:“琵琶仔”、“半掩门”和“老举”……我一直往下看,才知道于1903年,政府下令把水坑口的妓寨封闭,悉数迁往刚刚填海的荒芜地区石塘咀。那时很多依附妓寨而营业的大酒楼,如杏花楼、宴琼林、潇湘馆、随园等,大受影响,结束业务。

  不过自1910年开始,“塘西风月”就名噪一时。在1935年之前,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花团锦簇,宴无虚夕,真是“面对青山,地临绿水,厅分左右,菜列中西,人面桃花,歌乐升平”。及后禁娼……

  但文字的资料仅止于此,虚泛得很。

  我还有缘得见几帧照片,说是最后一批红牌阿姑。有一位,原来也是“倚红楼”的,名唤花影红。不过她比不上如花的美,而且又较丰满。真奇怪,何以不见如花的照片?

  对了,原来如花早已不在了。

  他们在1932年吞的鸦片。

  我灵机一动,忙还书,又商借别的。

  “小姐,”我斯文有礼地向她招呼,免生误会,“对不起,我想再借旧报纸的微型菲林。”

  “几年的?”

  “1932年。”

  “1932年?”她找出一本册子来,“没那么早。”

  “最早的是几年?”

  “最早也要1938年。”

  嗯,那年如花已经死了。

  “麻烦你了,不大合用。”我转身想走。

  ——啊不,三八年?

  “小姐小姐,”我兴奋得大声地唤,“我要借三八年七月七日那卷!”

  我之所以兴奋,是因为想到,会不会在三八年七月七日的报纸上,刊了有关十二少的消息?那天可是他再世为人的出生日?可有一点线索供我追查下去?我只是区区一个广告部副主任,得以兼任侦探,做梦也想不到。一边想,一边笑,催促之声音也大起来。

  “先生,在图书馆中请保持安静。”

  她给我的印象分早已是“丙”,不,也许是“丁”,所以一见我表情有异,更防范森严。

  “这卷微型菲林是星岛日报1938年下半年的,你自己找七月七日吧。”

  她登记了我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码。在登记身份证号码时,一再复看,证实无讹。怕是一见势色不对,诸如我出言不逊,意图非礼,或公共场所露出不文之物,她们便马上去报警。——都是我自己不好,研究娼妓问题走火入魔了,样子也开始变得像急色的嫖客。我让那步步为营的女职员安装好菲林之后,便按掣察看。由七月开始,逐天逐天地看,这些在我出生二十年之前的民生国事。

  但,看到七月七日,我也找不到任何资料。我只知道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卖一元五毫八仙一瓶。饮咕很时髦。副刊的文章是《青年如何读书报国》。又因战事已经爆发,香港也受波及,报上提到日军,都用一个“×”或空白格子代替,有些稿件的位置开了天窗,植上“被检查”字样……已是乱世,谁有工夫顾盼儿女私情?

  我很失望。花了半天的时间,毫无头绪,还遭受女人的白眼。如果那女人好看一点,也是无妨,但她又长得……算了,我对美女的标准,竟然在一夜之间提高不少呢。

  当我自大会堂图书馆出来时,普天是烂漫阳光。

  只有我,因为空手而回,甚是无聊,一如没上电芯的收音机、没加水银电池的计数机、没蜡烛的灯笼、没灯的灯塔、没灯塔的海。

  脑中充斥着三八七七的旧报资料: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读书报国、“×”侵华行动、“被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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