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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是旧历九月初五,大舅的生日。
  天气很有点冷。继母一大早起来,就忙着给我们找出大衣和新夹袍,说要带我们去拜寿。
  我们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谁都不想去。二弟第一个说他和邻居的孩子约好一同做功课,不能去。大妹也说肚子痛,不想去,剩下我,我总归大了几岁,知道如果我也说不去,继母一定会觉得难堪。而且父亲也在一旁示意要我去。我只好装做很高兴的样子,让继母帮我用烫发剪卷了头发,穿上她特别为我从中原公司买的蓝色的新大衣,和她找陈裁缝绘我做的枣红缎背绢的短夹袍。刚刚打扮整齐,大舅就派车子来接我们了。
  我一看见那车子,就发现它就是宪纲表哥带我们去兜风的那部。只不过今天是由司机开来的。
  继母并不知道我已经是第二次坐这部车子。我们上了车,她很兴奋地欣赏着那漂亮的车厢和坐垫,不停地夸赞着,并且问我:“这部车子漂亮不漂亮?”我当然点头说:“真漂亮!”但事实上,我总觉得它里面那奶油色的车壁和酱红色的坐垫,实在不如那天宪纲表哥带我们去兜风的时候那么清爽,也许是因为天气的关系,那天天气热,我们把车窗都旋下去,满车都是风。而今天,四扇车窗都紧紧地闭着,里面弥漫着汽油味、继母的烟味和头水昧。她用一法国制的头水,那香味,在我印象中,好像可以弥漫一年都不散。
  父亲坐在司机旁边。他今天穿着咖啡色的秋大衣,戴着同色的呢帽。自从娶了继母之后,父亲显得和我们很疏远。有时,连他的穿戴和举动,我也觉得有点陌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车子到了意租界,在纪家那宽大的铁门外停住,司机按了一声喇叭,看门的老樊来开了门,车子就一直开了进去。
  从楼房外面看去,那白油漆的洋式的门窗上,闪现着紫色丝绒的厚窗帘。我们下了车,老樊早跑过来、抢先一步,帮我们把客厅的门拉开,我就闻见了那纪家特有的静沉沉的庄肃的气味。
  大舅早已从里面迎出来,他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色毛哗哒的长袍,深灰色的西服裤子,下面是皮鞋,没穿马褂,显出了几分潇洒。猛然看去,他真像宪纲表哥。我猜想,他年轻的时候,一定不是这么严肃的。许是外交官的生活,使他习惯了礼仪,他客气地同父亲寒喧着,一面让我们进了客厅。
  楼下这间客厅,我还是第一次进来。上次因为是和继母来的,所以我们直接上楼,到内看们用的小客厅。这间大客厅有小客厅三倍那么大。光线也亮些。一面是落地长窗,另外的两面墙上挂着一些字画,下面铺着地毯。屋里的陈设一半是中国式的,靠墙那几个高高的茶几上,摆着古玩和玉器。两旁各有一套西式的沙发,一套是蓝色丝绒面的,一套是粟色皮面的,各有一个矮矮的圆形茶几、屋里很暖,我看了看,有两排暖气,装在靠墙的地方。
  大舅和父亲用他们成人那种近于夸张的客套,互相让着坐,寒喧着。继母让我坐在一张沙发上,暗示我不要拘束。我只好尽量使自己安于这不自在的气氛。
  佣人倒了条,摆上点心。跟着,舅母和表嫂也来了。我站起来,把沙发让给舅母,邵佩玉开始拉着我的手,向我问长问短。
  这时,又有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邵佩玉向父亲介绍:“这是我哥哥,邵敬诚。”
  邵敬诚中等身材,长方脸形,高鼻子,两个长形的眼睛,眼梢斜斜地向鬃角两边吊上去,很有点像舞台上的小生,他边着长长的步子走过来,和父亲握手,口中说:
  “姑父,您好,您好。”
  然后,他向继母鞠躬为礼,这才转身向我们这边望过来。邵佩玉看看我说:
  “这是我哥哥,这是大表妹。”
  我向邵敬诚点点头,没有说话。
  邵敬城很拘谨的样子,对我鞠躬说:
  “我叫邵敬诚。”
  我很不习惯一个那么大的人向我鞠躬,而且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这句自我介绍,不觉往后退了一步,说:
  “我知道。”
  他好像一怔,忘记了造作,问道:
  “你怎么知道?”
  “刚才表嫂不是在你一进门的时候就说过了吗?她说,这是我哥哥,邵敬诚。所以我知道。”
  邵敬诚不得劲地笑了笑,努力想恢复,客气地对我说:
  “哦,哦,那,”他指了指那边的皮沙发,“我们到那边坐。”
  我走了过去,坐在那太宽的皮沙发上。那沙发实在太宽,如果我要靠着它的背,那么我的脚就只好悬起来,如果我想坐得像样一点,就只好远远地离开那靠背,而好像正襟危坐的样子。
  邵敬诚在我对面坐下,这时,邵佩玉把点心端过来,招待我。我随便拿了一点来吃着,眼睛却望着身旁茶几上摆的那一对描金蓝底的瓷方瓶。我并不懂得欣赏古董,而只是不知道怎样安置自己才好。这时,只听邵敬诚问说:
  “表妹,在哪里读书?”
  我怔了怔,这才想到我是他的表妹,我把眼光由描金蓝底花瓶上收回来,说:
  “我在省立女中。”
  “几年级了?”
  “高一”
  “哦,那不错。”他说。
  我不知道他是说省立女中不错,还是说高一不错,只得笑笑,没有回答。
  他又说:
  “我在读大学。”
  “哦。”我看了看他。
  “我读法律系。”
  “哦。”我又看了看他,觉得不能总这么“哦”下去,就也说了一声,“那不错。”
  他也笑笑,忽然又问我:
  “你说读法律不错?”
  我其实也不知道学法律好不好,只不过既然刚才说了“不错”,现在我也只得答应着,然后我才笑笑说:
  “不过,读起来,一定很枯燥。”
  他点点头,说:
  “当然,读书总是枯燥的。”
  我想了想,说:
  “也许有些书并不枯燥。”
  “也许。”他点点头,他的吊眼梢使他显出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不过,一个人既要读书,就不能怕枯燥。”
  邵佩玉在旁边听了,说:
  “所以,我公公喜欢你。”
  我知道,邵佩玉所说的“公公”是指的大舅,我朝大舅那边看了看,只见他正指着我们这边墙上挂的一幅泼墨画,向父亲谈论着,他带着一副鉴赏的神情,那眼睛,即使在几尺以外的距离看起来,也依然炯炯有光。
  邵敬诚也随着大舅的眼光,偏过头去看那幅画,只听大舅在那边提高了声音问:
  “敬诚!梁楷是哪朝的?”
  邵敬诚站起身子,恭谨地回答说:
  “南宋。”
  “他的画你喜欢吗?”
  “是,我很喜欢。”邵敬诚小心地答。
  “坐下,坐下。”大舅在那边伸出一只手对邵敬诚示意,然后对父亲说:
  “敬诚这孩子很用功,不错,不错!”
  邵敬诚两个眼梢吊得高高的,带着他那份特有的郑重,坐下来。他的眼睛其实很好看。单眼皮,黑白分明,眉毛整整齐齐,而且很尽责地卫护着那长长的眼睛,一直护到鬃角里去。他的鼻子很高很直,嘴型格外方正。细看,和邵佩玉有点相像。但也许因为他的相貌太像舞台上的小生,所以我一时总没有办法使自己相信他是真的他,而总觉得他应该下了妆再出来会客。就连他那白哲的脸色,也似乎,是涂着一层粉。我想,旧小说上形容美男子,常说“面如敷粉,唇若涂丹”,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我想不到实际生活中会真有这个样子的人。
  大概是我看他看得太认真,他有点觉察到我对他那莫名其妙的眼神,于是,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找个话题说:
  “表妹在哪里住?”
  “英租界。”
  “还有几个表弟表妹。”
  “我们一共三个。”
  “哦,那不错。”
  他似乎很喜欢用“那不错”来表示他的友善。但我实在不很喜欢他那样审问口供似的谈话。于是,我想起上次宪纲表哥把我们带出客厅的恩惠,不觉怀念起宪纲表哥来。
  今天,似乎宪纲表哥并不在家。那天,他也是后来才从外面回来的。不过,今天他即使回来,也不会有那么好的心倩。因为陈绿芬出走了。
  想到陈绿芬,我不觉注意地看了看邵佩玉。我不知她是否知道宪纲表哥在外面的生活,更本知道是否她已知道那个破坏她幸福的“妖精”已经走了,宪纲表哥已经完全属于她。她该高兴才对,但是,我看不出她是否比以前高兴。她总是那么端凝与美丽。今天,她穿着粉红色丝绸夹袍,上面有一个一个的同色的圆形风景图案。沿着同色的软缎滚边,齐肘的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手臂上戴着一只浊绿色的玉镯。当她抬手的时候那玉镯就晃晃荡荡的。她的菱角形的小嘴总带着一点含蓄的微笑,我看不出来她内心的苦乐。
  我很想问问她,知不知道陈绿芬出走的事。但我又想到那恐怕太孟浪,于是,我改口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问她说:
  “宪纲表哥呢?”
  她把细长的睫毛往下一垂,淡淡地说:
  “他不在家。”
  我还想问下去,但又不知怎样措词,而在旁边的邵敬诚却说话了:
  “他又不在家?”
  邵敬诚这句话说得很直率,让我突然发现他并不是一个舞台上的小生,而是一个实实在在平平凡凡的人。
  邵佩玉并没有觉察我的感觉,很专注的用一种幽怨的语气回答说:
  “他什么时候在家过?”
  “至少老爷过寿,他应该在家。”
  “他早就晕头了,还记得这些?这几天,索性连面也不见了。”
  “他外面……”邵敬城看看我,把眼光很含蓄地移开,咽住了下面的话。
  邵佩玉却会意地说:
  “还不是那个样子!”
  我注意地听着,很显然的,邵佩玉一点也不知道陈绿芬出走的事。”
  “你也该想个法子。”邵敬诚说着,伸手去拿烟。
  我看着他的手,那手指白白的,长长的,上面戴了一枚金指环。他把那听三五牌拿出来,抽出一枝,拿过打火机来点着了,喷出一口烟,微微眯起他的眼睛,显然他是在替妹妹考虑对策。
  我觉得他这一抽烟的动作和他方才的拘谨,以及说他读法律系时的刻苦神情倒很相称。尤其是当他在烟雾中把眼睛眯起来的样子,使我觉得他一定很惯于替人家出主意。
  邵佩玉看着她的哥哥,脸上带着一点隐忍的表情,慢慢地说:“大家都说我该想想法子,其实,我有什么法子?看得住人,看不住心,还不是没有用?”
  “你总不能随他去不是?”
  “前些天倒是回来住了一阵。我说,你要回来可以,不过,书要好好的读。不然,不但你对不起家里,连我们邵家也对不起姓纪的。我说,当初人家以为我有多少办法,可以让你上进,你也得替我想想……”
  “嗯,”邵敬诚喷出一口烟问:“他呢?”
  “他?你还不知道?嘻皮笑脸;哪里有什么正经?你跟他说什么都可以,就别提读书上进!”
  邵敬诚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朝大舅那边看了看,大舅正很专心的和父亲谈着什么。于是,邵敬诚轻声地对邵佩玉说:
  “宪纲在这方面一点也不像他父亲。”
  “就说的是!”邵佩玉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也许世事都是这样的,老的太能创业了,小的就会是个败家精。八月节的时候,天孙公司的祝裁缝来收账,说他做了四套西服,两件大衣,我问他,衣服呢?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卖了!你说气不气死人?”
  邵敬诚用食指把香烟在烟灰缸的边上弹着,一面说:
  “恐怕不一定真是卖了吧?说不定就在那边。”
  “谁知道?邵佩玉把茶杯用两只手转着,低垂着眼睑说,“我也懒得去追根问底,左右是他爸爸的钱。”
  “纪伯伯一点也不知道?”
  “他的脾气,谁敢跟他说?”邵佩玉低低地说。
  邵敬诚沉默着。
  邵佩玉也沉默着。
  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忽然想到我似的,邵佩玉把那碟点心移到我的面前,说:
  “吃嘛!别客气!”
  我道着谢,随手拿了一块南糖,放在嘴里,我很想告诉她,已经没有“那边”了,但是,我又觉得那太突然,而且说不定会引起别的麻烦。尤其是父亲和继母都在这里,我更不敢多嘴。于是,我决心让自己沉默下去,做个局外人。
  但是,邵佩玉却像是省悟到不该在我这亲戚面前把这私事谈得太多,于是,她改变话题问邵敬诚说:
  “刚才我公公跟你说什么?我看你们好像谈得很高兴似的。”
  邵敬诚又用食指弹了弹烟灰,眼睛就那样看着自己的食指,说:“纪伯伯说,等我毕了业,一定给我介绍好一点的工作,说,假如我外文好,说不定可以去外交部。我说,我对外文很下功夫。纪伯伯很高兴,他说,假如宪纲像我这样就好了。”
  “那还用说?”邵佩玉说,“他有他爸爸的关系,人又长得神气,很好的一个外交官材料。他爸爸就希望他走这条路,可是他就是不长进,有什么法子?”
  邵敬诚弹了半天烟灰,那烟已经燃得剩下短短的一截,他索性把它捻灭,再去拿一支新的,点着了,抽了一口,忽然又说:
  “那部车子还不错,我开出去,人人都说好,满神气的。”
  听到提那部车子,我不觉注意起来。只听邵佩玉笑着说:
  “我看既然我公公愿意借你用,你就开去用好了。他自己很少用。”
  “宪纲不是也会开车?”
  邵佩玉把嘴一撇,淡淡地说:
  “他开车也没我的好处,我也不喜欢跟他到处去疯。再说,他爸爸也不准他开。连模都不准他摸。说,除非他好好念大学,要不然,家里——切都不会有他的份儿!”
  我在旁边听着,回想着那天宪纲表哥开车带我们去兜风的事,他带我们回来,把车子开到日租界一家住宅的门前,就把车子停在那里不管了。那时,我们以为那车子是从那里借来的,也没仔细追问。现在我才知道那车子原来就是大舅的。我想到这里,就假装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声:
  “敬诚表哥,你家是不是在日租界?”
  “嗯,在日租界。”
  “是不是宫岛街?”
  “对呀!”他惊异地问,“你去过?”
  “没有。”我淡淡地答。端起茶杯去喝茶,不去看他,嘴里却说,
  “我有一次看见那部车子在宫岛街,原来是你们家门口。”
  邵佩玉惊诧地看看我,说:“哦,你看见了?”她又看看邵敬诚,带着疑惑的语气说,“真奇怪!那车子无缘无故地丢了,害得我们到处去找,还报了警。想不到后来在那里发现。我们还以为是你开去的。”
  “我才没有!”邵敬诚说,“那天我随学校到北平旅行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车钥匙也被人带走了。”
  “就说的是。”邵佩玉说,“听说那车里蒙了一层灰土,弄得好脏!我看那,不定是哪家游手好闲的坏蛋做的事!”
  我忍住一肚子要说的话,低下头去认真地喝茶,不再看他们。我还清楚地记得宪纲表哥那天把车子领上,然后很自然地把钥匙放在自己口袋里,和我们一同走开的那副样子。
  他为什么能把车子开出来找我们陪他去兜风呢?不是大舅不准他开,连摸都不准他摸一下吗?而他确实是带着我们去了。还有陈绿芬。那天,他把车子开得好快!经过那尘土飞扬的土路,飞了满车的尘土,又让我们把果皮纸屑都扔在里面。我们玩得几乎忘了时间,然后,他把车子开到日租界,停在那陌生人家的门口,把车锁上,把钥匙塞在他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我们就步行回家了。
  那钥匙在宪纲表哥的口袋里,那么,当大舅找到车子的时候,一定是找不到钥匙的了!
  想到宪纲表哥对他父亲的恶作剧,我觉得有点好笑。但是,我又觉得那不应该好笑,至少,在宪纲表哥心里,那不是一件好笑的事,而是一件难过的事。自己父亲买的车子,不准自己开,却很情愿地借给那个喜欢说“那不错”的吊眼梢的邵敬诚。这样的事,谁都会觉得难过,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宪纲表哥把车子偷偷开走,而故意停放在那敬诚厂门前的道理。
  我这样想着,又听到邵敬诚在旁边说:
  “幸亏那天我有时间证人,证明我确实出去旅行了,没有在家。不然的话,纪伯伯还说不定以为是我把车偷去的。”
  “就说得是。”邵佩玉说,“这件事,真有点怪!”
  邵敬诚停了一下,又说:
  “那部车子很贵,也只有纪家才买得起。”
  邵佩玉叹了一日气,说:“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你们才把我嫁过来的吧?”
  “那倒不是这样讲。”邵敬诚忽然很郑重地说,“钱固然重要,门第也是重要的。”
  我看着他们兄妹俩,这时不觉又同情起宪纲表哥来了。
  在我想来,宪纲表哥仿佛被人欺侮了似的。
  虽然,我知道,一个人被处罚,一定有他被处罚的理由;虽然我知道,宪纲表哥确实不务正业,不求上进,但我心里还是有点同情他。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感情用事,孩子们有时是缺乏判断是非的能力的。我想,或许我之所以喜欢宪纲表哥,只是因为他和我们玩得来。他会带着我们去“野”,使我们离开正常生活的轨道,摆脱“道理”的约束。而使我们觉得自由和那种近于恶作剧的快意。
  我想,也许,人们的本性是不大善良的。不然,我们实在没有理由喜欢一个胡闹而不听话的宪纲表哥,而还要替他隐瞒他所做的那许多坏事。
  我听着邵家兄妹断断续续在讨论着宪纲表哥,而我一点也不想告诉他们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件事。
  吃过那顿拘束难咽的晚饭之后,继母到舅母房间里去闲话家常。大舅叫邵敬诚陪着他和父亲去看他从欧洲带回来的几张法国名画和瑞士工艺品。我没有资格参加任何一组,只好由邵佩玉招待着,到她的房间里去玩。
  这是我第一次进邵佩玉的房间——当然也是表哥的房间。他们的房间里是整套奶油色的家具,包括双人床、五屉柜、衣橱和梳妆台。床上铺着粉红色的床罩。梳妆台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床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她和宪纲表哥结婚时的放大半身照片,是彩色的。照片上的邵佩玉披着头纱,捧着一大堆玫瑰,脸上化妆太浓,反不如她本人有一种明艳之感。宪纲表哥手持礼帽,身穿燕尾服,线条利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婚礼是一件真正严肃的事。在他那直望着镜头的眼睛里,我找不到一丝调皮或顽世不恭的神色。那表情,就正像我们第一次到大舅家来,吃饭的时候,宪纲表哥穿了长袍马褂、迈着大步走近饭桌时的表情,那么造作而严肃,却又透露着一份他所不想透露的无聊。
  五屉柜上还有一个六吋的相框,里面是宪纲表哥单人的。显然这张不是结婚时照的。他穿着衬衫,没打领带,衬衫袖子卷到肘部,头发有点散乱,脸上却露着明朗的笑容,背景有许多树木的枝叶。
  邵佩玉见我注意这张照片,就说:
  “他这张照片是高中毕业以后,去北平玩的时候照的。那时候,家里给我们说亲,给我看的就是这张照片。你表哥很漂亮,是不是?”
  我点着头。当然是的,每一个人都会承认他是漂亮的。只是,我仿佛有点不大明白邵佩玉居然也这样衷心地称赞他。我一直觉得邵佩玉对宪纲表哥太冷淡,而且流露着太多的轻蔑与不满,至少,在我想来,一个女人对一个不忠实的丈夫,是很难再夸奖他漂亮的。而邵佩玉很自然的这样说着,并且把那个相框拿起来,对着灯光去端详。她说:
  “你看,他的眼睛多漂亮!黑白分明的。而且,他的白眼球是带着那么一种透明的浅蓝的。他的双眼皮不是像别人那样的,他双得俏皮,你说是不是?还有他的嘴也很好看,他的牙齿,那才叫整齐!我常说,女人也比不上他好看,我们女人,都仗的是打扮。如果我们没有头发,又不搽脂粉,大概都有几分丑。可是你宪纲表哥,无论穿什么都好看。”
  我听邵佩玉说着。她的语气自然而温柔,我不禁仔细地看了看她。灯下的邵佩玉,好像一朵粉红色的盛开的康乃馨,细致而娇柔。她好像很喜欢粉红色,她的床罩是粉红的,她床前的拖鞋和衣架上的睡袍也是粉红的,而她的美,所给人的印象也是粉红的。那么淡淡的,雕致丽芬芳。我不愿承认她所说的“女人不化妆,都有几分丑”的话。至少她就不是。虽然她很喜欢化妆,而陈绿芬也不是的。
  邵佩玉并不知道我的心情,她仍在端详着宪纲表哥那张照片,好一阵,才把它放回五屉柜上,轻轻地笑了笑,对我说:
  “我一直就说,男人不要漂亮。漂亮了,就靠不住。你说是不是?”
  我一时也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只是为了替宪纲表哥做点好事,我才摇摇头说:
  “那也不见得。”
  邵佩玉笑笑,拍拍我的头,说:
  “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听我的话,别嫁给漂亮的男人!”
  我笑着,心里却打着问号。我总觉得,漂亮的人,生来就是讨人喜欢的。我不知道将来我会不会领悟表嫂的话,至少,现在我是不十分领悟的。只是我似乎也觉得陈绿芬爱上宪纲表哥,并不单纯是因为他漂亮。我觉得陈绿芬或许是爱上宪纲表哥的顽世不恭。女人有时会喜欢顽皮的男孩子的。
  邵佩玉看着我,心事重重地怔了一会儿,拉过一只化妆用的圆凳,让我对着梳妆台坐下。她拿起一把梳子,帮我把头发重新梳了一下,又用分头管把我顶上的头发轻轻挑松,她说:
  “你看,这样不是好看多了?女孩子是要懂得打扮自己才行的。”她说着,又拉开抽屉,找出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蝴蝶结,别在我的头发上。
  我顺从地任她打扮我。她把蝴蝶结别好,对着镜子里的我端详了一阵,开始把眼光移到她自己的脸上。她抬起手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拿起粉盒,扑上一层粉,再涂上一层口红。又把耳朵上那副珊瑚耳环摘下来,换上一副水钻的,说:
  “晚上应该戴亮一点的,在灯下才会好看。”
  我欣赏着她的动作,佩服着她对装饰的考究。她戴好了耳环,对着镜子看看自己,说:
  “你也许知道你表哥在外面的事。”
  我装做不懂地问:
  “什么事?”
  “他和一个叫陈绿芬的在一起。”
  我没法不继续装下去,我说:
  “陈绿芬?”
  “嗯,听说,那个陈绿芬很漂亮。”她对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眼,
  “我想,我大概是比不上她的。”她自言自语地说。
  我想了想,用安慰的口吻说:
  “哪里,你该知道你有多漂亮!不过,也许有时候,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好,并不只是因为他漂亮。”
  “那,”她怔了怔,说,“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谁知道?”我说,“不过,我不相信表哥会那样的,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会很爱你。所以,我想,表哥不会真的不爱你而去和别人好的。”我顿了顿,又说,“我想,他最近也许会回来。”
  她摇摇头,叹着气说:“你怎么知道?连我都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我说,“他可能会回来的。因为,现在——”我停了停,改口说,“天气冷了。”
  邵佩玉沉默着,慢慢地整理那些化妆品,她显然并不相信我的话。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对我说:
  “今天我和你说的话,你不必对别人去讲。我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表哥其实也没有那么坏。”
  我点着头,放弃了再去深究这件事情的念头。我想,也许父亲他们要回去了。我该去问问他们。我便走出了邵佩玉的房间,哪知刚一开门,就看见宪纲表哥站在门外。
  他的出现,把我吓了一跳,我一点也想不到他现在突然回来。我相信,邵佩玉也想不到的。
  宪纲表哥的脸色发青,他那对漂亮的眼睛在光线黯淡的走廊里看不出一点神采。他身上穿着一件旧式的灰呢大衣,打着绉,头发一点也不光洁。我从来也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就连那天,陈绿芬出走,他半夜到家里去找我,也没有今天这样慌忙,今天的宪纲不像是宪纲。他看见我,似乎有点意外,用他那对网着红丝的倦眼看着我,说:
  “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没有回答,只听邵佩玉在我背后的房间里接过去说:
  “你倒问得出来,人家是来给爸过寿的!你这几天连人都不见,还好意思问!”
  宪纲表哥让过了我,迈步进了房间,大衣也没脱,就那样坐在铺着粉红床罩的床,双手无力地垂在两旁,背驼着,一副惆然若失的样子。对邵佩玉的责备,一句也不多辩。
  邵佩玉看了看宪纲表哥,又回头来看了看我,抿着嘴,皱了皱她的细眉,转身走到衣橱边,打开橱门、取出一套衣服,又去拉开五屉柜的抽屉,找出一件衬衫,扔在床上,说:
  “我看,你也不用穿长袍了,大家早都拜过了寿,你换套干净的西装,去见爸爸吧!也让爸记着他还有个儿子!”
  宪纲表哥木然地坐了一会儿,才把眼睛斜斜地扫了那套衣服一眼,默默地抬手去解自己大衣的钮扣。
  我在外面站着,看着他们夫妇俩,房间的光线很柔和,佩玉那黑白分明的皮肤和她的粉红旗袍显得很醒目;而宪纲表哥颓然地坐在那张考究的床上,头发凌乱,衣服起皱,一身都是灰黯。
  我知道隐藏在宪纲表哥心里的沉重的悲哀,但我也知道,隐藏在邵佩玉心中的凄楚。他们两人从见面到现在,目光没有直接接触过,邵佩玉的眼光扫过去的是轻蔑与责难;而宪纲表哥的眼光始终朝着地面,朝着自己的鞋尖。对邵佩玉的责难,他像是无动于衷,也像是默默地承受。他像是一个倔强固执的做了错事的孩子,无言的听任人家的摆布。
  宪纲表哥把大衣钮扣解开,并没站起身子,就那样坐着,把大衣由肩上推下去,落在床上。然后无精打采地伸手去拉松自己的领带。我看见邵佩玉那隐忍的脸色,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想再深一步的责骂宪纲表哥,我觉得我不便在这里再停下去,便悄悄地转身走了。
  当我在舅母的房间吃了一些蜜枣、桃脯之类的零食,再和继母她们一同来到大厅的时候,看见大舅、父亲和邵敬诚三个人围着一个圆形的矮几坐着。宪纲表哥在靠窗的地方,倚着暖气管站着。抬着头,眼睛望着对面的窗外。窗外没有什么,只是一片黑沉沉的夜空。大舅的脸上很明显的流露着不悦。我们进去时,只有父亲看了看我们,眼睛里带着一点礼貌上的镇静,而且很明显的,他在示意我们也要保持这点礼貌上的镇静。
  大舅没有看我们,他那对凛凛然的眼睛,毫不放松地瞪着他的儿子。
  我们发觉,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但已经来不及退出去了。只得尽量装做若无其事地走到白天我和邵佩玉兄妹所坐的那套沙发去,默默地坐了下来。
  “我家里不要败家精!”大舅那宏亮的声音忽然灌满了大厅,“回来做什么?嗯?”
  宪纲表哥的眼睛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对面窗外的夜空,憔悴的脸,如同一座泥像。
  “你刚才进来说的什么?嗯?拜寿!我请你了吗?……嗯?古人说,孝者顺也,你顺过我吗?你去照照镜子!”他说到这里,冷酷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又大声地重复说:“去照照镜子!去……”他气恼的压低了声音,“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你熬了几天几夜?你到哪里疯去了?你还好意思回来!你还记得你有个爸爸!嗯?”他看了看邵佩诚,“你还记得你有个家?嗯?人家邵家把小姐嫁给我们,你对得起人家吗?你对得起我吗?去去去!去照照镜子反省反省去!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宪纲表哥仿佛没有听见他父亲这一连串的骂,倒是邵敬诚在那边低声下气地说:“纪伯伯,何必生这么大气呢?妹丈外面也许有事,也许身体不舒服,您今天好日子,不要生气。”
  我还没来得及听大舅怎样回答,却见宪纲不等邵敬城说完,蓦地下转身,大踏步走出客厅去了。他把门拉得那么用力,而放得又那么不顾后果,因此,那门在他背后关上的时候,发出了很大的声音。那声音把每一个人的心都震慑住了。
  大舅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却被父亲和邵敬诚拉住。
  反了!反了!这个不孝之子!”大舅顿着脚说,我以为他会试着挣脱父亲和邵敬诚的劝阻,追出去骂宪纲表哥,或者至少他会在原地再发作一阵。却设想到大舅说完这句话,就坐正了身子,用左手掸掸右边的袖子,默然地吸了几口烟,把脸上的怒色慢慢地敛去,然后,吁了一口气,换上礼貌的笑容,带着歉意对父亲说:
  “真对不起,让妹丈见笑了!是我教子无方,真对不起!”
  “哪里话,哪里话!”父亲一面伸手去端茶杯,一面客气地说着,把那考究的姻脂红色的茶盅拿在手中欣赏了一下,显然是在故意改变话题地说:“这茶盘真好!”
  大舅也伸手去端起茶盅说:“这是康熙瓷,很名贵的,内人轻易舍不得拿出来用。你看,这瓷薄得透亮,光洁晶莹,没有一点暇玷,这种姻脂红,近年也很少见。”
  “是的,普通的红都带火气,这姻脂红近乎浅紫,最含蓄不过。”父亲赞赏地说。
  他们像是很专心地欣赏瓷器,我却为刚才的气氛而觉得烦闷。趁舅母不注意的时候,我低声对继母说:
  “我们该回去了吧?快十点了。”
  继母看了看她腕上的表,点了点头,远远的向父亲和大舅那边望过去,一面对舅母说:
  “大嫂,我们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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