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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没有打电话给邵佩玉。
  邵佩玉在过年的前一天,回到了纪家。她自己回去的,不管有没有人接她,按照礼法,她也必须回去。
  我不想告诉她任何有关宪纲表哥的事。宪纳表哥一心和陈绿芬在一起,他回来不回来,对邵佩玉来说,都是一样的。
  我也不想再卷入他们之间的种种。学校已经开学,我要去专心的读书。我不会再有时间和他们在一起混日子玩。
  今年,春天来得早。年味刚完,就有了属于春的暖洋洋的感觉。
  因为时局不好,学校暂时不准住读,我就必须每天超过两个租界去学校上课了。
  我是个好动的人,最不耐烦等车。觉得有等车的时间,我走路去也到了。所以我总是情愿早一点起来,用一根特制的捆书带子。把上课用的书捆好,抱在胸前,走路去上课。
  我沿着日租界人行道,在那低矮的店铺前面走着。店铺多半还没开门,只看见什么奥田医院、须藤洋行、三菱株式会社,以及大学眼药、寿染、锦染之类的广告牌,和十字路口那用夸张的大动作指挥交通的矮个子警察。我走得很快,走路会使我感到心情很好,早晨的空气也使我觉得非常舒畅。
  就在我走到宫岛街口的时候,忽然一辆轿车,在我面前停住,一个人从驾驶座旁的车窗伸出头来对我招呼。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大舅的车,而坐在驾驶座上的却是邵敬诚。
  他穿着一件深蓝呢子的学生服,一手把着方向盘,对我说:
  “大表妹,我送你去。”
  我并没有上车的意思,我说:
  “谢谢你,我不要坐车,我喜欢走路。”
  “哪里的话!既然碰见我了,我怎么能不送送你?而且我们又是顺路。我也是去上学。”
  “自己开车去上学?好神气!”我嘲笑地说。
  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就解嘲地说:
  “我也是顺便练练车子,你大舅愿意把车给我开,我想,那不错,我何乐而不为呢?来,上车上车!我送你去。”
  这时他后面已经又来了两三部车子,在那里“哇啦啦哇”地按喇叭,我觉得这样僵持在这里,妨碍交通,实在很难为情,只得坐上去,把车门拉上,对他说:
  “你只送我到我学校的路口,然后我自己走进去。”
  他把车子发动,问我:“为什么呢?”
  “我不喜欢给同学看见。”
  “有什么关系?我们是亲戚,人家又不会讲闲话。”
  我忽然大笑起来,他被我笑得有点莫名其妙,偏过头来看了看,问我:
  “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
  我忍住了笑,看了看他那像戏台上小生一样的吊眼梢,说:
  “你以为我怕人家讲闲话?”
  “晤,不是吗?你们女孩子最敏感,动不动就替人家编故事。说人家的表哥是男朋友。”
  我刚把笑忍住,就又笑起来。我说:
  “我看你才敏感!我根本就不是因为这个不许你送我到校门。我是说,我不喜欢让同学看见我坐汽车来上学。”
  “哦,原来如此。”他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那不错,简朴是对的。不过,你不必太小心,别人是别人,她们自己没有车子坐,才喜欢讲别人的闲话。你管她们做什么?那完全是酸葡萄心理嘛!”
  我收回笑容,瞪着他。
  他见我不响,就又问:
  “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话?”我没好气地说。
  他把车子往旁边开了开,让过一部电车,那电车“叮叮噹噹”的从我们后面开过去,一抬头,我正看见那电车后面,站着两个同班的同学,他们两个也看见了我,就拼命又笑又跳地向我招手,并且大声地说着什么。电车的声音很大,而且又隔着玻璃,我听不见她们说什么,而我只把眼睛望向别处,不理会她们招手,不一会见,那电车就匆匆地开过去了。
  邵敬诚用一种研究的眼光看了看我,笑着说:
  “那不是你的同学吗?”
  “我的同学?”我装傻地问。
  “人家向你招手,你怎么不理人?”
  “那才不是向我招手。”我正色地说,“她们认错人了!”
  邵敬城有点疑惑地回过头去开车,过了不到一分钟,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我,说:
  “你们女孩子真怪!”
  “有什么怪?”
  我以为他想说什么,却见他掉过头去很注意地看看街上。我也跟着他的视线往旁边的那些商店看去,车子已来到东马路。看见那“乎热散”、“一粒丹”的大字广告,这边是青年会,仁昌线店,华北制革厂等等。他忽然把车子减慢了速度,往路旁靠过来,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按了几下喇叭,把车子停住。我问他要做什么。
  他把头由车窗玻璃向外探视着,说:
  “我找一个人。”
  “这么早找人,多讨厌!”
  “早吗?”他装模作样地说,把他腕上的金表伸到我面前,说,“差二十分就八点了。”
  “人家不上学,当然用本着这么早。”我说。
  “所以,我说,人们都太习于晏安,事业怎么会成功呢?”他咬文嚼宇地说着,又按了两下喇叭。
  这时,我看见有一个人从一家商店里推门跑出来,跑到车子面前,对邵敬诚抱怨地说:
  “你发什么疯?把人家都吵醒了。”
  邵敬诚并不理会他的抱怨,慢条斯理地把那原来只摇开一半的车窗统统摇了下去,探出头去说:
  “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那人穿着一条浅灰西裤,上面罩着一件深灰哗哒的长袍,圆脸型,一双圆圆的眼睛,和宽宽的嘴,带着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很轻易地收回他的抱怨,说:
  “我给你买了半打。”
  “半打怎么够?我要送人,总得像样点。”
  “现在那家洋行不进口这个牌子的东西了,所以价钱贵一点。”
  “你别怕我不给你钱。多少钱?我照付就是。”邵敬诚说着,伸手到口袋去掏钱,“你给我一打。还有RONSON的打火机,别忘了。”他把一叠钞票交给那个人,“多退少补。我要一打。”
  那人接过钱去,揣在口袋里,眼睛朝这部车子打量着,说:“真的这部车子是你的了?好神气!”他圆圆的眼里流露着羡慕,“小子,算你有办法!”
  “我明天来拿。”哪敬诚一点也不理会那人的夸赞,径自说着,把玻璃摇上一半,“别马马虎虎的,过几天,我请客。”他说。
  那人把双手环抱在胸前,把眼光由车身转到我的脸上,见我也正在看他,就把眼光收回去,说:“谁稀罕你请客?”
  邵敬诚笑笑,把车窗的其余一半也摇上来,隔着玻璃向那人说了一声“明天见”,就把车子发动了。
  我倚向座位的靠背,打量了一下邵敬诚的侧睑,他双手把着方向盘,脸上带着一抹笑容,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我懒得看他,就把眼光移开,去看前面的马路这一带总是很热闹。一大早,就车水马龙。不过,那气氛却仍然是早晨的,尘土没有飞扬,行人也流露着勤奋。学生和工人最多,提早活动的商人只是小本营生的。大商家照例要在九点以后才开门营业。
  “他是我中学时的同学。”邵敬诚对我说。
  “谁?”
  “刚才那个人。他叫何宝蔚,我们那时都在北平读育英。”他看了看我,补充地说,“育英你知道,那是有钱人家子弟上的学校。不过,后来,他家出了一点变故,没念大学。他现在就只好做生意了。”
  “晤,怪不得你托他买东西。”
  “别的我也不用托他。这回我是买洋货,这种货现在进口少,他和洋行熟,非托他不可。”
  “你买什么?”
  “刚才你没听我说吗?我买一个RONSON打火机,和一打男用的罗纹短袜。送你大舅的。那种袜子,你大舅喜欢穿,可是本地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穿什么袜子?”
  “留神看嘛!”他郑重地说,单手把着方向盘,两眼直直地注视着前面,“我每次去,都看见他穿这种袜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货色,我就向你舅母打听了一下,知道了牌子,就可以托人买了。”
  “为什么你一定要给我大舅买袜子呢?”我傻里傻气地问。
  他抿着嘴笑笑,伸手来按了一下我的肩头,说:“你真是什么也不懂。这叫做投其所好!知道不知道?譬如说,我本来不喜欢书画和古玩,但是你大舅喜欢,所以我就不得研究研究。”
  “为什么你要投我大舅所好?”我不服输地问。
  “人情嘛!”他说,“一来我们是亲戚,二来……”
  他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了不说,把方向盘往旁边转了转,让过了一辆公共汽车,他车子开得好慢!
  “二来,”他斟酌地说,“二来我知道,年轻人免不了需要长辈的提携。”他斜过眼睛看了看我,“知道了吧?”
  我忽然想起大舅过生日那天,他和邵佩玉说的话,不觉对他起了反感。也许,那就是一种鄙夷的感觉。于是,我就故意地说:
  “我不相信我大舅会看中你送的东西,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十分有自信地说,“不过,你知道,平常送人东西,不要太郑重。太郑重就露了痕迹,受的人会觉得不自然,觉得是一种负担,所以要送小东西。但这小东西可一定要值钱,要稀罕,不能粗里粗气地送些随时都可以买到的东西。同时,这东西一定是他用得着的,而且是他很喜欢得到的。这就需要用点心思。你知道吗?这是一种艺术。”
  他很得意地说着,又按了一下我的肩头。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收回手去,扶着方向盘,把车子驶上了吹着河风的金刚桥。
  车子一过金刚桥,第一个路口就是我学校的地方。我一连声地催他停车,他无奈,把车子停住,在替我开车门以前。他忽然问了我一声:
  “你最近看见你宪纲表哥没有?”
  我急于下车,因为有不少同学陆陆续续拐弯过来,他们都在注意这车子。而且,我一点也不想提供他有关宪纲表哥的任何情报,所以,我只摇了摇头,说了一声:“没有。”
  “我就知道他不会改邪归正的。”他说,带着一点洋洋自得的样子,帮我推开了车门,一面说,“前两天,你大舅说,春假的时候要带我们到乡下去玩的,看来,宪纲是去不成了。”
  我回头看着他,有点为宪纲表哥不平地说:“那倒不一定,说不定宪纲表哥明后天就会回家的。
  这回是他怔怔地看着我,我不再理他,谢也不谢一声地下了车子。
  “明天还要不要再搭我的车子?”他在后面问。
  “不要。”我匆匆地走着,大声说,“明天我搭电车!”
  我追上两个同班同学,快步地走向学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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