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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我回到自己的生活,走着自己的道路。
  我在成长。
  生活以多种姿态迎接我,我也以多种心情去体尝。
  日子匆匆地过去,一年,又一年。
  宪纲表哥读完了外交系,大舅如愿地介绍他到南京去外交部做事。那时,邵敬诚已经外放,去了欧洲。我读完了高中,考进大学,在那里认识了我所爱的人,准备订婚。
  宪纲表哥在束装南下之前,写了一封短笺给我:
  “我住在‘青舍’,还有一个月属于自己的时间。来谈谈吧!带着你的‘罗米欧’。”
  我立时想起那埋着绿梦的“青舍”。我好久不见宪纲表哥了,在他南下之前,我真的很想和他谈谈天,我也想让我的。“罗米欧”认识认识这位倜傥不群的表哥。
  “青舍”的白色短墙上,爬满了“朝颜”。紫的、白的、蓝的、粉的。小小的绿门依旧,静悄悄地掩住一园的幽寂。我轻轻按一下门铃,来应门的是小孩子那踢踢拖拖的脚步,门开处,但见一个小小的男孩,仰着头,用他那童稚的大眼睛打量我们一下,跟着就自我介绍道:
  “我是彤彤。”
  “哦,彤彤!我知道,你是彤彤。”我抱起彤彤,“叫表姑姑。”我替他介绍着,“这是叔叔。”
  彤彤是宪纲表哥的儿子,宪纲表哥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大的叫彤彤,三岁,小的叫彦彦,刚满周岁。
  跟着迎出来的是宪纲表哥。他穿着一件白色直罗的中式长衫,脚下穿着栗色的皮便鞋,一派懒散不羁的模样。我把我的“罗米欧”介绍给他,他握握他的手,对他亲切地打量着,说:
  “我表妹果然有眼力!”
  我们一面走进客厅,宪纲表哥一面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告诉我们,说邵佩玉带着彦彦回大舅那边去了,他带着彤彤在这边招待我们。
  进了客厅,我放下彤彤,坐下来。“青舍”那绿荫前的气氛,一直从落地窗渗进来,满室都是清凉。
  一个女仆走过来,给我们倒了汽水,又端来一碟点心,把小彤彤带到后面去了。宪纲表哥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抬头环顾了一下这绿意深浓的房子,说道:
  “我住过来,是因为这边清静。家里那边为我南下做官的事,天天贺客盈门,使我觉得很累——”
  我看了看宪纲表哥,他眉宇之间显着前所未有的倦怠,额上和眼梢也有了皱纹,我看得出,他确是很累。那不是事务繁重的形体上的累,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精神上的累。
  “这里清静。”他重复地说道,“在这里,我可以看点旧书,我还写了一些毛笔字。”
  他说着,回头朝我们对面的墙上指了指,那里接着一张宣纸的条幅。
  “那是我前些天写的。”他说,“我的字本来就不好看,丢了好几年,就更生疏了。”
  他的行书其实很好看,潇洒而有笔力,很像他的为人。我仔细看了看,原来他写的是“阳关三叠”。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后面有两行小字,写着:
  公元一九三六年夏月纪宪纲闲录王维送元二诗
  我忽然想到陈绿芬说这“青舍”注定是一栋挥手道别的房子,不禁觉得有些黯然。
  宪纲表哥也注视着那几行字沉默着,过了许久,才慢慢地说道:“你看,我也要走了。我到了南方,很快就有机会外放,说不定我就从那边出国了。这也就是说,我们以后或许很难见面……”他说到这里,看了看我们,道:“所以,我特别把你们请来,谈一谈天。”
  他停了停,把眼光移开,移向那透着满园绿意的落地窗,停在窗外那些花木上。好久,才淡淡地说:
  “我走后,这栋房子不知要给谁住了。我父亲说,他打算用它来招待一些从这里路过的外交界的朋友,或者给那些准备远行,在这里等船期的亲戚们暂住。”他把眼光移向壁上的条幅,慢慢地用一种深思的语调说:“所以,我想,把这首‘阳关三叠’就挂在这里。倒也合适。”
  他说到这里,沉默下来,把汽水杯拿在手里转着。眼睛注视着那深绿色的玻璃杯。汽水在里面泛着零星的泡沫,有些就在他转动的时候破灭了。宪纲表哥很专心地注视着那些泡沫,注视了好久,才又吁一口气,对我说:
  “我有一点东西送你。”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很小心地从上面抽出一本厚厚的纸册,拿到我面前。他把它翻开来,只见那不同颜色的纸页里,每一页都夹着一些花朵,有莱莉,有凤仙,有牵牛,还有大大的荷花瓣,和成串的紫藤萝。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各式各样的野花和叶子,他一页一页地翻给我看了一遍,然后说道:
  “这都是这园子里的花和叶。是我这几年一点一点的收存的,送给你吧!”
  我感动地望着他,问道:
  “为什么你不自己留着?”我咽住了下面的话。我想说,“这是你对这房子和对陈绿芬的纪念。”
  他摇头笑笑,说:
  “我什么也不要。我当初收存它们的时候,只是为了解闷。”他把纸册珍重地合拢,递给我,朝我们笑笑,说:“这算我送给你们俩人的。”
  我只得把那厚厚的纸册接过来,这时,小彤彤从后面跑进来,爬在宪纲表哥的膝头上,吵着要戴他的新草帽。宪纲表哥从茶几下面拿出一盒积木,对彤彤说:
  “搭个房子,给姑姑和叔叔看!”
  彤彤蹲下去,用他那属于孩童的笨拙姿态摆了一两分钟,就不耐烦地把它推倒了。他手脚并用地把积木扫到一旁,站起身来,跑到客厅一角的一个架于那里,搬来一大本照相簿,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一页一页地用他的小手指给我们看他的照片。并且用他稚嫩而愉悦的声音介绍着:
  “这是彤彤,这是爸爸,这是妈,这是弟弟,彤彤三岁,弟弟一岁。”
  然后,他仰起他的大脑壳,对我道:
  “姑姑,彤彤要送你一张照片,好不好?”
  我笑着点头说好。
  他立刻把照相簿上他那张四时的大照片启下来,递给我,说:“彤彤还有两张,这张给姑姑,那张给叔叔。”
  宪纲表哥笑微微地在一旁看着,看了好久,才摇摇头说:“他一点也不像我。我小时候最不喜欢照相,也不喜欢把相片送人,他一点也不像我。”表哥重复地说。
  我看看宪纲表哥,若有所悟地说:
  “但是,他倒像一个外交官。”
  宪纲表哥脸上浮起一层迷惘,好一阵,才释然地笑笑,把彤彤抱在膝上,亲着他的小脸,说:
  “彤彤,你知道吗?一开始,你真有点让我失望,你怎么一点也不喜欢搭房子?”
  彤彤并不理会他父亲的心情,转过头去,仰起小脸,表示回报般地去亲他父亲的脸,然后,一刻也停不住地从他父亲膝上挣下来,把他那张漂亮的照片拿给他父亲,又从他父亲书桌上找来钢笔,说:“你写彤彤送给姑姑和叔叔。”
  宪纲表哥那倦怠的眼光由他儿子脸上移向我,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帐然地说:
  “你看,他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心情。”
  我很了解地笑望着他,他把钢笔套拿开,在照片上写了几个字,然后说:
  “但愿我不会不理会彤彤的心情。”
  我把照片接过来,看见他那刚劲挺拔的字,写着:
  “送给姑姑小外交官彤彤”
  我抬眼望宪纲表哥,他也正在望我,我由他那掩不住倦怠的眼睛里,看出他内心的挣扎,他的眼光在我脸上凝注了一阵,忽然突如其来的说道:
  “陈绿芬写了一本书,你知道吗?”
  我惊愕地望着他。
  “我想不到她会写书。”他说,“她写了一个爱情故事,写得很好,是用她自己名字写的。不过,我手边没有,你到外面书店看看,会找得到。”他的眼睛掠过一抹光辉,我不知她现在在哪里,但是,从我看到她的书那天起,我已经不再为她担心,她已经找到她自己的路了。”他说到这里,猝然地顿住。
  我等待着他再说下去,但他显然已经不想多说,他敛去那层兴奋与茫然的复杂神情,把彤彤拉到面前,教他用英文说“你好”。
  “要做外交官的话,就早一点开始练英文吧!”他对彤彤说。
  我看着他轮廓优美的脸,我忽然清清楚楚地看出,虽然他做得那样若无其事,虽然事已过,境早迁,但那未灭的爱情,依然在他表面平静的心海里强烈地震颤。
  我们辞别了宪纲表哥,从“青舍”出来,我忽然觉得我真正开始同情邵佩玉。
  她表面上拥有很多,而实际上,她抓住的也许只是一片虚空。
  我望向我身旁的他,他也正俯首注视我。我忽然说道。
  “假使你将来移情别恋,我决不留你。”
  他不了解地望着我,问道:
  “你胡说些什么?”
  我不语,靠近他,挽着他的臂,在行道树的浓荫下慢慢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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