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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型关大捷

·魏碧海·


  杨得志辞别林彪赶回太原车站,天已经亮了。下了一夜的雨,站台上的东北流亡学生仍未散去。此时太原各界群众也纷纷赶来为八路军送行。学生们唱了一夜的歌,嗓子都哑了,互相搀扶着还在唱“九一八——九一八……”,一个个如从水里捞起来的,从头至脚湿淋淋的,看起来让人揪心。
  列车在军民的口号声中徐徐启动,风停雨住,东方天际隐隐透出一抹红霞。
  杨得志想起凌晨见到林彪时的情景。林彪披着制服将地图徐徐展开,不紧不慢地用铅笔画箭头,蓝色由北向南,红色由西南向东北,两支箭头在一个圆圈中相撞——平型关!林彪画完圆圈,将铅笔重重一掷,一颗米粒大的铅芯折断了。红色的!
  杨得志并没有什么异样感觉。而敏感多疑的林彪却为之一震。他喃喃自语道:“平型关是场恶战,搞不好会损兵折将。”
  林彪说完抓起铅笔,将蓝芯狠狠折断,咬牙微闭双目,犀利的目光紧盯在地图上。他轻捻着那截足有半寸长的蓝色铅芯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忘了面前还站着杨得志。
  杨得志回想起林彪的神态,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敌强我弱,哪会真的像你师长画箭头那样针尖对麦芒,“敌人的刀锋利,我避开他的刀砍他拿刀的手”,这不是你林校长在抗大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吗?
  列车到达原平车站已经暮色四合。一大群国民党的军官等候在站台上,杨得志跳下车,问:“汽车在哪里?我们奉令星夜驰援平型关。”
  “全在站外,请杨团长带部队出站登车,”一位上校迎上来,握住杨得志的手,“我们是老相识,杨团长难道忘了?我和牛师长当过贵军的俘虏,说来惭愧呀!”
  杨得志似乎记起来了,笑着点了点头。
  部队乘了一夜汽车,天明抵达大营。透过淡淡一重薄雾,平型关一带的古长城影影绰绰地耸立在山脊和峰顶。杨得志环顾四周地形,心中暗叹,好个险地!群峰耸立状如狼牙。山峦相连,谷深坡陡,的确是个用兵的好地方。杨得志想起林彪画的那个圆圈释然地笑了。
  林彪带着参谋人员实地考察了平型关一带的地形,基本与图上所绘相符,这更坚定了他在平型关与日军大战一场的决心。十几天来他一直在苦思良策,一张军用地图被涂得面目全非。他已经数次致电毛泽东和八路军总部,要求在平型关寻机歼敌,现在他亲临实地,一条“八里埋伏”之计油然而生。
  “天时地利人和,此战后我必名扬天下!”林彪沉溺于自己心中描绘的战斗场景中,虽是城府很深的人,仍掩饰不住内心的激情,一向苍白的面孔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他放下望远镜,取出纸笔,将公文包铺在膝盖上亲自给八路军总部和中央军委起草了一份电文:
  朱、彭并告毛、聂(指朱德、彭德怀、毛泽东、聂荣臻):
  关于一方面军目前行动方针,我意不只陈旅应在现在域协同友军作战,师直及徐旅亦因同样任务而靠近,陈旅暂时不应以做群众工作为中心任务而进驻阜平,因为:
  1.目前敌正前进中、运动中、作战中,为我进行运动战之良好机会,我友革目前尚有抗击敌人之相当力量,为能得到友军作战之良好机会,现地域为山地,乃求山地战之良好机会,倘过此时机,敌已击破友军通过山地,并进占诸主要城市时,即较难求运动战山地战及友军配合之作战。
  2.目前军民正在看我军直接参战,如我参战兵力过少,则有失众望。
  3.兵力过少。则不能将以绝对优势兵力消灭敌之一部。
  4.目前须以打胜仗,捉俘虏,提高军民抗战信心,提高党与红军威信,打了胜仗更容易动员群众与扩大红军。
  5.目前如集中一师以上兵力于狭窄区域求战,当然是不妥的,用不开的,但以一师以下兵力则是须要的,用得开的。目前第一仗应以集中约一师的兵力为好,待尔后客观情况上已失去一师兵力作运动战之可能时,再分散作群众工作和游击。

  林彪

  林彪草完电文,命机要员先给聂荣臻发电,让聂督率徐海东的344旅火速开赴平型关,再将他刚刚起草的电文发出。
  先斩后奏是林彪的一贯作风。
  晨雾刚刚散去,日机便出现在原平上空,俯冲轰炸时发出的尖厉啸声打断了发荣臻的讲话。此时八路军115师第344旅和师直团以上干部正在原平城郊一所农家小院里开会。
  聂荣臻手持林彪发来的电报,在敌机狂轰滥炸中作了简短的动员,他瞅了瞅浓烟滚滚的原平城,果断下达了出发的命令。
  独立团乘汽车先行。日机的轰炸结束了,还有一架侦察机仍在空中盘旋。杨成武下令出发。汽车一辆接一辆朝北驶去。那架侦察机在车队上空作了几次恫吓性的俯冲,引起一位麻脸排长的怒骂:
  “有蛋就下,没蛋就滚远些,逞他娘的啥威风!要不是上级不让随便放枪,老子一枪把你撂下。”
  “麻排长,你甭吹牛!”副连长取笑道,“就你这杆‘汉阳造’能打下飞机?”
  “你不信吗?有胆你下令开枪!”麻排长故意拉拴填弹举枪朝空中瞄准。
  “你这麻子!当心走火。”副连长急了,“我们的子弹可都是用血换回来的,一颗也不能糟蹋。你当排长的还敢带头犯纪律!”
  麻排长退出子弹,掂了掂,笑道:“看把你急的。你放心,这颗子弹打出去没赚头还行,谁几时见过我做过赔本的买卖?”
  几位战士一齐起哄:“一颗子弹赚架大飞机,这买卖最有赚头!”
  “飞机溜了,都怪副连长砸了这笔买卖。”麻排长作出一副十分惋惜的模样。
  敌机一走,突然间像变戏法似的从树林里,草丛中,沟坑石缝间钻出无数乱哄哄的国民党溃兵,把公路挤得水泄不通。汽车走不动了,急得司机不住地按喇叭。
  “你们搞错方向了,快调头往南走,前边是日本人!”溃兵在汽车周围大喊大叫。
  “没错,我们就是去打日本人的。”
  “咦!是八路,”一位见过世面的老兵惊讶地说,“日本人飞机大炮坦克厉害得很啦!你们有什么?大刀片,‘吹火筒’,真是找死哟!”
  “听说日本兵人人胸前挂个小佛像,刀枪不入,一个班能攻下一座县城,你们上去了就下不来啦!八路弟兄快掉头逃命吧!”
  “八路就是从前的老共,我明白了,准是上面故意让他们去送死!”
  ……
  杨成武的独立团原想乘汽车能早点赶到平型关,没料到溃兵塞道比步行快不了多少。更令人气愤的是公路两旁的田野里遍布溃兵遗弃的机枪、山炮和整箱整箱的子弹,几辆挨了日机轰炸的汽车翻倒在路沟里,仍在熊熊燃烧。
  徐海东的344旅尾随在独立团之后,他们是徒步跋涉,很快就与溃兵相遇了。聂荣臻骑在马上举起望远镜一看,溃兵多如蝗虫,望不到边。先头部队的队形很快就被冲乱了,北进和南退的两支军队搅在一起,又发生了独立团刚刚碰到的那一幕。
  聂荣臻怕士气受到影响,决定离开公路将部队带入绕向五台山的一条小路。


  9月23日中午,云脚低垂,正是雨前的闷热天气。八路军115师连以上干部齐集于上塞村一所农家小院里。一百多人席地而坐,挤得密不透风。大多数人已经很久没见过林彪,虽热得汗流不止,却不敢解领扣。林彪对于这种天气似乎很适应,衣冠整齐地端坐于台上,在这个汗味浓郁的小院里,他是唯一没流汗的人,那张苍白的脸永远阴沉着,令人敬畏不已。
  聂荣臻带头解开领扣,指着墙角一口大缸说:
  “谁渴了可以去舀凉水喝。”
  有几个团级干部刚要起身,林彪便站起来了,开始介绍敌情。
  林彪扫视了一下会场,吵吵嚷嚷的会场顿时静悄悄的。他开始不紧不慢地就他本人所知,从平津沦陷、南口战役到眼前即将大战一场的平型关作了详细叙述。
  当时他并不知道从蔚代公路猛插进来的日军番号,直到平型关大战结束,从缴获的日军文件中才了解到他的对手是第5师团长板垣征四郎中将。当部分文件送达阎锡山时,那位连遭败绩的土皇帝差点气疯了。原来,阎锡山曾留学日本,与板垣是同窗,一年前的夏天,板垣曾以关东军使者的名义前往太原拜访老同学。阎锡山感到十分奇怪,板垣不乘飞机也不坐火车,而是经蔚代公路穿过平型关,再经忻口徒步跋涉上千里到达太原。这条被他忽视的静态战役走廊早在一年前就被板垣侦察得一清二楚。
  板垣一个右翼迂回逼退阎锡山在大同的主力,便亲率一万精兵直扑平型关。阎锡山深知平型关的战略地位,过了此关便是开阔的滹沱河谷,要想设防只有后退150公里到忻口方能立足。阎锡山先后集结第17军、第33军、第61军、第2预备军共15个旅的兵力准备依险据守平型关,与日军在关前决战。精通用兵之道和熟悉地情的日军名将板垣再次故伎重演,他避开重兵设防地势异常险要的阎军关前重地,派遣粟饭原秀大佐率第21联队的两个步兵大队。于9月21日自浑源南下,翻越海拔2047米状如剑锋的大尖山,绕过阎军阵地抵达平型关左侧背后。这支仅千人的奇兵的突然出现,使关前阎军惊恐万状,数万人马呼啦一下仓皇后撤,将险峻的关前要地全部放弃了。
  粟饭趁夜向高桂滋军防守的团城口、鹞子涧、东西跑池一带的阵地袭击。高军不知虚实仓皇西撤,退往大营以北。日军粟饭部遂占领了团城口一带2公里的长城要塞,将阎军平型关防线撕开了一个缺口。
  与此同时,朝平型关正面推进的日军在第21旅团长三浦敏事少将的率领下抵达灵丘城。这样一来。三浦和粟饭两路日军之间出现了一个长达30公里的真空地带,中日双方都没有一兵一卒。
  林彪决定在这里大做文章,他敏锐地瞅准了其中一段长达4公里的沟底公路,这就是他几天前定下的所谓“八里埋伏”之计。
  林彪讲完敌情,接着作了兵力部署。他提高嗓门:
  “从小寨村至老爷庙有一段长8里的狭沟,沟深少则10米,多则30米,其北侧是陡壁无法攀登,南侧是缓坡易于伏兵向沟底出击,沟底宽10至20米,这是灵邱之敌向平型关推进的必经之路,师部决定在此集中兵力伏击敌人。嗯,各团干部要听清楚。”
  林彪停顿片刻,台下干部立即挺起腰板注意聆听各自的作战任务。
  “685团埋伏在老爷庙一带,这是袋底。杨得志,都说你是一员虎将,可不要让敌人把口袋捅漏了喽!”
  “保证完成任务!”杨得志嚯地站起。
  “686团埋伏在白崖台一带,战斗打响后主要靠你们勇猛杀敌。嗯,李天佑能打仗。你们要将敌人在沟底斩成一段一段,分割歼灭,敌火力猛,只要大胆接敌,敢于白刃战肉搏战与他们搅在一起,敌人纵有坦克大炮也发挥不出作用,飞机来了也不管用。”
  “是!”李天佑站起挺了挺胸,并乘机活动了一下坐麻了的腿脚。
  “687团埋伏在小塞村一带,注意隐蔽,待敌全部钻入口袋后再掐住袋口。如果敌人没有发觉我们,打响的顺序最好是685团先开火,再687团,最后是686团。688团留作师的预备队,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杨成武。”
  “到!”杨成武迅速立起。
  “你们独立团要大胆深入敌后,隐蔽穿插至腰站一带,准备狙击灵邱和涞源增援之敌。我们伏击能否获胜关键在于独立团堵不堵得住敌人的援兵。你们几个坐下,下面由聂政委作战前动员。”
  聂荣臻待林彪坐下,合上笔记本,双手按桌立起。热烈的掌声过后,极富鼓动性的四川口音擂鼓似的使那些临战前的猎鹰几乎按捺不住了。一方面军的高级政治干部尤其擅长战前鼓动,他们大多是毛泽东亲手栽培的,深得毛泽东的军事鼓动之道,在做这项工作时都多少带有诗人式的激情。
  聂荣臻是这天上午率344旅到达上寨村的。林彪一见忙问部队都带上来了吗?聂荣臻点头说都上来了,前边情况怎么样?
  林彪铺开地图将敌情和酝酿多日的“八里埋伏”计划讲了一遍,问:
  “老聂,这是个大仗呀,打不打?”
  “既然天时地利人和,机不可失,为何不打?”
  “战机稍纵即逝,我们可能没有时间向军委和总部请示了。”林彪微蹙浓眉,担忧地说,“你还记得毛主席在洛川茶水饯行吗?专门叮瞩你我要珍惜这点革命本钱呀!”
  “我们没有与日军交战的经验是事实,作战时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打仗没有不冒险的,只要有六七成胜算就可斗胆一战。”
  “这一仗我看有八成把握。”林彪习惯性地划燃一根火柴,轻轻吹灭,他喜欢闻火柴熄灭时瞬间的那股烟味。在江西苏区时,物资紧张,有人曾给他提过意见,他当面表示虚心接受,可从来就没用心改正过。他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见到了火柴,便顺手牵羊揣进衣兜,这种下意识的行为成了人们背后议论他的话柄。
  “既然有八成把握就要下定决心,坚决打!”聂荣臻望着举着火柴棍出神的林彪说,“居高临下伏击敌人,这是很便宜的事,现在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而是怎么才能打好的问题。”
  “好吧,下午召集全师连以上干部,你给动员动员。”林彪又划燃一根火柴,一向寒光逼人的双目仿佛突然失神了,他微微噘嘴吹灭火焰,一股蓝烟轻轻飘起。
  他有一年半没闻到战场的硝烟味了。
  8月24日清晨,占领团城口的日军与阎军刚从梦中醒来便开始激烈的炮战。陈光带领该旅营以上干部在浓雾的掩护下悄悄穿过平型关阵地,潜入关前那段险要的狭路。二十多人反复目视和足量了伏击阵地,研究如何利用地形地物隐蔽和出击。
  与此同时,各营、连干部战士进行紧张的战前准备和动员,党支部和党小组开了会,要求党员“冲锋在前,退却在后”。
  当日下午,陈光亲自潜入团城口日军阵前侦察,并架设了一条电话线。担任警卫的正是那个背大刀的老兵。二人趴在一个弹坑里观察敌情。
  “旅长,敌人不多嘛。我看他们打炮是虚张声势,吓唬老阎的。”
  “你小子估计得不错,如果老阎的人马杀一支过来,小日军就够呛哪!”陈光放下望远镜叹道,“可惜老阎的人马没胆。”
  “那咱们的人马杀上去不就得啦?”
  “我们缺乏重武器,连子弹都少得可怜,打攻坚战非吃大亏不可。林师长有妙计,找到了让日本佬儿吃大亏的法子,你的青龙刀就等着喝洋血吧!”
  “这里鬼子不多尽放空炮,是不是在等援兵?”
  “我估计鬼子的援兵明天必到,他们唱了一天的空城计。”
  陈光估计电话线该接通了,拿起话筒便听到了林彪的声音:
  “老陈,情况怎么样?”
  “我估计灵邱城的鬼子明天必到。”
  “哦,你的估计很好嘛,独立团派出的侦察组刚来电,灵邱城的敌人有出动的迹象。”
  “师长,我建议今晚进入伏击阵地。”
  “好哇,你我想到一块了,”林彪看了看天色,“老陈,你立即撤回,留下观察哨至午夜。”
  林彪放下电话,推开窗扇,一股阴风迎面袭来。平型关一带的长城在苍茫暮色中淡化为一抹带状烟云。几分钟前阎锡山派了个专员送来一份《25日平型关出击计划》,决定明日拂晓五路出击,其中阎军8个团分三路,要求八路军分两路配合行动。林彪对专员说,请你们按计划行动。待专员一走,林彪便骂道,阎锡山、杨爱源、孙楚真是一群草包!以区区8团兵力还要分成三路,各路间隔一、二十里,这点兵力出击,击个屁!
  聂荣臻推门进来,见林彪凭窗沉思,他知道林彪这个人过于谨慎,考虑问题十分精细,总希望面面俱到,这很难说是优点还是缺点。
  “老林,阎锡山的计划我看过了,不值一提。我们还是按预定方案行动!”聂荣臻用强硬的口气说,“阎锡山只会葬送军队,我们何必跟他一起完蛋!我们的行动用不着直接向他请示报告,他有什么想法,可以在太原向周副主席讲,或通过八路军总部转达。坚持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是洛川会议上定下的方针。”
  “可这不是游击战,而是运动战。”林彪缓缓转身,鼻孔哼了一下,“阎锡山算老几?我担心的是……”
  聂荣臻想起了洛川会议上,毛译东和林彪的争论。可是箭已上弦,而且都用力拉弓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提起这事是什么意思?无非是不想独自承担责任,那我就替你分担吧!聂荣臻摇了摇头,在心里笑道:
  “这就是你林彪的风格,一贯滑头。”


  这天夜里雨下得非常紧,还夹带着雪花。八路军115师上万官兵冒着纷飞雨雪朝白崖台一带伏击阵地挺进。除少数师级干部外,指战员既无雨具,又无御寒的服装。
  林彪裹着雨衣与聂荣臻并马前行。山区的夜晚本就很冷,又遇上了雨雪天气,二人冷得直打哆嗦。林彪想到日军自南口战役至今,一路南下长驱直入,一定也没料到晋东北的山地气候变化这样快,昨天还热得恨不能脱皮,一夜之间仿佛掉进了冰窟隆,驻守团城口一带长城的日军忽遇这种天气恐怕比我们好受不了多少。他们的指挥官此时应该守在电台旁向上司催要寒衣和弹药。这样一来我们的问题也解决了。一仗下来寒衣、弹药、武器都有了。还是老办法,向敌人要,多打仗多发财。林彪想到这里,将蜷缩在马背的身体直立起来,精神来了,似乎也不觉得冷了。
  部队翻越一段崎岖的山道,转入一条深沟。大雨倾盆而下,狂风呼啸,突然间山洪暴发了,湍急的洪流咆哮着冲过公路,如猛兽般拦住了去路。走在最前面的685团最幸运,686团过去了一半,另一半和师部挤在一起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李天佑和杨勇费了不少功夫才使部队安静下来。战士将枪和子弹袋挂在脖子上,手拉手从激流中趟过去。还有的战士拽着师首长的座骑的尾巴通过激流。
  林彪见水势凶猛,转瞬间涨到了一米多深,此时只有343旅的两个团安然通过,344旅只过来了一个团,另一个团被山洪阻隔,无可奈何。有几个心急的战士想强渡,结果被激流冲走了。聂荣臻大吃一惊,说:
  “老林,我看344旅不必强渡,过来了的作为预备队,没过来的立即向南转移隐蔽待命,否则徒增牺牲。”
  林彪十分遗憾地点了点头。军委和总部多次要求分散兵力去发动群众,他坚持要在平型关集中全师兵力寻机作战,结果天不作美,还是不得不兵分两路。平型关伏击作战只用上了三个团,否则战果就会大得多。
  25日拂晓,343旅抵达白崖台一线伏击阵地。此时风停雨住,天已经亮了。部队按预定计划埋伏在公路南侧的山地。师指挥所设在一个较高的山头上,有一片小树林便于隐蔽。林彪举起望远镜俯视沟底,八里长的沟道尽收眼底,再朝前面的伏击阵地望去,官兵们隐蔽得非常好,经过一夜风雨,都变成泥人了,正好与阵地溶为一体,不是事先知道,真难辨认。
  一位参谋带了照相机,兴致一来便给指挥所拍了一张照片,后来这张照片影响很大,成为平型关大战最珍贵的史料之一。照片上林彪以跪姿正举着望远镜观察,聂荣臻站立在他身后目视前方。
  林彪仔细观察了三个团的伏击阵地,感到十分满意,这个口袋足够兜住一个旅团!若果真全歼了日军一个旅团,这对全国乃至全世界会产生多么大的震动?他想到这里,一股激情突然漫上心头,身体微微颠抖起来。
  他毕竟才29岁。
  细心的参谋在照相机的镜头里觉察到了什么,他按下快门后,将自己的外套脱下轻轻披在林彪的身上。
  林彪一愣,刚好一股冷风到来,树叶在扑簌簌的响声中摇下无数颗冰凉的水珠。他怕冷似地缩了缩脖子,毫不客气地将那件外套裹在了身上。
  时间一秒一秒缓缓滑过,谷底的那条公路如一条僵蛇静卧着。在昨夜逞够了威风的秋风,此刻和缓得多,枯黄的草木在战士们的视线中轻轻摇晃。临战前的沉寂将闹钟的走动声夸张了好多倍,这更增添了指挥员的一份心焦。
  685团的一营长按捺不住了,跑到团指挥所吓了杨得志一跳。
  “怎么搞的?出了什么事?”杨得志急问。
  “团长,鬼子怎么还不来?”一营长捂着咕咕叫的肚子。
  “打伏击嘛,就是要沉得住气,没耐性咋行。”杨得志松了一口气,问,“你认为鬼子不会来吗?”
  “拿不准。”一营长摇摇头。
  “没什么拿不准的,你赶快回到自己的指挥位置上去。师长强调过不准乱动,暴露了目标可不是闹着玩的。”
  副团长陈正湘挥挥手。“快走快走!注意隐蔽。”
  杨得志想起一营阵地上的机枪排,嘱咐道:“要注意你那些机关枪噢!”
  686团的指挥所设在一片玉米地里,李天佑用电话询问了各营的情况,一切都万无一失,只等鬼子往口袋里钻,左右两侧的兄弟部队斩头剁尾,他拦腰一顿猛揍。他见战士穿着被雨淋湿的单衣,趴在湿漉漉的黄土上,一个个唇白脸乌,瑟瑟颤抖,不禁喃喃自语:
  “小鬼子知趣的话最好多送棉衣,免得老子们从死鬼身上扒。”
  杨勇嘿嘿一笑:“干脆钻进一支运输队,穿的吃的还有武器弹药大大的有。”
  “嘘!你听啥声音,汽车?”李天佑举起望远镜朝东一瞄,可不是吗,锃光发亮的汽车一辆接一辆直往沟道里钻,足有一百辆,都满载物资和荷枪实弹的士兵。汽车后面跟着近两百辆骡马大车,最后是骑兵。
  汽车很快就到了跟前,最头上的一辆插着太阳旗,几十个日本兵在车上叽哩呱啦谈笑自若。沉寂的山谷突然间充满了汽车的引擎声、马蹄的锵锵声和鬼子嘻笑怒骂胡吆乱喝的声音。
  日军第5师团素称精锐,侵华两个月来纵横数千里,所向披靡。官兵无不目空一切,骄横无比。他们对中国军民的轻视由来已久,许多官兵在日记中有过令人发指的记载。第5师团刚刚抵达平津地区时,许多老百姓在路旁问:“你们是张作霖的部队吗?”从此,他们把中国老百姓唤做“猪猡”。第一次作战时大多数士兵都显得紧张慌乱,毕竟是初上战场从未打过仗。可是位居少将的一位旅团长居然挥着马鞭吼道:“混蛋,瞄准了再开枪。”这位旅团长蹲下来如同靶场的教官一样,督促士兵按射击教程怎样瞄准怎样击发,从此他们把与中国军队作战唤作“教练”。南口战役之后,国民党军队狼奔豕突,一溃千里,第5师团没怎么费劲就追击了上千里,他们把追击唤作“赶鸭子”。
  现在,第5师团第21旅团第21联队乘坐第6兵站汽车队的百余辆汽车,由灵邱西进,准备再次挥舞三八大盖,将平型关一带的“鸭群”尽数驱逐。
  骄横的日军既不派尖兵探路,左右又无搜索兵力,在一片嘻笑声中一头钻进了八路军的口袋阵。
  紧跟在第21联队之后的是旅团的辎重队,二百多辆骡马大车满载寒衣、行李和弹药浩浩荡荡地撞入狭沟。因为前有汽车队开路,更加疏于警戒,在后压阵的一个小队的骑兵饶有兴趣地唱着当时在日军中颇为流行的《满州姑娘》。
  汽车队的新庄中佐和师团情报参谋桥本中佐谈笑风生,两人摆弄着一架照相机,准备到平型关后寻一处烽火台,为他们征服人类最后一个文明古国留下珍贵的纪念。桥本参谋说他拍了好几卷“好玩艺儿”,非常刺激。
  “桥本君,是不是杀头剖腹裸体女人之类的东西?”
  “你只猜对了一部分,还有更精采的,比方说人和狗交媾什么的……咦,这峡谷好险峻呀。假若支那军敢于穿插到粟饭大佐的后方,在此埋伏……”
  新庄中佐打断桥本的话,哈哈大笑道:
  “支那军只会望风而逃,哪敢运动到皇军的胸腹地带?你知道士兵们管这次行动叫什么吗?赶鸭子!哈哈哈……”
  “队长,这条峡谷足有四、五公里长,算是走到头啦,让你的汽车停下来等一等后面的辎重队。”
  “很好,你愿下车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吗?”新庄跳下汽车命令汽车队停止前进。
  桥本下车后朝南侧的山坡扫视片刻,也许是出于职业本能,他命令士兵朝一片玉米地射击,那里正是386团的指挥所。
  子弹嗖嗖飞过,一片玉米叶正好坠落在李天佑的帽檐上。李天佑一惊,难道鬼子发现了?他左右一瞄,战士们都很沉着老练,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没谁暴露目标呀?哦,鬼子果然狡猾,在搞火力搜索。
  李天佑抓过耳机询问了望哨,鬼子全部进沟没有?
  “团长,鬼子全部进来了,通往灵邱的公路上再也看不到人马和车辆啦!”
  “怎么还不下令开火?”李天佑放下耳机,“这时开火,时机最有利,鬼子的汽车全部集中了,一辆挤一辆串成糖葫芦了。李参谋,你快去师指挥所报告,鬼子全进来了。”
  林彪发现第一辆汽车时和其他指挥员一样激动,鬼子终于上钩了。几位参谋悄悄挤过来,准备随时听候指令。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仔细观察日军的兵力和火器,估计敌人的抵抗能力。汽车一辆接一辆缓缓钻进他布下的罗网,那一刻他镇静得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渔夫,沉着地数着一尾一尾落网的鱼儿。
  一百多辆!
  这个数目正合他的意,多了怕吞不下,少了不过瘾。可是更吃惊的一幕出现了,汽车后面跟着一大串骡马大车,连绵四、五里,足有二百辆。他有些遗憾昨晚把344旅的一个团拉下了。
  汽车很快就要穿过狭谷,可是后面的骤马大车却只进来了一半,正在他放下望远镜准备开火之时,聂荣臻用肘部碰了他一下。林彪举起望远镜,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日军前面的汽车停了下来,看来是在等待后续部队跟上。天助我也!林彪放下望远镜,用手招来号兵和发信号的参谋。
  此时,电台突然嘀嘀嘀嘀响了起来,林彪将举在空中的手缓缓放下,急步朝电台走去。他是个非常谨慎的人,打起仗来如同一个老练的猎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在红军大学的讲坛上常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为例教育学生。按理阎锡山的晋军早该向东西跑池和团城口之敌发起进攻了,为何没有动静?他立即唤来一个参谋,吩咐道:
  “你跑步到友军阵地,催促他们按昨晚计划行动。告诉他们我们包围了日军一个旅团,让他们一面拖住岭上之敌,一面分兵增援我们。”
  “是!”
  参谋拔腿奔下山坡,刚好通信参谋译出了电文。原来是杨成武报告独立团已经在腰站附近与日军两个联队交火了。林彪下令致电独立团不借一切代价堵住敌人,伏击能否成功关键在于堵不堵得住敌人的增援部队。他又交待多派了望哨监视东跑池方向的日军,阎军是靠不住的。
  386团的李参谋气喘吁吁地跑来:“师长,敌人全部进沟了,团长让我来报告。”
  “立即开火!”林彪果断下达命令。
  三发信号弹腾空而起,在嘹亮的号声中,机枪、手榴弹、迫击炮一齐开火。日军遭到突然打击,顿时惊恐万状,最前面的汽车中弹起火,后面的车辆互相撞击,乱成一片。士兵纷纷跳下汽车,钻进车底躲避密如骤雨的子弹。
  林彪放下望远镜:“命令杨得志、李天佑跑步过来!”
  385团的阵地近,杨得志首先赶到。
  林彪说:“敌人还没清醒过来,赶快冲锋抢占公路对面的制高点!”
  “是!”杨得志一把揪下军帽,转身跑步离去。
  几分钟后,日军从极度的惊慌中平静下来,新庄中佐跳下小卧车,挥舞指挥刀命令汽车底下的士兵出来抢占公路右侧的制高点。桥本中佐拚命朝东奔跑,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右臂,他负痛穿过一辆辆燃烧的汽车,来到混乱不堪的行李大队。行李大队的骡马大车正拥挤在最为狭窄的那段公路上,两旁都是悬崖绝壁,八路军的手榴弹冰雹般从空中砸下,日军完全只能被动挨打,无法组织还击。桥本命令行李队立即朝汽车队靠拢,那里是狭沟的出口,地形较为开阔一些,只要夺取北侧的制高点,以火力压制八路军的冲锋,便可掩护人马冲出狭沟。
  李天佑气喘吁吁地奔上林彪所在的山头,累得满头大汗。林彪将水壶递给李天估,说:
  “沉着些。敌人比较多比较强,战斗不会马上结束。看到了吗?他们正在组织兵力抢占有利地形。我们包围了好几千人,块大不好一口吃掉,你们一定要冲下公路,把敌人斩为几段,井以一个营抢占老爷庙。拿下了这个制高点,主动权就牢牢握在了我们手里,任凭敌人怎样顽抗都逃脱不了被歼灭的命运,明白吗?”
  “明白!”李天佑喝了两口水,顺着林彪的手指望去,“他娘的,有几个鬼子正在往老爷庙爬呢!”
  “你们动作要快,慢了是不行的!”
  李天佑扔下水壶,“我去了!”一阵风刮下山坡,消失在玉米地里。
  685、686两个团随即向谷底发起猛烈冲锋。343旅指挥所设在山的鞍部,两侧山头是两个主力团的埋伏阵地,这里离公路最近,陈光早就按捺不住了,为啥还不吹冲锋号?他不时朝师指挥所张望。林彪喜欢越级指挥,特别是这种只有三个团参加的战斗,旅长不过是摆设。对此,许多下级指挥员不止一次提过意见,战斗中同时接到几个不同的命令,不好执行。林彪在军事指挥上是非常自负的,而且很专横:“谁官大就听谁的!怎么不好执行,蠢!”从此,没人跟他计较了,有意见背后嘀咕听不见,当面提难免一顿好训。
  陈光在指挥所里烟瘾上来了,埋伏的时候不准有烟火,暴露目标要杀头,这是林彪的纪律。战斗一打响,陈光一面用望远镜观察敌情,一面朝身边的那位背大刀的老兵嚷道:
  “快给我点支烟,左边口袋里。嚯,打得好痛快!”
  老兵从陈光的口袋里掏出纸烟和火柴,点燃猛吸了两口,才将烟塞进陈光嘴里。陈光骂道:
  “馋鬼!只剩两支了就被你小子抽了半截。”
  老兵嘿嘿笑道:“你这么大首长小气得跟……小娘儿们似的。”
  尽管老兵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但还是惹恼了陈光,他吼道:“你小子好大胆!顶顶撞撞的连老子都不放在眼里!”
  老兵被雷公嗓门吓得如雷雨天的狐狸瑟瑟发抖。陈光放下望远镜,转身骂道:
  “熊样!这副德行能杀鬼子?枉背一把大刀。”
  老兵一听火冒三丈,拔出大刀就往前撞。陈光一把揪住:“还没吹冲锋号呢?我心里有火烧得慌,人家打得热闹我们没事干。”陈光掏出最后一支烟,递给老兵,“对不起,我陈某哪是鸡肠小肚之人,冲锋号一响,我们比赛看谁杀的鬼子多!”
  老兵提起上好刺刀的步枪,递给陈光:“你拿这个,我用大刀。”
  刚好冲锋号吹响了,陈光和老兵同时杀出。指挥所的参谋纷纷扔下望远镜,拔出手枪呐喊着扑向公路。
  “旅长在最前面,快冲啊!”
  八路军如猛虎下山,迅速冲入敌群,惊心动魂的白刃战随即展开。喊杀之声和枪械撞击之声连两三里远的师指挥所也听得清清楚楚。
  林彪透过硝烟始终盯着几个主要的制高点。685团很快抢占了辛庄以东的山头。敌人不懂山地战,未派主要兵力去争夺那些关键的制高点,而是猥集于山沟被动挨打。林彪松了一口气,将望远镜交给身旁的参谋,朝电台走去。
  “独立团有战报来吗?杨成武他们能顶住吗?”林彪有点放心不下阻援的战斗。
  一直守在电台旁的聂荣臻蹙眉道:
  “没有。敌人有两个联队,兵力是他们的两倍,更不用提火力的悬殊了。不过老一团能打硬仗,能顶住!”
  “嗯。”林彪点了点头,“杨成武是搞政治的,部队的士气不用担心,打这种仗,关键是一股气,勇气!两强相逢勇者胜。”
  “不错!老林你放心指挥战斗,尽快吃掉山河沟里的鬼子,减轻独立团的压力,免得杨成武他们把老本都拚光了。”
  “师长!敌人的飞机!”参谋嘶哑的嗓音里带有几分惊惧。
  “不要紧张!我们的部队与敌人搅在了一起,几架飞机有啥子嘛,它不敢丢炸弹的,否则一块挨炸,这不符合日军的作战原则。”聂荣臻朝参谋笑道。
  林彪回到指挥位置见沟里的肉搏战愈演愈烈,不禁吃了一惊。日军的单兵作战能力和顽强程度大大超出了八路军指战员的估计。他们枪法很准,尤其擅长拚刺刀,三个人背靠背连十几个人都拢不了身。那些被打散了的散兵游勇战术观念极强,即使没有组织指挥,仍然能自寻战机。有几个日本散兵被逼上了路南的山坡,他们居然抓住了685团机枪排位置不当的弱点,利用地形悄悄接近,最后冲进阵地将没有刺刀的机枪排打散了。全团十几挺机枪都集中在这里,而一营长不组织这股强大火力压制敌人,反而亲自冲下山坡投掷手榴弹。本来敌我火力就非常悬殊,这样一来形势更为不利。日军借助强大火力的掩护,加上天上飞机的助威,展开对各制高点的激烈争夺。
  老爷庙成为两军争夺的焦点。686团3营是最先冲上公路与敌展开肉搏的部队,经过半小时残酷的撕杀,伤亡很大。9连只剩下十几个战士,班以上干部几乎全部阵亡。三营长带伤指挥官兵往公路北侧的老爷庙冲锋。李天佑果断下今将团指挥所移往沟底,直接指挥作战。在一、二营的掩护下,三营终于夺取了老爷庙制高点。
  日军受到两面火力的夹击,异常恼怒,组织五六百人的兵力先后对老爷庙发起十几次攻势。阵地几次易手,中日两军官兵无不血染征衣,刺刀折断了用枪托砸,石头树枝都成了武器。双方伤员扭抱在一起拳击牙咬,直至拚死为止。
  这头猛兽好难制服哟!装进了口袋还这样费劲!聂荣臻的胸口擂鼓般怦怦乱跳,这无疑是一场全新的战斗,超出了我们过去的经验范围,可是我们的指战员仍然以为把敌人打狠了就会像白军那样缴枪投降。红军值得骄做的近战白刃战面对训练有素的日军,威力难以充分发挥,对方尤其擅长此技,甚至更胜我方一筹。而缺乏远程火器的我军只能以近战夜战为手段。阵前喊活是我军瓦解敌人的重要方式,可敌人听不懂中国话……
  聂荣臻已经在总结经验教训,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这位卓越的政治干部潜在的军事天才不久就在晋察冀根据地得到了充分显露,这与他平时善于总结善于提高是分不开的。
  老爷庙制高点最终彼686团牢牢控制了。日军在阵前地下了数百具尸体,不得不停止攻击,竞相涌向辛庄方向,妄图杀开一条血路,与东西跑地方向的粟饭部队会合。
  于是主战场由老爷庙转到了辛庄一带。
  686团兵分两路,一路向东与687团夹击敌辎重队,这一路很快就大获全胜。另一路追击涌向辛庄的敌人。
  李天佑望着胳膊吊着绷带的杨勇松了一口气。
  对于杨得志来说,战斗的高潮才刚刚来临,垂死的日军集中全部力量作最后一击,想从他的阵地上撕开一个口子。
  由于弹药严重缺乏,加上两个多小时的消耗,各阵地的官兵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敌人一步一步逼近,直到几米距离,才纵身跃出战壕,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五连长曾贤生外号“猛子”,勇猛冲杀,一连刺翻十几个敌人,突入敌群,受到重重包围,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
  日军第一次碰到比他们更为勇敢的军队,锐气顿挫,在八路军的刺刀的威逼下纷纷滚下山坡。
  新庄中佐下令焚烧汽车,顿时浓烟滚滚,烈焰腾空,面临灭顶之灾的日军在指挥官的驱使下破釜沉舟,作困兽之斗。战斗进入白热化,双方军人都杀红了眼,一次又一次搅杀在一起,似乎忘记了死亡的恐惧……
  林彪将预备队及时投入战场,极力堵住被日军撕破的缺口,成功地挫败了敌人突围的企图。在空中盘旋的飞机无可奈何地飞走了。下午一时左右,686团年687团会合,全歼了沟底的日军辎重队,一齐朝辛庄一带的日军残部杀来。
  林彪撒下的大网越缩越紧,垂死挣扎的日军显得更加疯狂,平型关前的狭沟里尸横累累,一千多名日军战死,居然无一人被俘。
  枪声沉寂后,战斗并未结束,长达八里的沟道上没有一名站立的日本军人。聂荣臻亲自指挥部队打扫战场。当时还有不少躺着的日军伤兵,为了抓活口用作宣传,战前动员时聂荣臻曾专门强调过捕俘的重要意义。没料到许多官兵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却一无所获。
  有一位营长背起一个半死不活的日本伤兵,准备送往急救站。半路上伤兵稍稍缓过劲来,一口咬掉了营长的耳朵。还有一位通信员收电话线时,发现汽车底下躺着一个日本伤兵,受了重伤,呻吟不止。通信员掏出纱布准备为他裹伤,那伤兵却扬手一刀刺进了通信员的腹部。
  这么大的伏击战没有抓到一个俘虏,在红军战史上尚无先例。可见日军的顽抗到了何等地步,双方搏杀的残酷程度由此可见一斑。日军在一次战斗中损失一千多人,也是没有先例的。日军名将板垣征四郎参战以来为“皇军辉煌的战史”屡创纪录,这一次也算是新纪录,不过却是失败的一笔。


  平型关战斗激烈进行时,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杨爱源和前敌总指挥孙楚闻见枪炮声以为是按计划出击的晋军与日军打响了。上午九时,林彪派来的参谋紧急求见,催问晋军为何按兵不动?杨、孙二人始知晋军前卫第二预备军仍滞留在迷回村一线,并没有按计划行动。杨爱源大怒,派作战参谋快马急驰迷回村。
  第2预备军军长郭宗汾还在被窝里睡懒觉,作战参谋闯进卧室责问:
  “郭军长,你的部队为什么还未行动?杨、孙二将军正在发脾气呢!”
  郭宗汾一脸的不高兴,慢腾腾地钻出被窝,对参谋说:
  “天气不好,昨天晚上雨雪交加,弟兄们冻惨了。”
  “这就是贵部按兵不动的理由?”参谋挥鞭指向窗外,“听这枪声,八路军跟日寇打得惊天动地。天气不好共产党能打仗,日本人也能打仗,唯独我们国军不能打仗,真是岂有此理!”
  “年青人冷静点,”郭宗汾趿拉着拖鞋,漫不经心地说,“你回去禀报杨、孙二将军,第2预备军马上出发。”
  养尊处优的晋军动作慢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拂晓出击的计划直至晌午仍不见动静。此时,八路军已全歼被围之敌,乘胜猛攻东跑池的粟饭守军。东跑池守敌势孤力薄,经不起八路军杨得志部的冲击,弃阵向团城口退却。685团穷追猛打,狡猾的日军为了摆脱八路军,故意抛弃行李、头盔,作出狼狈不堪状,一路望风而逃。黄昏时分,日军逃至一村,随即隐蔽。685团的尖兵连未经搜索便冲过了村庄,主力通过该村时遭到日军机枪火力的射击,伤亡很大。
  杨得志连忙下令收缩在追击中拉长的战线。日军乘机摆脱了追击,朝团城口逃窜。半路上正好与郭宗汾的第2预备军遭遇。郭军不知虚实,急催后续部队陈长捷的61军火速增援。日军为夺生路凭借优势火力迅猛冲击,第2预备军尚未摆开阵势便吓得调头南撤,待陈长捷赶到日军已不见踪影。
  事实上晋军在平型关面临的只有粟饭大佐的两个大队,一千余人。晋军5个军不敢与之交战,这在战争史上算是一个奇迹。
  阎锡山在雁门关接到林彪、聂荣臻的捷报,大感意外。他的军队自开战以来节节败退,致使战局日益恶化。眼下山西存亡千钧系于一发,全国舆论大哗,皆谓晋军畏敌如虎。阎锡山正处于不打一仗无法向国人交待、打又没有把握的矛盾心理之中。早在他制订平型关会战计划之时,彭德怀就已经看出他决心不大。阎锡山犹豫彷徨之际忽闻八路军出师大捷,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品不出个滋味。他痴痴地望着墙上的军用地图,沉默了半个钟头,115师发来的捷报从手指间滑落,轻轻飘摇如这个季节里的树叶。
  这些天来,他被那两支锋芒逼人的蓝色箭头折腾得寝食难安,早已花白的鬓发和那抹潇洒的八字胡颜色明显淡化了。他一直在盼望第一份捷报,钝挫日军的锐气,以告慰天下,晋军并非鼠辈。现在第一份捷报终于盼来了,偏偏共产党抢了头功。林彪,黄埔四期的小字辈,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该他神气了。阎锡山想起近来见过的八路军将领个个卓尔不群,不提才华横溢的周恩来,那是十年前就响当当的风云人物,就连相貌粗丑的彭德怀也韬略满腹,谈吐不俗。朱德、左权、彭雪枫等人的形象从阎锡山的脑海中一一浮现,再想想自己手下的晋军将领,这位老牌军阀不禁感慨万分:
  良将尽在毛泽东帐下呵!
  阎锡山拾起捷报自语道:“本该升你当军长,可惜你是共产党。哼!”
  当天深夜杨爱源从平型关打来电话,状告郭宗汾,说第2预备军不按计划出击,贬误战机,他指挥不动,要求阎长官亲自去督战。阎锡山气得骂了半天娘,扣上电话便命侍卫官备马。
  阎锡山连夜带着军事执法官张培梅和高级参议续范亭急驰平型关,一路破口大骂,似有将郭宗汾碎尸万段仍难解恨之感。续范亭是老同盟会员,在阎锡山的幕僚中是最资深的一位,他的爱国热情倍受国人赞赏。当时,阎锡山刚刚枪毙军长李服膺,现在该轮到郭宗汾挨枪子儿了。续范亭主张严惩郭宗汾,只是执法官张培梅一直未表态。有“黑脸判官”之称的张培梅对老军阀的脾气摸得比谁都透。
  杨爱源的司令部设在平型关通往五台山公路旁的一个小山沟里。阎锡山一到,命令师以上将领立即起床开会。大约凌晨两点,官兵们从睡梦中惊闻阎长官驾到,顿时沸沸扬扬,把个寂静的山谷吵得鸡鸣狗吠,似是错了时辰。阎锡山在山西大搞个人迷信,尤其在军营,中山先生和蒋介石的像可以不挂,他阎长官的像必须挂上。
  现在,他就坐在他自己的画像下满面怒容,逼视着陆续来到的高级军官们。那是一张土炕,左右坐着张培梅和续范亭。晋军将领像朝拜庙里的三世佛般神情肃然。
  “近日来战况如何呀?”阎锡山拖着长腔,将面前的将领打量了好几遍,他的目光落在谁身上谁就像身上长了刺般不自在起来。
  杨爱源朝郭宗汾瞟了一眼,正准备开口,郭宗汾却抢先发言:
  “报告长官,第2预备军白天与强敌遭遇,敌飞机大炮火力猛得很……”
  “你部损失了多少人马呀?”阎锡山微闭双目,沉声问道。
  “托长官的福,未损一兵一卒。”
  “你不是说敌人火力很猛吗?”
  “部队是长官一手拉起来的,宗汾不才自知我弱敌强,乃主动避其锋芒,未敢贪功而损兵折将。眼下战端初起,中央军主力被牵制于淞沪,华北日军精锐却先朝我晋军开刀,我们要留些余地,保存些实力,不能把力量用尽了。只要晋军不伤元气,即使丢些地盘,将来仍有光复之日。如果与日军硬拚把老本蚀光了,晋军不存,晋地必失,那时三晋百姓就永难重见天日了……”
  郭宗汾花言巧语,滔滔不绝,足足说了一个多钟头。阎锡山一脸的冰霜被这番处处为他本人着想的高论说得消融殆尽。“黑脸判官”张培梅端坐炕头微笑不语。
  “好个郭宗汾,算是把长官的脾气摸透了,轮上你小子升官进爵喽!”张培梅朝郭宗汾瞥了一眼,心上涌起一般醋意。
  其他将领略述各部近日战况后,阎锡山草草宣布散会。老军阀打了个哈欠,折腾了一夜,想睡觉了。
  杨爱源待众将散去,将郭宗汾违抗军令,逃避战争,贻误战机等事又详细述说了一遍。阎锡山睡眼惺松,好像并未听进去。续范亭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道:
  “郭宗汾的言行,处处都表示对战争的动摇,长官应该严惩他!”
  阎锡山吓了一跳,睁圆双目吃惊地望着续范亭,半晌才说:
  “哦,我忘了,刚才该碰他个钉子。”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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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载:《华夏文摘》第二五六期至第二五八期
  摘自:《人民文学》1995年第8期
  输入: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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