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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两国三方演义

   毛泽东把炮弹打出之后,问:炳南在华沙还要不要见他的美国同行呀
   /王炳南临行前夕,收到周恩来一封亲笔信/蒋介石已有吩咐:要多
   叫美国记者提问, 我有许多话要对美国讲/10月1日,北京和台北同
   时有会/一整天,毛泽东足不出户,不批公文,不接电话,不见客
   在书房里踱步、静坐、吸烟、喝茶/蒋介石拿到文稿,连读数遍,说:
   这不是彭德怀写的/一家远在南洋的报纸,居然拿到了北京的保密柜
   钥匙/毛泽东压住《再》文不发,而重新改写了一篇不大合乎参谋业
   务教程的国防部《命令》/老朋友的表现确实不够好,而美国的表现
   又有点“太好”了/毛泽东个性,一旦话离了口,火箭也追不回/如
   此尊贵的客人在台活动三天,报刊上竟不见一张合影照/美驻台“大
   使馆”丢失两份绝密文件,披露出惊世内幕/毛泽东一生笔不离手,
   撰文无数,但很少对自己的文章发表议论,这次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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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末的华沙, 阳光抚媚,风使人醉。王炳南大使兴致勃勃携若干同事驱车去郊游。华沙城外,有一片片翠绿的小树林和织毯般平展绒茸的原野,让人神清气爽,宠辱皆忘。众人正坐在一起谈笑、聚餐,机要秘书送来了外交部的一份特急电报,说北京有要事相商,请王大使火速返回。
  大家纷纷猜测,什么事,如此紧急?
  王炳南起身,笑道:各位继续尽兴,我先回去了,告辞告辞。他心里在想,这么紧急,只能与恢复中美大使级会谈的事情有关,大概党中央、毛主席又有什么新的思考吧。

          ※   ※   ※   ※   ※

  五十年代的中美外交接触始于日内瓦。
  1954年4月26日, 谋求和平解决朝鲜问题和恢复印支和平问题的国际会议在瑞士召开。新中国首次与苏、美、英、法平起平坐,以五大国之一的身份站立在国际舞台的聚光灯下。尽管顽固偏执的美国代表坚持在公报上写明,中国参加并不合有对其新政府外交承认的意思,但荒唐的小把戏反衬出来的恰是山姆大叔的无奈,他已不可能剥夺中国龙开口说话的权利,也不可能阻挡新中国巨人昂首登临世界讲坛的步伐。
  日内瓦,强权与正义角力,真理同邪恶抗争,一片唇枪舌剑,时时电闪雷鸣,中国人的慷慨陈词与美国人的悖谬狡辩同台表演,周恩来的睿智豁达同杜勒斯的傲慢偏狭对比鲜明。两大阵营的尖锐对立集中表现为中美之间的白热化对抗,这种形同水火的斗争甚至反映在一些小事上面,如:两国代表团决不会从同一道门进出会场,从不在会议休息厅聚在一起喝咖啡、吃点心,内部都有不主动与对方握手的禁令,以至当某记者询问美国副团长史密斯:“您和杜勒斯先生同周恩来有没有什么接触?”史密斯用美国式的幽默答道:“如果有接触的话,唯一的接触就是我们在卫生间共用过一条手巾(这种手巾卷在滚筒上,要用时往下一扯,后来者也照办)。”
  然而,难以置信的是,坚冰下面仍有活水流淌,美国人冷酷的外表后面还隐藏着别样的想法,这确是一般人始料不及的。
  多年来,美国有一桩心事要和中国进行交涉:美国的一批在朝鲜战场上被俘的军人和在中国犯了罪的平民尚关押在中国。对落难同胞素具同情心的美国公众心理对政府形成了舆论高压,认为这些在押人员的命运受到了美国政府僵硬的对华政策的摆布,他们将成为这种“像花岗岩一样毫无弹性”的政策的牺牲品。面对干夫所指,艾森豪威尔甚至委屈地强噙老泪嗓音哽咽:我多么希望我的孩子们能早日回到祖国来呀!他的内心,正在受到矛盾之火的烧烤煎熬:既想向中国讨人,又不愿同中国接触;既想同中国作交易,又担心造成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既成事实。
  中国也有一批专家、学者、留学生被无理羁扣在“最讲人权”的国度里,周恩来说:像钱学森这样的世界顶尖人才,那是几万两黄金也抵不上的宝贵财富呀。中国又何尝不想使自己的儿女骨肉早获自由,让自己的“财富”物归原主呢?
  日内瓦的一次冷餐晚宴上,觥杯举碰间,英国驻北京代办汉弗莱·杜维廉神秘兮兮地向中国代表团工作人员传递了一个口信:杜勒斯确实相当激烈地反对你们,但他实际上又很有兴趣探索同你们缓和紧张关系及使在押人员获释的可能途径,如果你们同意,我本人愿意接受美国方面的委托,充当美国的代言人与你们进行商谈。
  获此消息,机敏犀锐的周恩来连夜召集中国代表团研讨对策。周恩来的决心果断而明确:中美作为两个世界大国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迟早要进行接触的。我们不应该拒绝和美国接触,接触对我们有利。我们可以抓住美国急于希望在华的被押人员获释这件事,打开与美接触的渠道。但应告诉美国人,要么面谈,要么免谈,好在中美双方都有代表团在日内瓦开会,有关两国的任何问题均可以由两个代表团进行直接沟通,完全没有必要请英国代办作中间人来迂回进行。
  翌日,中国代表团发言人接发球抢攻,采取主动,向新闻界发表关于美国无理扣押中国侨民的谈话,而后表示,中国愿就被押人员问题与美国举行直接谈判。
  中方的要求应乎逻辑,合于情理。三日之内,美方没有答复,显然在审慎研判周恩来的条件之中有否预设的陷阱。三日之后,实用主义的美国人传来消息,同意两国代表举行直接会谈。
  如此,日内瓦,历时51天的马拉松扯皮、争吵,终因了美国代表团缺乏诚意,朝鲜问题没能修成半点正果。也因了中国代表的灵活周旋,印支问题透露出一丝朦胧的曙色。但谁也不曾料到,日内瓦的副产品,竟是意外地在中美之间的巨大鸿沟之上架设了一座双方官员接触晤谈的桥梁。
  历史学家说:论及会议两大主角中国与美国的得分孰多孰少,很难定评,但有一点则可以肯定:不管中美如何憎厌对方,若要解决双方的利害分歧,避免矛盾激化为冲突,中国当然要揪住美国讲理,美国也不能不与中国对话。日内瓦,总算为双方体面地坐在同一张谈判桌旁打嘴仗开了一个头,并使两个冤家利益均等地获得了一个不期而遇的收获。
  “桥梁”既设,就连杜勒斯这样的反华强硬派人物也不愿意再关死大门了,这毕竟是同他们故意不予承认又不能不与之打交道的一个大国保持直通联系的唯一方式。中国也愿意留着一条门缝,以便于更好地观察美国,与之斗争,并在没有正式外交途径的情况下开启一条表达意见的管道。不同的目的包容着共同的需要,日内瓦会议甫结束,双方议定:此地风光无限,咱沏壶茶接着聊啊。鉴于代表团会谈的方式不便延袭,启用一个新名义就是了:中美大使级会谈。
  中美大使级会谈无疑是国际外交史上最沉闷最冗长最不富成果的谈判之一,在长达15年的岁月里, 双方谈了136次,除了在释放被关押人员遣返侨民和留学生方面达成协议外,其它方面则一事无成。如若调阅堆积如山的会谈记录卷宗便会发现,每一次会谈大体上都是上一次会谈的翻版,双方先各自表述一下自己的基本立场,然后批评指责对方一番,然后在绝不会同意对方观点、条件的前提之下讨论一下共同关心的议题,然后宣布回去再研究研究,然后拜拜、散会。会谈鲜有的戏剧性情节是美方时时会人为地制造一些危机出来,使人于千篇一律的困倦乏味之中猛然惊觉,更加深刻地体味到脆弱的中美关系是怎样的不堪折腾。
  1957年12月12日,双方举行第73次会谈。结束时,美国驻波兰大使约翰逊彬彬有礼地宣布,他将撤出会谈,因为他即将调任美国驻泰国大使,他已指定他的副手埃德·马丁参赞来接替他的工作。
  看得出来,这是杜勒斯玩的一个新花样,他把参加谈判的大使换成参赞,既使会谈降了格,又使中美处于不对等状态。有理由深思一下,此举是不是杜勒斯企图从华沙抽身,彻底中止会谈的借口?
  中国驻波兰大使王炳南当即表示:中美进行的是大使级会谈,而马丁先生是一个参赞,不是大使,因此,美方单方面更换会谈人选是中方所不能同意接受的。王炳南同样彬彬有礼地向约翰逊直言:大使先生,你这样做是很不严肃的。
  约翰逊表情尴尬地摊开双手,耸一耸肩,表示他是奉命行事,无能为力。
  中美大使级会谈不得不就此画上一个休止符。
  1958年6月30日, 失去等待耐性的中国外交部发表强硬声明,要求美国政府自即日起15天内派出大使级代表,否则,中国政府就不能不认为美国已经决心破裂中美大使级会谈。
  7月14日, 即中国所提限期的最后一天,美国官员终于露面声言;美国将在15天限期届满后的若干天后才能指派新的大使级代表。
  中国外交部发言人随即表示:美国要点面子,可以理解,只要美国对恢复会谈有诚意,推迟几天也无不可。
  这一边外交领域还在扯皮争面子,那一边,台湾海峡的炮声已经隆隆响起。
  毛泽东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炮弹打出去之后,方从容不迫询问周恩来,询问他的同事们:说说看,炳南在华沙还要不要见他的美国同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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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炳南简单收拾了一下,匆匆赶到莫斯科,换机,朝发夕至,飞返北京。
  先不回家,驱车直奔外交部,问究竟有何要紧事,如此催命?副部长章汉夫告之:此次炮击金门,中央始终是把美国作为主要对手来加以对待的。主席在对美斗争问题上考虑了很久,现在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周总理要你回来一起参加讨论。
  参加讨论的有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张闻天等在京政治局委员。两天后,王炳南奉召步入中南海颐年堂,看到中国最高领袖人物已咸集毕至,在那里恭候多时了,明白事情和责任的重大。
  毛泽东道简短开场白,他说:
  我们在金门这一打,打出个美国想谈了,他敞开了这张门了。看样子,他现在不谈,也是不得了的,他每天紧张,他不晓得我们要怎样干。那好,就谈吧,跟美国的事就大局说,还是谈判解决。又说:如果不是美国佬到处乱伸手,我们这个星球本来平安无事,哪里来的什么“台湾问题”。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美国一天不把台湾这个包袱从背上卸下来, 他就一天不要想从中国脱身,6亿中国人民总要揪住他讲讲道理的。今天,我们把派出去讲道理的总代表请回来了,炳南同志,你先说,这里你最有发言权了。
  王炳南开始汇报前一阶段中美大使级会谈情况。
  毛泽东听得专注,不提问。只是当王炳南谈到,真理在中国一方,我们对美国无所惧、无所求时,毛泽东方打断插话:美国人要把台湾拿去,我们要把台湾收回,怎么是无求于美国呢?
  王炳南:台湾自古就是中国领土,是我们的地方,美国无权霸占,他本该交还我们,而不是我们去乞求他。答问迅速,连个嗑巴也未打。
  毛泽东大笑:总代表果然是舌战群儒过的,伶牙利齿,了得了得。对美国人的耍赖无理,要有充分的预案,有备才能无患嘛。
  根据毛泽东的意见,会议商定,由外交部起草一个关于中美大使级会谈的新方案来。
  散场时,毛泽东握着王炳南的手高兴地说:你讲得很好,有朝气,跃进了!
  王炳南心头一热。他很清楚,这不仅仅是领袖对自己个人的褒奖,而且说明,毛泽东已接受了自己的观点,或自己的观点帮助毛泽东下定了决心:炮击金门,是对美的一记重拳。即将宣布的12海里领海权,是对美的又一记重拳。两拳打出,应该稍稍控制一下出击的节奏,我提出恢复中美大使级会谈,可向全世界昭示我方善意,争取国际舆论,并给美一个明确信号,我并不希望在台海地区与美发生直接冲突,同时,在欧洲重开“第二战场”,将武戏文唱一道,亦是与美继续斗争的另一种手段。当面说理,有利无弊;我真理在握,无求于美,因此,主动权始终操之于我,无论谈出何样结果,我均可泰然处之。符合中方利益的,接受,不符合中方利益的,拒绝,就是美再玩花样,使会谈破裂,也无妨,只能让美国的嘴脸再次暴露于天下,实际于我并无大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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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数日,王炳南不曾想到的是,他第二次奉召进入中南海。此番,是毛泽东单独接见,面授机宜,着重指出在会谈中应该注意的事项。
  毛泽东开门见山:炳南同志,上一回你说的多,我说的少。想了两天,有些意见还是要发表出来,供你参考。
  毛泽东提示的要点多在与美接触时的策略方法上面。他说:在同美国人的会谈中,你要多用一种劝说的方法,譬如说,你们美国是一个大国,我们中国也不小,你们何必为了仅仅不到一千万人口的台湾岛屿与六亿人民为敌呢?你们现在的作法究竟对美国有什么好处呢?你在会谈中要多用脑子,谦虚谨慎,说话时不要对美国人使用像板门店谈判那样过分刺激的语言,不要伤害美国的民族感情。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都是伟大的民族,应该和好……
  言者谆谆。
  闻者诺诺。
  若干年后,王炳南回忆:毛主席的一篇教诲,反映了他对美外交一以贯之的思想,那就是同美国斗争,不等于一见面就要攻击、骂娘、吵架,还要讲求方法,学会依理做工作,争取美国的民意民心。在同美国尖锐对立的时代,这样的看法是非常理智的。没有这样一个高瞻远瞩的外交工作大思路,就很难有七十年代的尼克松访华和中美建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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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6日,周恩来代表中国政府发表声明,重申中国解放固有领土台湾的决心,警告美国若要挑起战争,应对其后果负全部责任;同时也表示,为了再一次进行维护和平的努力,中国政府准备恢复中美两国大使级会谈。
  当天,美国政府发言人表示欢迎周总理的建议,美国大使级代表准备“随时”同中方代表举行会谈。
  香港传媒评述:“美国同意恢复双边大使级会商,是预料中事。然美国如此迅速作出反应,赞同中方建议,又实属罕见。给人以美国早在期盼、等待、更加急切的印象。”
  台海风微浪小,中美摆谱罢谈;台海狂风巨浪,双方愈是要谈。这恰是1958年中美外交关系的一个特点。似乎可以证明,只有当外部环境形成危机性的压力时,中美间才会产生出相互接近接触的内在动力。当然这种内力还远非发自改善关系的愿望,而是源于各自利益和共同利害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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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10日,王炳南离京。
  当日没有飞苏联的班机,周恩来连夜打电话亲自联系安排,调来一架专机送王炳南到伊尔库次克,然后换乘苏联飞机赴华沙。
  临行前夕,收到周恩来的一封亲笔信:
    炳南同志:
    现将发言要点(草稿)打送给你。在第一次会谈中,如果美方急于要
  表示自己的意见,可让他先说,照杜勒斯今天见记者的谈话,这种可能是
  存在的。如美方先提出方案,而方案本身又有研究余地,你不忙提出我方
  方案,而将其过分荒谬之点予以评论,其他则保留下次会议再予以全面回
  答。如果美方不提具体意见而又急于要知道我方意见,我方亦可使用这一
  发言要点,并将预定方案提出。
    如第一次会谈为纯技术性事务作安排,双方只作一般接触,则发言要
  点第一段稍加发展,可作你在第一次会谈时的底稿。
    如何,请酌办。
                         周恩来
                         一九五八年九月九日
  怀揣锦囊,踏上征程的王炳南感到心中愈加坚实有底。
  王炳南是新中国第一代外交官,但实际上,早在三十年代,他的外交生涯便开始了。中国共产党与美国的交往,并非始自它成为新中国的执政党后,而是于抗日战争时期就有所接触。
  1938年,为了适应宣传党的抗日政策的需要,成立了周恩来直接领导的南方局外事组,王炳南任组长。在重庆,小组的工作任务是争取国际援助,重点对象为美国。遵照周恩来的指示要求,王炳南小组广泛联络,深交朋友,工作活跃而富有成效,与美国驻华大使高斯、参赞范宣德交往频繁,同戴维斯、谢伟思兄弟等美国使馆一批年轻的外交官,结为好友,并同富有正义感、诚实直言的美国远东战区总司令史迪威将军建立了互相尊重、信任友好的关系。王炳南的得意之笔是,外事组经过艰辛努力,终于实现了打破国民党封锁、组织美国新闻记者访问延安,实现了以包瑞德上校率领的美军观察组长驻延安。他们向世界大量报道了受到人民拥护、积极抗日的中国共产党的情况,向美国政府正确报告了中国局势,反映了蒋介石政府的腐败无能和消极抗日。气得蒋介石大发雷霆,臭骂国民党庞大的宣传机构竟远不如共产党的一个小组。他怒气冲冲写了个条子给国民党宣传部,说尔等既无天才,又不学习,以致在宣传上处处落后于共产党,奈何,奈何!有方可医否?
  抗战结束,为防止国共两党发生内战,促成中国成立联合政府,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将军使华。王炳南作为周恩来的主要助手之一,直接参与了国、共、美三方谈判,同马歇尔将军来往频繁,常向他转达周恩来的意见和信件,并同美新任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多有接触。在这段宝贵的经历中,王炳南更真切地了解了美国人的思维、作风和处事方式,学到了同美国政界高层人士谈判打交道的方法技巧。
  长期效命周恩来帐下,鞍前马后地奔走工作,王炳南锻炼摔打得深谋沉稳,行事果敢,判断敏捷,随机善辩,圆满完成了多项重大任务,成为党内公认的外交干才之一,深得周恩来的赏识与信任。
  贺龙元帅告诉他:中央最先挑选与美谈判人选时,不光你一个,但考虑到你在党内有从事十多年外事工作的经历,大量接触过各种不同类型的美国人,比较熟悉他们,因此周总理力荐你担任对美谈判代表,认为你是最佳人选。
  万里关山,千钧重担;唇舌交兵,寰宇风雷。王炳南想到自己是代表新中国、代表6亿站立起来的中国人民去和美国谈判, 这个霸道的大国不愿承认我们,却又不得不正视我们,找我们来对话,内心便升腾起一种无比的自豪感,信心百倍地去迎接这一场特殊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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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重新指派的谈判代表为美驻波兰大使雅各布·比姆。
  双方代表同驻华沙,会谈地点便自然而然从日内瓦转至华沙。大家免去了奔波劳顿之苦,还节省了不少时间。
  其实,会谈地点原本就可以设在华沙的。因倔老汉杜勒斯固执地坚持双方代表只能在中立国见面而作罢。此次会谈地点的变更,可视为美国的一次小小的让步。此刻,成群成批的炮弹正在台湾海峡猛烈爆炸,美国的一只足尖,已经触到了危机漩涡的边沿,情况紧急,为了避免仓促间失足落水,它需要尽快摸清中国的真实意图,会谈地点,便马虎一点了,迁就了中方的方便。
  但,在确定会谈的具体场所时,美国仍然锱铢必较,坚守着理念上它自设的虚幻防线,寸土不让。
  王炳南刚到华沙,比姆便打来电话。礼貌性地问候之后,比姆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急切心情:密斯特王,你旅途辛苦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但我很想知道何时才能同你见面呢?
  王炳南聪明地接过话题:比姆先生,祝你也有一个安静满意的睡眠,明天或者后天,我愿意在中国大使馆恭候你。
  比姆立即语塞,他显然对会谈的程式细节和东方的精明智慧缺乏心理准备,以至语言的组织发生障碍,他嗫嚅道:密斯特王,有关事项,请容再议,请容再议。
  王炳南笑笑、挂机。他知道,自己出了一道“高难几何”题,比姆答不出,需请示杜勒斯。
  过一会儿,比姆又来电话:阁下,很抱歉,我不能到中国使馆去,你一定可以理解的。我建议,会谈能否在瑞士驻华沙使馆举行?因为,日内瓦的经验表明,瑞士是一个热情好客对我们双方也比较方便合适的国家。
  杜勒斯果然老奸巨猾步步设防。他所以反对比姆到中国使馆来会谈,仍然是为了避免对外造成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某种形式的承认。
  王炳南灵机一动,再出一个小小的难题,考考比姆,试试对手:比姆先生,贵我两国间事,却跑到人家的使馆去谈,你不觉得多此一举很累人吗?我建议我们可以采取对等的方法,轮流在贵我两国的大使馆会谈,大家体面方便,何乐不为?
  杜勒斯显然已有交待,比姆此番大概是有备而来,他说:No,No,大使先生,我坚持认为在目前我们尚未建立邦交的情况下,你我在瑞士使馆见面是非常合适的。
  外交斗争就是如此,有些事涉及原则立场国格主权,必须坚守阵地一步不退。有些事又不能太过较真缺乏灵活,以致影响大局和根本利益。此次会址设于何处,属枝蔓问题,中方并不十分在意,不必与美方纠缠。但,当然,中方也不可听任美方安排摆布。王炳南说:大使先生,你我现在已在第三国的土地上,要想见面,何愁场所,实无必要再到第四国的领地去了,我建议,可请波兰外交部提供会谈会场。
  比姆亦知趣,思忖片刻,说声Yes,点头允诺。
  会场问题虽获解决,但一番周折业已显示,即将重开的会谈决不会轻松,依然云山雾嶂,关隘重重,突破无期,善果难得。

          ※   ※   ※   ※   ※

  9月15日下午3时,金厦双方炮兵继续狂轰滥射,万里之遥中美大使级华沙会谈正式开场。
  华沙市内梅希里维茨基宫, 4张大桌子排成一个长方形,波兰外交部礼宾司长请中美代表团进入会场,双方人员分两边相向而坐,王炳南大使与比姆大使互相点头致意,都在用一种审慎研究观察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新对手。气氛礼貌而冰凉。
  四十多岁的比姆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美国职业外交家,沉着、冷静、头脑清晰。和他的前任约翰逊比起来,他显得稍稍呆板,缺乏幽默感,通常脸上没有笑容,讲话讲到激动之处,甚至有些结巴。但他具有学者的风度,文质彬彬,从不使用恶语攻击,像个教授。比姆此时仍是个快乐的单身汉,他直到五十多岁才喜结良缘,据说夫人能干、活跃、善于社交。比姆的好友都说,晚宴上和比姆坐在一起很乏味,但有他的夫人在场便弥补了比姆的不足。华沙会谈之前,比姆有过和苏联、捷克斯洛伐克等国谈判的经历,号称与共产党人打交道的专家。虽然他不擅辞令,不是那种巧舌灵齿的外交家,但也决不是王炳南可以轻视的对手。
  王炳南请比姆先发言。
  比姆开始用刻板的声调朗读他事先准备好了的厚厚的讲稿。他说:美国要求中国方面停止对金门、马祖几个岛屿的炮击,要求台湾海峡地区立即实现停火;美国承认,中美长期以来对台湾及附近岛屿存在着严重争议,美国并不要求任何一方在这个阶段放弃自己的意见,美国的目的是消除可能被对方视为战争挑衅的行动,否则,军事行动将可能扩大,而美国决不能容忍和坐视与它有“共同防御条约”的盟友的领土被武力夺取;因此,中美当前的共同任务应为立即着手缓和台湾海峡的紧张局势。
  言毕。比姆用一个潇洒的动作把讲稿轻轻抛向桌面,非常自信地向王炳南点点头,那意思是在说:OK,该你了!他已完成了杜勒斯交待的任务,不露声色地把美国置于台湾的当然合法的占领者的地位,并把台湾海峡局势紧张的责任全部推到了中国方面。
  1995年,俄罗斯著名国际问题评论家费加写道:“长期以来,美国像超凡的西部英雄那样在世界各处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它絮絮不休振振有辞地重申自己的行为动因,宣称它所作的一切都是在替天行道。说实在的,美国并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国家,问题在于,他总是在首先违规之后再要求大家来共同遵守某个规则,于是,我们便看到了把大兵派往全球而同时高唱‘和平’的美国……在诸如国际和区域安全问题上,美国有九十九条道理讲给我们听。而我们只有一条道理告诉美国:如果贵国安分于你们视为天堂的北美洲,我们的星球很可能会更安全更和睦更美好的。”
  对世界警察美国的鞭挞揭露真可谓入木三分!
  王炳南发言。不用讲稿,语调平静。他说:中国政府在自己的领土上采取军事行动,完全是中国的内政;中美之间没有打仗,根本不存在“停火”问题;在金、马问题上,美国无权代表台湾当局讲话,也无权提出停火的建议;消除台湾海峡地区紧张局势的关键,在于美国军队撤出这个地区。
  话不投机半句多。华沙会谈首场戏了无新意。双方达成的唯一协议是:三天之后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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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之后,9月18日,老地方,原班子。
  仍是比姆先发言。一上来,他便耸人听闻地宣布:我有一个新的建议。然后,他很有些激动地阐述道:中方除非进行单独和集体的自卫,否则应放弃对金门和马祖使用武力与施行武力威胁。苦果,美方将设法使金门和马祖不被使用于对大陆或其它沿海岛屿进行攻击或挑衅行动。
  原来如此。比姆的“新意”新就新在字面上虽不提“停火”了,但实质上讲的还是“停火”,并且,是要在中国大陆和金门、马祖之间,划一条永久停火线。此线既成,中国领土大概亦将被永久割裂矣。
  王炳南微笑着告诉自己的谈判对手:大使阁下,你刚才的讲话使我想起了中国的一个成语,新瓶装旧酒。你不能企望仅仅更换一个标签,中国就把那杯苦酒喝到肚里去的。
  比姆的脸拉得很长,胀得通红,嘴角在不规则地抽动,但他仍然不失外交家应有的风度:王大使,能否告诉我什么样的酒你才会把它喝下去?
  王炳南说:我还是希望通过你我的努力,找到一种我们可以共同品尝的好酒。我建议,我们是否可以就下列几点深入讨论,并达成正式协议:
    1.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声明,台湾和澎湖列岛是中国的领土,金门、
  马祖等沿海岛屿是中国大陆的内海岛屿,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有权采取一
  切适当的方法,在适当的时候,解放中国的这些领土,这是中国的内政,
  不容许外国干涉。
    2.美利坚合众国政府保证从台湾、澎湖列岛和台湾海峡撤出它的一切
  武装力量。
    3.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声明,直接威胁厦门、福州两海口的,为国民
  党军队所占据的金门、马祖等沿海岛屿,必须收复。如果国民党军队愿意
  主动地从这些岛屿撤走,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将不予追击。
    4.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声明,在收复金门、马祖等沿海岛屿以后,将
  争取用和平方法解放台湾和澎湖列岛,并且在一定的时期内避免使用武力
  实现台湾和澎湖列岛的解放。
    5.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美利坚合众国政府一致认为,在台湾海峡公
  海和公海上空的航行和飞行的自由与安全,必须受到保证。
  毛泽东、周恩来为王炳南悉心准备的这份“要点”,立场不变,然字里行间,确诚心诚意想探索出一条绕过险滩恶礁,顺达彼岸的新的航路。其中,“和平解放”的提法最为新鲜醒目。通观中国共产党解决台湾问题方针政策的演进发展,此一概念的存在期相当短暂,但却非常重要,为“武力解放”转换到“和平统一”间必不可少的中间链条和过渡式,表明早在五十年代,一个全新的统一中国大思路已在中共领袖们的头脑中萌芽。关于蒋军撤离金、马不予追击和美军撤出台湾海峡暂不攻台的承诺,也都包含了真挚的善意、闪烁着智慧的光点,着实可供任何一位负责任的美国政治家、战略家掩帘深思伏案长考。
  比姆与左右助手交头耳语几句,然后,用一句难得的幽默来稀释表情的干涩:非常遗憾,王大使,美国的苦酒你无法下咽,而中国的烈性酒看来我也很难接受……
  会谈又陷僵局。
  结果并没有出乎意料。中国和美国虽然都在谈论“和平”,但中国要的是台湾回归祖国怀抱、两岸逐步走向统一的“和平”。美国要的是让中国永远保持分裂状态的“和平”。终极目标原本不同,行动起来岂能不南辕北辙。
  最后,双方继续在唯一的问题上没有分歧地达成了协议:三天后再谈。

          ※   ※   ※   ※   ※

  以后的会谈几乎就是“原版”的复制品,每回,王炳南和比姆都是在互相提防和压抑的气氛下,你谈你的,我说我的,无兴而来,不欢而散。中美会谈像一块推不动的巨石,毫无进展。
  明知谈不拢,何必白费唾沫耽误功夫?国际谈判桌上,愤起退场拍案罢谈拂袖而去的事例是屡见不鲜的。然而,中美会谈却照旧一次次进行、一版版复制,沥沥拉拉拖泥带水地一谈就是15年,据说,这一奇特罕见反常古怪的历史现象,引起了诸多现代历史学家的兴趣。
  1979年,中国退休副外长王炳南飞越太平洋,首次访问美国。20多年前轰动世界的中美大使级会谈中的三位对手约翰逊、比姆和卡伯特也已退休,在安享晚年中撰写自己的回忆录,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接待了王炳南。当王炳南同他们紧紧握手,微笑着互相审视对方的变化时,都抑制不住激动和兴奋。宾主觥筹交错,往事栩栩,宛若昨日,谁曾想到,昔日谈判桌上唇舌交锋的对手,今日会像故友一样在宴会桌上谈笑风生。四位经历了中美关系史上一场特殊的谈判和斗争,这一切在历史的长河中虽已成过去,使人有“逝者如斯夫”之叹,但无论王炳南,还是美方的三位,以及整个美国外交界,都颇为一致地认为,中美能够建交,跨入发展关系的新的历史阶段,同过去的中美大使级会谈及其所起的作用是分不开的。给一场劳而无功的马拉松谈判下一个“功莫大焉”的结论,其中丰富的内涵,确实值得史学家们去潜心研究一阵了。
  王炳南生前回忆:中美大使级会谈使中美两个大国在互不承认的对立情况下,有了一个沟通和联系的渠道。两国互不承认,却有会谈关系;没有外交关系,却又派出大使进行长期会谈;双方还可以达成某种协议,创造了协议上你讲你的、我讲我的新写法。从某种意义上说,大使级会谈就是中美在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两国关系,甚至比有外交关系的国家在某些方面联系得更多。因此,两国虽然隔绝,却是互相了解底细的,这就是中美大使级会谈15年的意义所在。最终,我们在会谈中一再重复的关于在台湾问题上中国政府的立场,得到美国政府的承认。尽管这个问题现在仍然是中美关系发展的障碍,尽管美国政府还在这个问题上枝节横生,但历史的潮流毕竟滚滚向前,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历史证明,这是无可阻挡的。
  美国史学家的多篇论著,基本上赞同王炳南的看法,当然,站在美国的角度,也有许多新鲜观点补充,例如,普遍认为:中美不论谈出了什么,而正在进行会谈这件事情本身,对企图不顾一切发动军事冒险的蒋介石有一种制约作用,这种作用在1958年和1962年台湾海峡紧张危机时表现得尤为明显。中美恢复和保持接触,台湾便不敢轻举妄动,从而有效扼制了可能导致世界大战发生的诱因。很多文章引用了美国第三任谈判代表卡伯特对王炳南说过的话:“如果蒋介石想不负责任地行动(针对中国大陆的军事行动),我们两家(中美)就联合起来制止他。”
  据说,台湾一些情报高官在美国曾调阅了中美大使级会谈的整个记录卷宗,他们承认,中共代表始终是坚持了原则的。
  我曾设身处地想,台湾看到了卡伯特的讲话,了解了老美的内心想法后,又当作何想?
                  3
  9月29日清晨, 东方的第一线曙色刚刚爬上窗台,蒋介石便和衣而起,来到阳台上,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他一向起居有矩,作息循时,唯今日破例,晨起得格外早。
  今天的日程已经排定,他将召开一个规模很大约记者招待会。他喜欢在传媒上曝光亮相,作记者们捕捉的焦点。但,采用记者招待会这种方式却并不多用。可见,今天的事情很是重要,他有许多想法要讲,并希望全世界都能够听到。
  侍从轻轻来到身后,手捧着缀有勋章的一级上将军礼服伫立恭候。在台湾,他公开场合通常只着长袍马褂、中山服和军装三种服饰,分别代表了相关活动所具有的普通、重要和重大三个层次。将接见新闻界的活动定性为“重大”,来台后,大概还是头一次。
  回到房间,更衣毕,他开始阅读蒋经国为他准备的问答提示,并不时旁批笔录一些今天必须要说的话。他在构思推敲这些话语时,心中不光有台湾海峡彼岸的老对手——毛泽东,还有太平洋彼岸的老盟友———艾森豪威尔。
  今天这个记者招待会,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美国人而召开的。这些天,累积的对美国人的怨尤和恼怒已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他认为,要说索性就公开讲,因为美国人已经讲了许多对台湾不负责任的话,必须给以明确的答复。即使毛泽东躲在一旁看热闹也无妨。非此,怕很难引起华盛顿的震动和重视了。而如果华盛顿总是同他的想法拧着劲,那才是应了鹬蚌相争的故事呢,只会促成毛泽东扮演那个垂手得利的老渔翁。
  上午,台北“总统府”会议厅。他准时出现在百余中外记者面前。
  人们看到,尽管他登场之前曾细心装扮了一番: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已经灰白的唇髭也经过精心修剪,卡叽军服一尘不染笔挺无褶,黑色领带打得非常标准规范,一支钢笔插在口袋上与各种金属饰物一道反射光斑,但仍无法掩饰一个月来的战争风雨对他精神体力的熬煎。他的眼圈发黑,下眼皮由于睡眠不足而显得肿胀,面部肌肉也因操劳过度呈现出松弛状。
  始终不变的是他那又高又尖的浙江口音,依然简短有力,亢奋、激越,渲染着老人岩石一样的意志永远不会被任何外在压力所摧垮、所征服。按照他的解释,他所以很少因失败和挫折而气馁,与他备受“古来忠烈”、“总理之大无畏精神”;“耶稣殉难精神”以及“慈母教诲”的激励关系密切,今天,他要让这里的人们继续感受到信仰正气的力量,并通过他们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意志准备同一切相违背的东西作坚决的抗争。
  首先,他客气地对各位记者先生、女士不辞辛劳、不避艰险前来采访金、马战况表示赞许致以慰问。然后,请大家自由提问。会议厅里,忽喇喇树起百十条迫不及待的胳膊。他朝着主持人点点头。主持人立刻心领神会,指指坐在前排的美国记者卡利。
  他已有吩咐:要多叫美国记者提问,我有许多话要对美国讲。
  在回答卡利先生的提问前,他又镇定自若地瞥一眼自己书就的为本次记者招待会确定的六字方针:忌尖刻,宜尖锐。
    问:共党为何要在此时加强其对金门等岛屿的压力,阁下觉得他们的
  主要目的是外交的,还是地理的;是政治的,还是军事的呢?
    答:共党对金门马祖诸岛的武装挑衅,不是孤立事件。赫鲁晓夫一方
  面以间接侵略的方式开辟中东战场,另一方面,他交给共匪朱毛的任务,
  就是开辟远东战场……他这次炮击金门的目的,完全是在占领台湾,迫使
  美国退出台湾海峡,使西太平洋成为共产帝国的内湖,藉以分化反侵略阵
  线的团结,松懈反共阵营的斗志,便利其武力进攻,达成其军事侵略的最
  后目的……
  开场白,他想先强调一下此次争端美台利益的一致性,当然,只有将毛泽东的意图扩而大之危言耸听,才能凸显美台间那种唇亡齿寒般的共同利害关系。
  美国看法是否与他一致?说老实话,他始终也没能号准那些执掌白宫权柄的美国政治家们的脉。
  此年度夏秋之交,是蒋介石在那个海岛定居后心力最为交瘁的一段日子,权威性的证明是他偶尔偏高的血压这些日子上去了就再也没有下来。医生劝慰他要注意休息,尽量松弛,他揶揄道:除非我耳朵出毛病,听不到毛匪炮弹的爆炸声。
  心绪起伏波动倒不在毛泽东炮弹的威力,而是毛泽东炮弹所炸出来的浑沌迷蒙若明若暗令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世局。
  最初10天,艾森豪威尔的葫芦里不知装的什么药,庙堂泥胎般缄口。他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再三透过外交渠道敦促:请美国立即发表强硬声明,宣布“共同防御条约”适用于金门、马祖。非此,金、马难保,台澎危殆,美国远东防线将被共党撕开缺口。
  9月4日,杜勒斯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开口。话说得相当到位,特别是“我们已经认识到保护金门和马祖已经同保卫台湾日益有关,美国已经作出军事部署,以便一旦总统作出决定时持续采取及时又有效的行动。”这一句实在精彩,毛泽东纵然一世之雄,怕也不能不三思而后行吧。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顿觉轻松许多,对身边经国说:“杜勒斯乃当今一政治家。”但并不满足,又吩咐道:“应继续与白宫交涉,美国要有实际步骤。”
  美国言行一致。9月8日,“海伦娜”率队护航。一番“看谁先眨眼”的威慑心理较量中,显然是毛泽东“怯阵”,未敢妄发一炮。手下将喜讯告他,他轻啜一口香茶,专注地浏览一遍战报,说出“预料得到”四字,嘴角一丝冷笑溢出了内心关拢不住的宽慰和欣喜。这是整个炮战中他心境最佳的时刻,他终于向着梦幻般的战略构想迈出了关键性一步:让美国军事力量陷足于金门海域。唯其如此,他才能够在毛泽东的大门口埋下一块坚固的重返家园的踏脚石。
  谁料,第二天,美国的态度又回到暖昧,他方明白,美国人一点不傻,真实意图恰似一条滑泥鳅,是很难将它一把抓住的。
    问:什么样的行动才是中华民国政府所认为在对抗目前中共压力方面
  最适切的行动?
    答:对于金门群岛的防卫战,中美双方的目的是一致的。在战术上,
  我们须采取更积极的行动,对匪军的攻势予以有效的报复和制压;在战略
  上,我们当坚持阻止共匪武装侵略台的目的。
    至于说一旦我们面临到生死存亡关头,是否将顾到美国的态度问题,
  我可以告诉大家,我深信美国盟友,基于道义、责任、与其自身安全的种
  种因素,必不会于我们生死存亡之际而忽然中道背弃。我想各位亦必同具
  此感。再说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存亡绝续之交,恐已不可能以盟邦态
  度之故,而尚容徘徊却顾。自然我们在反共抗俄战争中,必力求多助,然
  亦有始终独立作战之准备。
  蒋在给美国戴上一顶高帽之后,开始警告和威胁美国。他并没有使用抨击之词,但明眼人都听出了美台间已有裂隙的弦外之音。这是他在大开大阖大起大落政治风暴中搏斗了数十载,历练出来的圆滑老到的政治手腕,在政治交易艺术方面,他亦堪称当代中国的一位大腕。
  是美国逼他这样做的:
  第二天,毛泽东出人意料竟又打炮,密如飞蝗,急如斜雨;“海伦娜”掉头转向溜之乎也,远远伫足,坐观虎斗。此番场景,着实不曾“预料得到”。他手捧香茶, 不啜, 木木地倚在藤椅里,半晌,直到有人继续向他禀报什么,嘴里才发出“嗯”“嗯”的响动。不久,台北军界私下盛传:此次老头子遭受打击实在太大。老头子说了,海军痛失“美乐”,与其说是毛共胡作非为,勿宁说是美国助纣为虐。美国人背信弃义,见死不救,徒炽匪焰,令人齿寒。
    问:如果美国和中共华沙谈判中达成了一种不能使中华民国满意的妥
  协,贵国政府将采取何种政策?在这个谈判中,阁下认为可能获得任何切
  实可行、且能为三方面都愿意接受的结果吗?
    答:现在华沙进行的会谈,只是美国与共匪两方面的行为,而说不上
  是三方面的关系,而且在根本上是我们不赞成的。不过,美国与共匪的谈
  判有助于阻止共匪黩武的侵略战争,我们也不加以反对。但是,如果共匪
  不停止其射击,不放弃其武装侵略,一切便无从谈起,则所谓各方面都愿
  接受的结果,更是不可想象。
  对华沙会谈,蒋丝毫不想掩饰他不悦的心情。特别是,美国在决定这一重大问题时,压根就没有同他商量,他最早还是从美国的电讯稿中,获此消息的。据说,那一刻,他一反外表上的严谨稳重,突然大怒起来,摔茶杯,捶桌子,尖声地骂人,完全失去了领袖的理性,就像一个军士长那样疯狂。
  美国是个有着阴阳两张面孔的国家,这一点,平素还不大看得出,愈到风云突变友朋遭难之时,愈看得清楚。9月4日,杜勒斯还信誓旦旦作出给他以全力支援确保金、马无虞的许诺,隔一天,竟又草率、痛快甚至求之不得地同意与中共重开大使级会谈。美国究竟哪一面是真面孔?当年,他对美国、中共大使在日内瓦聚首就至感不快,曾命驻美“大使”顾维钧向白宫交涉:此举与实际承认中共政权又有何异!而今天,共军的炮弹正如冰雹般落在他的头顶,美国竟还要与共党笑颜握手,甚至不惜跑到共党盟国波兰的首都去“朝拜”,这又意味着什么?说轻一点,是美国反共立场的“软化”,是“绥靖”;说重一点,是美国准备牺牲他的利益与中共作一笔交易,是“勾结”。虽然在公开场合,他对美共会谈一向表现出大国领袖应有的坦然和对那件事的不屑一顾,而实际上,他对美共接触是相当相当在意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那种被两个巨人夹在中间和晾在一边的酸溜溜的恼怒、苦不堪言的恐惧是何样滋味。现在,比姆与王炳南正在会晤,他已回天乏力,拦阻无术,所作唯有两样事,对美国人说:你们不能作出有损台湾利益的协议,否则,我一概不予承认,决不接受;对手下人则说:你们要密切注意华沙,大小情况,都要据实速报。
    问:如华沙谈判决裂,阁下将如何处理中共对金马扩张战争之企图?
  阁下是否认为中华民国方面非对大陆共匪基地采取报复行动,即不能解决
  此次金马战争?
    答:余对所谓华沙谈判,从不寄以任何希望。一个多月来,匪军炮击
  金门的动作,等于无的放矢,事实上是已经完全宣告失败了。所以他决不
  敢再进一步扩大战争,他只有重新玩弄其恐吓、敲诈的故技,企图利用国
  际姑息主义与邪恶的会议,来束缚我们的双手,忍受他蓄意的打击……我
  可以说今日金门战争, 我们已开始由被动转为主动。 否则,如你要求他
  “停火”,他就用“反对停火”来敲诈,你怕它扩大战争,他就用扩大战
  争来勒索,所以畏战与姑息,就是鼓励他扩大战争。
    我们在最后的生死关头,自必行使我们的自卫权,对大陆匪军基地实
  施报复行动,这无论在保持我国家主权,保卫台海的安全以及挽救我军民
  自己的生命来说,都是责无旁贷的。不过,我们不到最后关头,仍不愿出
  此一着。如果到了这个时机,需要我们采取紧急行动,我相信盟邦必能继
  续以条约的精神,支持我们遏阻共匪侵略之目的,必不至中途后退。而我
  们在紧急状态中,亦不容为了考虑盟邦态度如何,而瞻顾徘徊。
  在这里,蒋几乎是露骨地在向美国暗示了:如果继续华沙的“国际姑息主义”“邪恶”的会谈,我也可能不再受《共同防御条约》的束缚,而对大陆实施大规模“报复行动”。
  虽然华沙并无大事,王炳南与比姆逢谈必争,回回吵架,但丝毫没有减轻华沙给“总统”造成的心理负担。他已经发现,自华沙的事情一开头,实用主义的美国就从杜勒斯宣布的立场往回缩,证据俯拾即是:
  ——9月11日,艾森豪威尔发表广播演说,虽说了“美国绝不会在炮火下退却”,却又向美国公众道出真言:“我不会仅为金门而要求美国男儿作战。”既不退,亦不战,艾氏言词闪烁。
  ——表现最为恶劣的要数美国国防部长麦克尔罗依了。他向艾森豪威尔力陈个人意见,竟说蒋某人之所以坚决不撤出金门、马祖,绝对是想引发一场美国与中共的大战,使国民党得以乘机反攻大陆,美国会必要保持头脑清醒冷静,切切不可为狡猾的蒋火中取栗。麦氏又呈上参谋长联席会议的看法,“美国应该运用它对台湾所具有的巨大影响力,劝说蒋从金门、马祖撤走他的大部分部队,只留少数人做象征性的防守。”其实,美国军方大可不必拐弯抹角了,他们所希望的,只是如何保存面子地把金、马奉送给中共,“象征性防守”与“实质性失守”间究竟有甚差异!
  ——美国国会那班专门同总统、国务院唱反调以图表现的议员们,话说得就更为离谱,参院外事委员会主席格伦郑重其事地致函艾森豪威尔,述说“金门对保卫台湾或美国均非重要”,“美国军事防卫金门将不会获得美国人民之支持”。他要求艾森豪威尔在决定介入金马战事前先同国会商量。这“要求”常含有对总统明显的不信任成分和非法定约束力。艾氏不敢怠慢,马上回信澄清,除非他能判断中共意图乃夺了金、马后续攻台、澎,否则绝不会动用美军参战,“您或任何其他美国人都不必担心美国会单纯为防卫金门与马祖而军事介入”。这个艾氏,几乎已经说出他的“让人猜不透”的战略的谜底了。
  ——美国传媒也跑出来煽风点火。《纽约时报》于九月下旬公布的一份统计材料透露, 白宫和国务院收到的5万封公众来信中,有80%明确反对美国为台湾而驻守金门等大陆沿海岛屿。表面上看,这是《纽约时报》借民意向总统、国务卿施压,而实际上,大有白宫、国务院与报社同演双簧的嫌疑,否则,对官方意图无助的统计结果,恐也是难登美国报纸版面的。
  ——美国驻台协防司令斯穆特也跑来吞吞吐吐地向他建言:既然您不肯从金、马撤退,而我们又不想贸然卷入金、马战事,可否由美军接管台湾、澎湖的全部防务,而国军则可在“无后虑之条件下,全力防卫金马”?此着甚阴甚毒,如同意,等于让蒋军在前线挨炮轰,而美国在后边搞甚名堂就很难讲了;如不同意,又等于授人以柄,使美国有了充足的理由不管金马的死活。斯穆特乃一谦谦君子,连他都认为华盛顿的这一建议“对台湾不啻是一重大打击”,“难以启口”,但他还是奉命向蒋介石如实转达了。对这种趁火打劫式的“好意”,“总统”委实不敢恭维,他眉头紧皱,面色难看,用不容商议的口吻回告:贵国既然如此看重台、澎安危,上上策莫如和我一道来守牢金、马防线吧。
  是到了该向美国人作大声回答的时候了!
    问:中华民国政府是否以金马诸岛为反攻大陆的基地?反攻大陆的主
  要条件为何?
    答:我们反攻大陆的基地,是在大陆之上,而大陆上整个民心的归向,
  就是我们反攻复国的主要条件。所以我们反攻的基础,决不只在今日的金
  马。
    至于金门是否可为我们反攻的基地的问题,那就要在我们的政策和战
  略上来研究了。我们今日坚守金马,实是因为这些岛屿乃台海的屏障。而
  不是以此为反攻大陆的基地。因为我们决不会从金门正面进入敌人布置了
  九年的严密的陷井去作战。须知金马对岸,共匪集结的兵力大过我守军三
  倍以上,加上其工事密布,故认为我会从金马正面直接反攻大陆,实为不
  了解我们反攻的战略形势而作臆测而已。
    至于金门,乃是我中华民国固有的领土,我政府对于当前国际政客们
  所谓“中立化”,以及减少或撤退其驻军的各种主张,决不理会,只有恰
  尽其保卫领土主权的天职。我全体军民在这一个多月来,已经充分表现我
  们的决心,就是战至最后一滴血,亦决不放弃金门群岛的寸土尺地。这是
  我可向各位坚决保证的。
    我们全体军民保卫金马的决心,就是我中华民族求生存、争自由的潜
  力之显明表现。我中华民族求生存、争自由所依仗的力量,表现于一个口
  号,就是“宁为玉碎,勿为瓦全”。这个口号所蕴积的力量,也许是一般
  国际政客们所不能了解的。
    十五年来,我们这一民族精神如其为国际友人所了解和重视,中国大
  陆必不至演成整个沦陷的悲剧。今日对共匪侵略的暴行,如再存姑息苟安
  的思想,那就是养奸患,割肉喂狼,非至触发全球战争而不止。所以今日
  的金门决不是国际政客们的贩卖品。我更要确切说明:我政府决无意从金
  马的保卫战,导致世界战争,更不要求盟邦美国的地面部队参战,这是我
  可以对世界公开的一项负责保证。
    倘如共匪今后真敢在金马登陆进攻,我们国军一致深信必能以我本国
  自己军队,单独负起地面作战的责任。我们今日在台海保卫金马作战,只
  是需要盟邦海空支持,及其后勤与道义的援助。我在这里重复一句,今日
  的金、马,只是台海的屏障,而不是我们反攻大陆的基地。
  记者招待会结束,大厅里,呱叽呱叽响起一片掌声。他缓缓起身,颔首致意。用余光瞥一眼,看到卡利等几位美国记者拍巴掌时那副应付、僵滞的表情,心头泛起一波惬意。今天对老美一番话语恰到好处,切中要害,他对自己的表现甚觉满意。
  手下禀报:总统讲话已向全世界播发。我们正密切注意毛共的反应和动向,前线国军亦已全面加强备战,以防共匪……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毛泽东最多再多消耗一些炮弹而已,你们应密切注意华盛顿,公开与内部的情况都要及时上报。
  此刻,他最迫切是想知道杜勒斯对他讲话的反映。心目中,杜勒斯是与“国际政客”们不可同日而语的美国杰出政治家,而且,此人理解和支持台湾的态度一向比较坚定。自艾森豪威尔总统轻度中风以后,杜氏在决定美国对外政策方面的作用日益突出。其他人七嘴八舌都是瞎嗡嗡,杜氏的意见,才真正代表了美国政府的立场哩。

          ※   ※   ※   ※   ※

  第二天, 9月30日,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在华盛顿与记者们侃侃而谈:“如果获得可靠的停火,我们的判断,自然是军事上的判断,就是仍然在金门、马祖保持庞大的军队是不明智的而有欠谨慎的。美国没有保卫沿海岛屿的任何法律义务,我们不想承担任何这种义务。我要说,如果美国认为放弃这些岛屿不会对保卫‘福摩萨’(台湾)产生任何不利的影响,我们就不会考虑在那里使用美国部队。”
  传闻,这一天,蒋“总统”的血压又偏高了许多。
                  4
  美台间闹剧上演到高潮。彼岸,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始终在殷切地关注着。
  大凡战争,在它爆发的瞬时便有了明确的终局目标,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敌人完全彻底击败,自己荣登战胜者的奖台。而1958年的炮击金门是一特例,其目的不在掠地攻城歼敌缴获,追求的是分化敌方阵营,创造有利于己的战略形态,向世界昭告正义的原则,向世人彰显坚定的意志,这无疑是一种更为高阔的谋略境界。
  事情就是如此,毛泽东在揿按战争电键的那一刻,并没有拟定详尽万全的作战计划,究竟于何时何种状况下方使这部制造战火硝烟的机器停摆,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自信:不打则己,要打,事态发展一定会循着最理想的轨迹运行;在最佳刻度线上嘎然而停。因为敌方存有裂隙;因为我仅求有限目的;因为相信自己实力;更因为手中握有真理。
  开打之前,毛泽东便定下了“走一步,看一步”的实施方针。开打之后,他大幅迈进了数步:连续不断的急风暴雨式打击,宣布中国领海线为12海里,只打蒋舰不打美舰,重开中美大使级会谈。现在,他显然认为,到了站住脚观察一下的时候了,看看效果,看看反应,看看对手的所思所为。

          ※   ※   ※   ※   ※

  9月10日, 毛泽东的专列驶出北京,乘风南下,他先后视察了湖北、安徽、江苏、上海等地。那一边鏖战方酣,这一厢却离京出巡,相信台海那点风浪翻不了船。当然,还得有一种卸千斤若置鸿毛,雷电激而笑谈依旧的气魄,华沙随他谈去,前线任他打去,好戏还在后头,静观何必性急。他特意拉拽上一位好朋友、蒋介石的原和谈代表张治中将军同行。所到之处,小高炉土高炉林立,钢花飞迸起冲天的干劲,铁水横流出喧闹的轰烈,毛泽东心中高兴,将个三面红旗的话题畅讲了一路,对金厦炮战,却鲜有提及。倒是张老将军对毛泽东的稳坐钓鱼台不大理解,对海隅兵戎放心不下,沿途除了关心工农业发展外,还时时念叨台海形势,念叨解放军如何还迟迟不去登陆金门。他几次直言进谏:此番解放台湾做不到,但无论怎样应把金门、马祖拿将回来。美帝看似凶悍,实则外强中干,早就恨不得将金、马这个累赘包袱丢弃,因此,今日收拾金门,可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毛泽东听得聚精会神连连点头,也不明确表态,只是拿来一摞总参编辑的美台动态和前线战报递与张老将军,笑道:文白兄,我打蒋某人的板子,美国也来打蒋某人的板子,我们老相识的屁股怕是经受不住哩。张将军琢磨其中寓含,恍恍然若有所思。
  9月29日, 蒋介石在台北“总统府”正襟危坐,与众记者慨然畅侃之时,毛泽东的专列驶返北京,缓缓进站。回到中南海菊香书屋,小憩毕,开始办公。秘书呈上厚厚一叠公文,从中首先拍出蒋某上午接见记者的电讯稿,仔细阅览,在一些关键性的文字段落下面,用红铅笔划上杠杠。须央起身,倒背手放出房间,在庭院中观赏开得正健的几株秋菊。炊事员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询问主席对晚间膳食安排的意见。毛泽东手一摆:红烧肉!这是他百吃不厌的美味佳肴。炊事员笑而告退。多年为毛泽东烹饪的经验告他,凡逢毛泽东点此“名菜”,必是心绪舒畅、胃口佳好之时。
  9月30日,杜勒斯在华盛顿出言不逊,发表蒋介石应从金、马撤退的讲话。5小时之后,中文译本摆上了毛泽东的案头。毛泽东阅毕,叫来秘书,要他去查询一下原文,“不明智”这个词汇,在英文中怎么读,有否引申旁义。过一会儿,秘书进来汇报: 杜勒斯所使用的“Stupid”与“Foolish”,在英文辞典中,含有不明智的、愚蠢的、蠢笨的、昏乱的、没有头脑的等意思。我们翻成“不明智”,还是一种客气的译法。而即便杜勒斯的本意就是指“不明智”,作为美国的国务卿竟然如此公开评说蒋介石,已然是非常的不礼貌和过分,超出了外交礼仪,可见美国对蒋坚不从金、马撤军是何等的恼火。毛泽东倏然一笑:老子教训儿子,莫过为此,依蒋个性,气何以忍?且看蒋怎样说法。

          ※   ※   ※   ※   ※

  抗战时期,曾经采访过延安的英国记者,这样评价毛泽东:毛是一位虔诚的理想主义者,又是一位杰出的实践家,他不认为通达目标有笔直的道路,因而总是不循常规另辟路径,作出让敌手和同事出乎意料的惊人之举。譬如他同宿敌蒋介石的再度和解合作,这简直让人难以想象,但毛说,如果同时有两个或两个以上敌人,那么,可以同次要的敌人结成联盟,哪怕这个敌人曾血腥屠杀过自己同志,一道去抗击共同的最主要的敌人。毛在他的所谓统一战线中,没有放弃原则目标,又表演了过人的机智和灵活。
  1958年9-10月, 毛泽东在经过了20余天的冷静观察和认真长考之后,开始准备着又一次“另辟路径”,作出“惊人之举”了。他的一通炮弹似乎已经把事情炸出了个明白来, 敌方阵营远非铁板一块, 是否存在着与“次要敌人”一起去对抗“共同敌人”的又一次可能性呢?许多年之后,他说:台湾问题,是美国硬加给我们中国人的。我不赞成美国的作法,蒋介石同美国人也是有矛盾的,所不同的,我是坚定的反美派,而蒋要待到人家骑在头上屙屎拉尿了,才会骂娘。骂娘就好,说明我们总还有共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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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1日,北京和台北同时有会。
  北京,天安门广场红旗如海,万众欢颜,热烈隆重地举行盛大集会,庆祝新中国成立9周年。
  台北,“总统府”警戒森严,沉闷压抑地举行国民党中常会,讨论杜勒斯昨日发表的“不友好和不负责任”的讲话。
  上午10时整,毛泽东健步登临天安门城楼,神采飞扬,春风盈面。军乐团阵容庞大,高奏《东方红》乐曲。他脱下帽子,拿在手中节奏缓慢而用力地挥舞,向欢呼高歌的人潮致意。阅兵式开始,解放军陆军新式重装备隆隆开进,全副武装的首都民兵师方阵整齐威武,令观礼台上的国内外来宾耳目一新。空中,米格17(歼5)战斗机群挟风而来,疾闪而过,这是国产战斗机首次公开露面。毛泽东对身边外国友人说:“看,那是我们自己制造的飞机。”浓浓的湖南乡音中饱浸着兴奋感慨与扬眉吐气。
  下午,蒋介石出场亮相,瘦削的脸庞还是显得疲惫憔悴,唯有那双犀锐的大眼仍透露着不屈不挠的斗志。他虽努力克制,但已隐藏不住面容上的愠嗔之色,滔滔不绝,向美联社记者倾诉出心中的怒风怨雨:杜勒斯先生昨日的谈话内容殊难置信。如果杜勒斯先生真的说了那些话,那亦只是片面的声明,我国政府并无接受的义务。
  晚间,英国广播公司综述当日国际新闻,其中有一条是:今天,台湾海峡两边的两位铁腕人物蒋介石和毛泽东均在公众场合出现。据来自台北和北京的报道,蒋表情严肃,情绪激动。将他同美国国务卿杜勒斯由来已久的分歧公诸于世,这些分歧主要集中在台湾仍然占有的属于中国大陆沿海几个岛屿的前途方面……毛始终面露微笑,在台湾海峡正在发生激烈冲突的背景下,显然是故意地展示了他的已经装备了一些苏式现代化武器的军队。
  毛泽东的微笑,包含着对敌营终于洞悉的喜悦,对事态与预见吻合的欣慰。对胜利更有把握了的自信,以及对新奇而独特的战略思考即将付诸实施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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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3日, 毛泽东在中南海寓所主持政治局常委会议,讨论台湾海峡形势。对金门的轰击已经持续了40天,效果究竟如何,下一步又将如何行动,都需要中共最高决策层给以总结和明确。
  斗老美、打老蒋,在中共领袖们之间永远都是一个较少分歧、可以畅所欲言的话题。
  邓小平首先发言,他用特有的平实简短语言,对毛泽东前段决策给予肯定和支持:一个月来,中美双方都在摸底,华沙如此,金门亦如此。现在双方都比较了解对方意图了。公平地讲,对峙中,双方都比较谨慎。我们的火力侦察是对的,迫使美国人不得不考虑怎么办。同时,我们只打蒋舰,不打美舰,这也是谨慎的,克制得当的。
  刘少奇发言,补充邓:宣传上我们大张旗鼓地谴责美国侵略我国领土台湾,抗议美舰美机侵犯我领海领空,不仅动员了全国人民,而且动员了国际舆论,支持了阿拉伯人民,也对美国当局造成了强大压力,也是做得好的。
  朱德发言,作为井冈山时期的老司令,他对我军现代化建设和炮战中的上乘表现感到由衷高兴:这次炮战,对部队锻炼很大,是和平年代难得的练兵机会。不仅炮兵完成任务出色,空军、海军也都打得不错。我们要继续把我们的空军、海军搞上去,解决台湾问题归结到最后还是要有实力作后盾。
  陈云发言,他的意见历来言简意赅:开局得分,时机有利。赢至终场,还须妙棋。
  林彪发言,他有敏锐准确地揣度对手心态的本事:美蒋现在僵在那里了,美国恼蒋介石不从金马撤退,蒋介石恨美国逼他从金马撤走,两个骑虎难下。我们的任何办法,都应该叫他们不能轻松随便从老虎背上下来。
  周恩来发言,在他所精通的外交领域,并且,务实具体:我估计,美国可能在华沙会谈中提出三个方案:1.要我们停止打炮,蒋方减少金、马兵力,美方声明金、马在美蒋共同防御范围之内;2.要我们停止打炮,蒋方减少金、马兵力,美方声明共同防御限于台、澎;3.要我方停止打炮,蒋方从金、马撤退,双方承担互相不使用武力的义务。三个方案我们都不能同意,因为三者的实质都是制造两个中国,使美国霸占台湾合法化。但中美会谈继续下去仍对我方有利,可以拖住美国人,力求避免美方或其他西方国家把台湾海峡问题提到联合国去。
  领袖们各抒己见七嘴八舌,气氛活跃,讨论热烈,但大家于默契中都在遵守着一条不成定规的原则,对于今后的斗争方略较少涉及,即便是周恩来,也仅仅是在他所熟悉的外交领域发表了一些个人看法,而给毛泽东权威性的发言预留出足够的空间。几十年来的经验表明,在军事战略领域,毛泽东不拘一格潇洒豪放的思维方式常常孕育着石破天惊振聋发聩的见解,付诸实践,又一再地证实了他独到奇特的见解确为真知,高人一筹,正因为如此,毛泽东方能于人才辈出强手如林的风云时代脱颖而出,令他的均非等闲之辈的同事们心悦折服。现在,同事们正期待着,毛泽东将怎样给留下了他鲜明个性烙印的“炮击金门”这篇大文章写结束语。
  毛泽东发言。
  于是,我们看到,如果在故事的开始阶段,是一名拳击手与两名对手在对打,那么,到了故事的结尾阶段,由于拳击手采取了分而治之的策略,两名对手已然发生内讧,以至互殴,拳击手果断决定,暂停向次要对手的进攻,不妨助其一臂之力,以利争取,从而达到把主要对手击打出局的最终目的。这便是毛泽东书就的“炮击金门”这篇现代奇文看似有违逻辑,而又非常符合逻辑的逻辑。
  毛泽东开始谈他的见解了:侦察任务已经完成,问题是下一步棋怎么走。对于美国杜勒斯的政策,我同蒋介石有共同点,都反对搞两个中国,说明对蒋有争取的可能。自然,他坚持他是正统,我是匪,念念不忘反攻大陆。我呢,也绝不答应放弃台湾。但目前的情况是,我们在一个相当时期内不能解放台湾,蒋介石“反攻大陆”连杜勒斯也说“假设成分很大”。我去不了台湾蒋回不了大陆,剩下的问题是对金马如何?蒋介石是不愿撤出金、马的,我们也不是非登陆金、马不可。可以设想,让金、马留在蒋介石手里如何?这样做的好处是金、马离大陆很近,我们可以通过这里同国民党保持接触,什么时候需要就什么时候打炮,什么时候需要紧张一点就把绞索拉紧一点,什么时候需要缓和一下就把绞索放松一下,不死不活地吊在那里,可以作为对付美国人的一个手段。我们打炮,蒋介石就要求美国人救援,美国人就紧张,担心蒋介石给他闯祸。对于我们来说,不收复金、马,并不影响我们建设社会主义。光是金、马蒋军,也不致于对福建造成多大的危害。反之,如果我们收复金、马,或者让美国人迫使蒋介石从金、马撤退,我们就少了一个对付美国的凭借,事实上形成两个中国。
  一石入水,激起波澜。与会者们交头接耳,点头称是,都说先前在要不要拿下金马的问题上总是有些瞻顾犹豫,觉得拿有拿的道理,不拿有不拿的利益,孰重孰轻,掂量不出,决心难下。今天主席把这个问题讲清楚了,认真琢磨分析,确实还是让蒋军继续留在金、马的好,有利于团结争取台湾的一部分人,同时,增加美蒋之间的磨擦、埋怨,让美国当局背上这个包袱,需要时挨上我们踢一脚,叫他提心吊胆。
  毛泽东作最后总结,端出自己的决心:就是这样了,方针已定,不再犹豫,还是打而不登,断而不死,让蒋军留在金、马。但打也不是天天打,更不是每次都打几万发炮弹,可以打打停停,一时大打,一时小打,就是一天只零零落落地打几百发。但我们在宣传上仍要大张旗鼓,坚持台湾问题是中国内政,金马打炮是中国内战的继续,任何外国和国际组织都不能干涉;美国在台湾驻扎陆空军是侵犯中国领土、主权,美舰云集台湾海峡是蓄意制造紧张局势,都必须完全撤退;反对美国制造两个中国,反对美国霸占台湾合法化;我们争取和蒋介石通过谈判解决金、马以至台、澎问题。以上这些原则,在舆论宣传上可以鲜明提出,在华沙会谈中可以外交词令些,但也不离原则。
  中国最高级别会议,历来鲜有掌声。但是这次例外,与会者们用拍巴掌的方式表示了对毛泽东战略思考和最后决心的一致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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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5日8时,毛泽东指示福建前线部队:
    不管有无美机、美舰护航,十月六日、七日两日我军一炮不发,敌方
  向我炮击也一炮不还。偃旗息鼓,观察两天,再作道理。
  前线诸将领正在对毛泽东指示进行深刻领会、理解,中央军委补充、解释性指示又到:
    我们目前以收复金马还是仍由蒋军占踞金马,两者对今后斗争孰较有
  利,是我们当前必须考虑和决定的问题。当然,早日收复金门、马祖,对
  解除福建沿海地区的直接威胁、对打开海上交通、发展福建沿海的经济建
  设、对于鼓舞全国人民和我军的士气有很大好处,如果做到这一点,应该
  说对我们是一个巨大的胜利。但是,把这个胜利和暂时利用金马把敌人套
  在绞索上,把解放金马和解放台湾统一来考虑的长远利益比较起来,则不
  如把金马暂缓解放仍由蒋军占领似乎较为有利。因此,在目前,宜减轻对
  金马的军事压力,使金马蒋军能够生存下去,促使其守而不撤,是必要的。
  同时又要求仍要使其处于紧张状态,拖住美国不得脱身。为了打破美国的
  停火阴谋,在必要时,我仍可组织像过去那样的大打。总之,临机应变,
  主动在我,以利统一解决台、澎、金、马问题。
  前线将领反复研读,慨然释然。

          ※   ※   ※   ※   ※

  毛泽东要求美舰护航和蒋军挑衅均不打炮,是为了能够排除一切干扰,静心凝神撰写好一篇文章。
  据说, 4日一整天,毛泽东足不出户,不批公文,不接电话,不见客,就那么在书房里踱步、静坐、吸烟、喝茶、苦思冥想着什么,精心构画着什么。秘书早把纸笔备好,但他未著一字。
  5日晨起, 先到室外花园转圈,侧耳聆听雀鸟的欢啁,深深呼吸几口新鲜的阳光和空气。突然伫足,快步回房。正襟端坐,奋笔疾书。文思如泉,一气呵成。
  修改几字,掷笔,吩咐秘书:速送各常委和彭(德怀)、陈(毅)阅。继而喃喃道:许多年了,我是诚心诚意想对海那边的老朋友们说几句奉劝话哩。

          ※   ※   ※   ※   ※

  10月6日, 中国各大新闻媒介同时播发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长彭德怀名义发表的《告台湾同胞书》:
  台湾、澎湖、金门、马祖军民同胞们:
    我们都是中国人。三十六计,和为上计。金门战斗,属于惩罚性质。
  你们的领导者们过去长时期间太猖狂了,命令飞机向大陆乱钻,远及云、
  贵、川、康、青海,发传单,丢特务,炸福州,扰江浙。是可忍,孰不可
  忍?因此打一些炮,引起你们注意。台、澎、金、马是中国领土,这一点
  你们是同意的,见之于你们领导人的文告,确实不是美国人的领土。台、
  澎、金、马是中国的一部分”不是另一个国家。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没
  有两个中国。这一点,也是你们同意的,见之于你们领导人的文告。你们
  领导人与美国人订立军事协定,是片面的,我们不承认,应予废除。美国
  人总有一天肯定要抛弃你们的。你们不信吗?历史巨人会要出来作证明的。
  杜勒斯九月三十日的谈话,端倪已见。站在你们的地位,能不寒心?归根
  结底,美帝国主义是我们的共同敌人。十三万金门军民,供应缺乏,饥寒
  交迫,难为久计。为了人道主义,我已命令福建前线,从十月六日起,暂
  以七天为期,停止炮击,你们可以充分地自由地输送供应品,但以没有美
  国人护航为条件。如有护航,不在此例。你们与我们之间的战争,三十年
  了,尚未结束,这是不好的。建议举行谈判,实行和平解决。这一点,周
  恩来总理在几年前已经告诉你们了。这是中周内部贵我两方有关的问题,
  不是中美两国有关的问题。美国侵占台澎与台湾海峡,这是中美两方有关
  的问题,应当由两国举行谈判解决,目前正在华沙举行。美国人总是要走
  的,不走是不行的。早走于美国有利,因为它可以取得主动。迟走不利,
  因为它老是被动。一个东太平洋国家,为什么跑到西太平洋来了呢?西太
  平洋是西太平洋人的西太平洋,正如东太平洋是东太平洋人的东太平洋一
  样。这一点是常识,美国人应当懂得。中华人民共和国与美国之间并无战
  争,无所谓停火。无火而谈停火,岂非笑话?台湾的朋友们,我们之间是
  有战火的,应当停止,并予熄灭。这就需要谈判。当然,再打三十年,也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是究竟以早日和平解决较为妥善。何去何从,
  请你们酌定。
  蒋介石当日拿到文稿,连读数遍,说了一句:这不是彭德怀写的。中共那里,毛泽东才会这样做文章。
  据说,1945年,毛泽东赴重庆谈判,在报刊上发表了诗作《沁园春·雪》,一时洛阳纸贵,在重庆知识阶层和市井广为抄咏。蒋介石甚为恼火,暗中指示,特邀和组织数十位文人骚客都来做《沁园春·雪》,“一定要有在文采和意境诸方面都能压住毛泽东之作”。然和诗多得用箩装,竟无一篇可以传世。
  据说,1947年,蒋介石读到了毛泽东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无意中对他的“文胆”“捉刀匠”陈布雷夸赞了一句:“你看人家的文章写得多好!”陈布雷脱口而出,顶了一句:“人家的文章从来都是自己写的!”噎得蒋长时间沉默不语。
  据说,蒋介石私下曾说:共党得以坐大得势,很大程度靠毛泽东。此人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匪”,文的武的都相当厉害啊。
  人们注意到,武的方面,蒋介石对毛泽东尚存余勇,文的方面,则尽量避免去打笔墨官司了。说不过宁勿说,1958年尤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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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泽东发表《告台湾同胞书》,引起国内外广泛关注。
  引起各方面高度关注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10月5日, 即《告》文发表的前一天,新加坡《南洋商报》于头版显要位置发表了“本报驻香港记者郭宗羲三日专讯”:
    明日起一周内停止炮击轰炸与拦截补给金马船只,香港第三方面分折
  此举将奠定未来直接谈判基础
    据此间第三方面最高层人士透露,最近已有迹象,显示国共双方将恢
  复过去边打边谈的局面。据云:在最近一周内已获致一项默契,中共方面
  已同意从十月六日起,为期约一星期,停止炮击、轰炸、拦截台湾运送补
  给物资往金门马祖的一切船只,默契是这些船只不由美舰护航。
    记者获得此消息后,即设法向此间接近双方的人士采访,他即表示:
  “请看三两天,便可揭晓。”
  一家远在南洋的报纸,居然拿到了北京的保密柜钥匙,提前一天将中国核心军事机密和盘托出,神通可谓大矣。一时间,《南洋商报》名声大噪。各国记者、特工也蜂拥香港,纷纷打探,郭宗羲何许人也?
  郭宗羲并非什么神秘人物,他便是大名鼎鼎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记者曹聚仁。
  曹聚仁如何修炼来的“通天”本领,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1955年4月, 周恩来在万隆会议上首次提出:对于台湾问题,可以本着求同存异的精神去解决,我们愿意在可能的条件下争取用和平方式解决台湾问题。
  随后不久,毛泽东也在公开场合表示:国共两党过去已经合作过两次,我们还准备进行第三次合作。
  两个讲话传达出一条重要信息:中共领袖人物解决台湾问题的思维模式正在发生深刻转变。“和平解决”概念的形成和提出,既是承认、尊重客观现实的明智之举,也是“统一高于政争”这一中国历史逻辑的规定性要求。
  1956年7月29日, 中共中央《关于加强和平解放台湾工作的指示》明确提出:“目前对和平解放台湾的工作,应采取多方影响,积极并且耐心争取的方针。工作重点应放在争取台湾实力派及有代表性的人物方面。这就是通过各种线索,采取多样方法,争取以蒋氏父子、陈诚为首的台湾高级军政官员,以便台湾将来整个归还祖国。”
  血拼恶斗了数十载的敌酋蒋介石都在团结争取之列,毛泽东们的胸襟宽广得着实可以。一时间,中共党内、民主党派、民主人士热情激荡,献策者众,于五十年代中后期,掀起了一个做国民党军政界上层工作的小高潮,“和平”、“和谈”、“第三次合作”之说亦被海外媒体炒得烫热。
  “和谈”不能空谈,毛泽东、周恩来为蒋介石开列出具体条件:1.两党通过对等谈判,实现和平统一。除了外交统一于中央外,其他台湾人事安排、军政大权,由蒋介石管理;2.台湾为中国政府统辖下的自治区,实行高度自治,中共不派人干预。而国民党可派人到北京参加对全国政务的领导;3.如台湾经济建设资金不足,中央政府可拨款予以补助;4.台湾社会改革从缓,待条件成熟,亦尊重蒋介石意见和台湾各界人民代表进行协商;5.国共双方要保证不做破坏对方之事,以利两党重新合作;6.美国军事力量撤离台湾海峡,不容许外国干涉中国内政。
  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去回瞻历史,于是,我们看到邓小平八十年代提出的“和平统一”“一国两制”早在五十年代已经孕育雏形。
  “条件”,须透过适当渠道送达对方,这“渠道”又最好是非国非共立场居中的“第三方”。在邵力子先生的举荐之下,曹聚仁这个人物遂被摄入中共领袖们的视界。

          ※   ※   ※   ※   ※

  1997年4月, 我专程赴上海造访曹聚仁先生的女儿曹雷。曹雷女士于六十年代在电影《年青的一代》中饰女主角林岚、《金沙江畔》中饰藏族姑娘珠玛,曾是一位风靡过上海滩和全中国的人物,她的介绍使我解开了曹聚仁神通广大之谜。
    纵观父亲的一生,他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甚至有些固执古怪的人。
  在风起云涌潮涨潮落的年代,像他那样独往独来自辟一径而又持守始终的
  知识分子,并不多见,可谓凤毛麟角。
    父亲是浙江浦江人,1916年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读书,1921年在上海
  爱国女中任教。青年时期,他的同学、同事、朋友中间,有的加入了国民
  党,有些成为共产党人,原来大家相处都不错,没想到一夜间就反目成仇,
  彼此残杀。血淋淋的现实对他刺激很大,使他觉得政治太残酷太可怕,因
  而决心不参加任何党派。到了晚年,他说:“我一生,不愿介入政,治纷
  争,又从来没有远离过政治漩涡,像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盼望着有一场
  风暴,风暴真的来临,却又胆怯滞步了。”用不愿下海湿衣而又一直倚岸
  观潮来形容他,十分贴切。
    父亲青年时就爱好文学,喜欢写作,后来终于以新闻为业,辛勤笔耕
  了一辈子。这些年我一直在整理父亲留下的文稿,面对着他数千万言的文
  章著作,我感到惊愕:父亲几乎是不停笔地在写啊!这些文字记录了他生
  活的时代、历史,记录了他的经历、思想,留下了他的真诚与坦白。他是
  把他的灵魂无保留地披露在读者面前了,既不夸大,也不掩饰。对于一个
  记者和作家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容易的。如果说,要从父亲那里继
  承些什么的话,也就是这一个“真”字吧。
    父亲的新闻、文学生涯使他有机会结识了中国政坛、文坛上的许多风
  云人物。二十年代,他为邵力子主编的《国民日报》“觉悟”副刊撰稿,
  与邵先生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三十年代,父亲与鲁迅先生相识并成为挚友,
  父亲后来撰写的纪念、评论鲁迅的文章,已成为鲁迅研究不可或缺的史料。
  抗战爆发后,父亲曾在浙江金华中国旅行社采访过周恩来以及在皖南采访
  过叶挺、陈毅将军等,结交了一些共产党方面的朋友。
    抗战爆发,国共合作,父亲倍感振奋。他一扫往昔的沉闷彷徨,以高
  昂的热情奔走呼号,宣传抗日。作为中央社的特派战地记者,他完全忘记
  了个人的安危,哪里战斗最激烈,他就到那里去。上海八百壮士坚守四行
  仓库,父亲也在其列,发出了一篇又一篇第一手战况消息。台儿庄会战,
  父亲采访李宗仁指挥部,第一个将战役大捷的消息报告于世。父亲的报道、
  文章真实地反映了抗战前线及敌后的情况,他也因此而成为当时中国的知
  名记者。
    1939年,母亲怀上了我。听说蒋经国在江西赣州搞新政,父亲很想实
  地去看看,同时,也为了找一个相对太平的环境安家,好让母亲顺利生产。
  家刚安顿,蒋经国便亲自登门造访了,说:曹老师,我这里有一张报纸,
  希望您能留下来,帮我办好这张报纸。于是,父亲便留在赣州,担任了蒋
  经国《正气日报》社的主笔,把报纸办得颇有声色。也就是从那时开始,
  父亲与蒋经国相识相交;结下了友谊。本来,父亲如果六根不净,凡心未
  泯,这是一个加入“太子党”,在仕途上求发展的好机会,但不管谁来劝
  说, 他均坚持“平生只做无冕王” 的原则,坚拒参加国民党。他称自己
  “并非清高,秉性使然”。
    1948年,国民党败象百露,父亲到了南京。蒋经国去看他,父亲对蒋
  说:政府非有大的更张,否则难以为继。蒋经国对他的劝告不置可否,而
  国民党也依然故我,滑向崩溃。父亲仰天叹道:国民党不亡是无天理!
    共产党胜利,新中国成立,父亲是高兴和拥护的,但是,要叫他亦步
  亦超只能写赞美歌颂的应景文章,是与他自由主义的个性不相吻合的。此
  时艾思奇曾作报告,说:新政权好比一堵墙,知识分子好比一块砖,砖头
  砌进墙里,你就是革命队伍的一分子了,砌不进去呢,便只能把你搬开了。
  父亲想,我是自由惯了的人。哪堵墙都很难砌进去,不必劳动别人来搬,
  我还是乘早去自谋生路吧。1950年,他下决心去了香港。当然,促使他下
  决心的还有一个很现实的“民生”问题,一家大小八口人,都靠他来养活,
  而他却已失业了。
    父亲初到香港,开始很艰难。你既然不愿为新中国服务,肯定不是同
  路人!这是一个简单自然的推理,于是,左派们不理睬他。他到香港后发
  表的第一篇文章是《我从光明中来》,这是已被赤化的证明,于是,亲国
  民党的右派们又组800篇文章围攻他。 处于夹缝中的父亲左右为难,举步
  维艰。然而,正是这种尴尬处境又恰恰强化了他非国非共的独立撰稿人形
  象,他讲话发表文章,客观中立,反而有人听有人看。
    父亲人在香港,心系两岸,与内地和台湾的许多高层人士仍保持着通
  信联络。大概正因为他独特的事业背景和多边的人脉关系,使他成为五十
  年代沟通两岸信息比较合适的人选。
    能够报效祖国,父亲十分高兴,愿效犬马之劳,他曾说过:我最感痛
  心的事情就是国家分裂。但我又最不希望看到用武力的办法达到统一。两
  边一旦打起来,台湾将被夷为平地,大陆沿海城市也将变成废墟,遭殃的
  还是国家和老百姓啊。
  1956年7月, 邵力子先生一纸邀请函,把曹聚仁请到了北京。周恩来、陈毅与曹氏同乘游艇泛舟昆明朗,品茗叙旧谊,煮酒论时局,美景佳境,尽兴开颜。周恩来一国总管,公务繁冗,很少以这样方式见客,此番破例,从而说明了中共高层对曹氏十分看重,寄予厚望,并希望与他建立一种密切亲近无拘轻松可以无话不谈的私人联系。
  曹聚仁在他的《颐和园一夕谈》中,较为详尽地记叙了他同用恩来的这次难忘的相聚。
    记者入京时,恰好在周总理在人民代表大会公开发表和平解放台湾的
  重要演说之后。记者便问到“和平解放”的票面里的实际价值。周氏说:
  “和平解放的实际价值和票面完全符合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合作过两次,
  第一次合作有国民革命军北伐的成功,第二次合作有抗战的胜利,这都是
  事实。为什么不可以第三次合作呢?台湾是内政问题,爱国一家,为什么
  不可以来合作建设呢?我们对台湾,决不是招降,而是要彼此商谈,只要
  政权统一,其他都可以坐下来共同商量安排的。”周氏郑重说到中共政策,
  说过什么,要怎么做,就怎么做,从来不用什么阴谋,玩什么手法的。中
  共决不做挖墙脚一类的事。
    周氏的话,只是一种闲谈。因为是闲谈,所以记者特别看得重要,他
  是把胸中要说的话,老老实实说出来了。
  1956年10月,曹聚仁二次赴京。这一回,中共方面将接待又升一格:毛泽东推迟了与印尼总统苏加诺会见的时间,在中南海恭候。曹聚仁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虽谈不上受宠若惊,但确实感动不已,曹雷曾多次听父亲说到毛泽东时,流露出发自肺腑的敬佩之情。关于这次谈话的内容,曹先生没有留下记录文字,故已无从考证,曹雷只记得父亲说过,他对毛主席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从此要收起自由主义的旗号。毛主席说,你不妨更自由主义一点嘛。仅此而已。但有几点则可以肯定:毛泽东找曹聚仁是要谈台湾问题;是要具体地阐述中共“和平解放”的新方针新政策;是希望曹聚仁把话传进台湾去。香港报纸披露的曹聚仁回港后积极给蒋经国写信的情况可以作证。
  香港《真报》报道:
    几个月来,传说中国国民党和红色中国将会和谈的谣言,传遍了整个
  远东。在香港,谣言集中于记者曹聚仁的头上,他著名于既反共亦反对国
  民党。在国民党被逐出中国大陆之前,他认识国共双方的许多显要人士,
  并且写过一本关于蒋经国的书。他相信一个独立的台湾是没有前途的,对
  所有中国人来说,最好的事情是国民党和中共谈判而得到一个解决。他从
  北京方面得到讯号,他就写信去给台北的蒋经国,信内说:“在这一紧急
  时间中,我有重要事情告诉你。”他要求蒋经国派出一个彼此熟悉的人士
  来香港,他呼吁说:“不要让这时机溜了过去。”曹氏得不到答复,他又
  写一封信,催促说:“有很机密的事情要讨论”,经过两个月的沉寂,他
  再试探:“某一方面要求我告诉你几句话,请你谨慎考虑。”“我再要求
  你,勿让这一件大而难得的时机溜走了。”
  大事件少不得大记者。 1958年8月和10月,金厦热战时刻,曹聚仁又两度北飞来到北京,均受到毛泽东、周恩来接见。毛、周故意放话泄露“天机”,将炮击金门的战略部署告之一二,于是,才有了《南洋商报》神通广大提前报道的事情发生。事后,毛泽东在一次内部讲话中曾谈及此事:我们事先让曹聚仁这位大记者知道,也要准备他第二日写成新闻去发表。当天,台湾即使知道,也不一定信以为真,若信以为真,要做防备工作也来不及了。让我们的大记者更出名也好。
  “也好”二字,道出了毛泽东深层次的思考。笔者一直认为,毛泽东、周恩来于炮战决策、进行中,两次邀曹聚仁进京面谈,通过曹把核心军机预先捅了出去,决非可有可无的细节,而是精心设计的一笔。此举目的,既在提升曹氏“此君确与中共最高层保有联络”之知名度,以增加其做台湾工作的权威性;也在向台湾示意:我的重大举措光明磊落,已事先通报,勿怪言之不预也;还在期冀曹氏日后向台湾解释我之真正意图,勿使台湾理解产生歧义,即中共自1956年提出的“和平解决”诚意未变,“炮击”实出于被迫无奈,乃为了“以战促和”,并非重又回到“武力解放” 的方针。唯有如此理解,才能对毛泽东10月6日《告台湾同胞书》所提“三十六计,和为上计”,“建议举行谈判,实行和平解决,”“暂以七天为期,停止炮击”有正确、深刻的理解。
  对《南洋商报》提前一天发布重大消息的考证,人们看到了事情后面复杂微妙生动有趣的背景,我也犹如循径入门、眼前豁然开阔、走进了一处新天地般感到快感。

          ※   ※   ※   ※   ※

  对中共方面1956-1958年发动的和平攻势,国民党方面表面上不为所动,蒋经国站出来对外界所传“曹聚仁为国共和谈牵线搭桥”之说予以辟“谣”:“完全是一派胡言。共产党是谎言者和魔鬼,我们是不会和魔鬼去谈判的”。私底下却继续保持与曹氏的鸿雁往来,不愿将管道切断。老蒋甚至几次三番从海外派人到北京打探消息,摸中共的底,谁又能武断地说老爷子从来就不曾动过心思?然而,到底形势比人强,第三次国共合作并不取决于三几个决策大人物的良心发现善意思维和大梦顿醒幡然彻悟,而是取决于国际的气候、实力的对比、利害的权衡,然后再加上国家道德和民族意识的约束,当以上条件均不具备时,“和平解决”只能与五十年代道一声“再见”。整个的六十至七十年代,大陆先是忍受“三年灾害”的煎熬,又不得不面对“中苏决裂”的考验,继而,错误的理论导致了长达10年的“天下大乱”,内部棘手的难题堆积如山,那个岛屿的事情只能放在了一边。台湾呢,先是重新燃起了“反攻”的欲火,大陆原子弹爆炸的成功和进入联合国,如同两盆冰水兜头淋下,终于迫使他清醒,基本上消弭了“打回老家去”的梦念,开始了埋头经营自家那一亩三分自留田。就这样,毛泽东与蒋介石有生之年,未能实现历史性的第三次握手。许多人为此浩叹,其实,当事人本无遗憾,遗憾的只有后人。
  “统一”被束之高阁,最苦莫过曹聚仁。曹雷女士说:
    六十年代,父亲未再来内地和北京,但他一直执着地相信,自己在祖
  国统一事业中,能够发挥某种重要作用。他就那么满怀希望而又没有结果
  地等待着,等得好苦好苦,他常把自己比作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笔下的“灯
  台守”,远离故乡只身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不知何时能够等到海平线出现
  那迟来的“航船”。
    父亲孑然一身,长期在香港,其寂寞孤独是可以想知的,他说过,要
  是不会写文章的话,他早就变成疯子了。他在垂暮之年,曾给我来过一信,
  这样说起自己的精神支柱:社会革命,乃是我年轻时的理想。我一心向往
  北京,而且慢慢走上为祖国效命的路子,也就是实现自己的理想。我虽违
  背了对你妈的“永不离别”的诺言,但处在这么伟大的时代,我能天真地
  开自己的玩笑吗?到了今天,你们也该明白我十九年前的决志南来,并不
  是走错了棋了吧?
    父亲六十年代去过台湾,见过蒋介石和蒋经国。具体谈了什么我不清
  楚。后来听说,周总理曾经说过:曹聚仁终究是一个书生,把政治问题看
  得太简单了,他到台湾去说服蒋经国易帜,这不是自视过高了吗?父亲就
  是这样,有些事情认真得近于天真。他恪守的信条是:我的想法、看法可
  能会错,但决不会明明知道错了故意去做错事。反过来,只要是我认为做
  对了的事情,我也会义无反顾往前走,不回头。他在一心想促成国共和谈
  问题上的执拗和用心,很能说明他的个性。
    父亲1972年7月23日因癌症辞世。 弥留之际,他开始说胡话,说的是
  “我要见毛主席,我有要紧的话要对毛主席、周总理讲”,在生命的最后
  时刻,让他念念不忘难以瞑目的并不是家庭、儿女,还是那个让他割舍不
  下的祖国统一大业。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一生,都是一个非常热血
  的爱国者。
  曹聚仁生前有许多关于中国统一问题的著述,以及与两岸领导人的书信往来,那些文字记录的不单单是一段历史活剧的几个小片断,而且记录了一个普通中国人对他的祖国的一片炽热之情。中国统一伟业,已经凝聚并且还要继续凝聚诸多志士仁人的努力,我想,这应该就是“聚仁”这个名字留给我们永久的启示和激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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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泽东的《告台湾同胞书》,再一次使各方“没有想到”,四十天前突然间爆发的炮战也于突然间暂停,没有了隆隆炮声的一下子静寂下来的金厦海峡在向人们提示:毛泽东始终是这场战事的执牛耳者,要打要停何时打何时停完全在他的判断掌握之中。
  台湾高层在进行了一番紧急研判、磋商之后,作出消极反应。国民党军发言人称大陆文告“完全是骗局”,决定“不予理会”,并持别强调“宁可冒继续被炮击封锁的危险,亦不愿美国盟邦退出护航”。在惊涛恶浪中艰难挣扎的台湾,坚拒大陆方面抛出的救生圈,仍然紧紧抓住毫无保障的美国稻草不放,看似矛盾,其实也很符合逻辑,毕竟,站在台湾的立场来看,与美国的龃龉磨擦属“人民内部矛盾”,与中共的恩怨纠葛才是“敌我矛盾”。排斥大陆的友善表示自然是为了向美国表示忠贞,同时也是为了同美国继续交易,开价也可以从“你美国人不要再逼我从金门撤退了”抬升到“你美国人应该保护我继续固守金马”。蒋大“总统”在被美国人玩于股掌折磨神经之后,仍旧不能从“陷美国于金马海域”的梦魔战略构想中纵跳出来,识时务耶,不识时务耶?
  美国却丝毫不给蒋“总统” 什么面子,助理国务卿赫脱6日当天即对中国国防部长文告表示“欢迎” ,并爽快宣布从8日起美国海军暂停为补给金门的台湾船队护航。向一篇其目标策略全然是针对自己的文章鼓掌,并给予积极热情的呼应,表面上看, 美国人简直患有阿Q式的愚痴了。其实也不然,赫脱后面还有话呢:“希望这预示中共将永远停止他们的武装进攻……”美国从来就没有脱离“舍弃金马而换取永久停火”的思路,此次不过仍在争取同中国做成一笔“我赞成了你,你也应该赞成我“的买卖。山姆大叔就是这样,在牺牲他人包括小伙计的利益而攫取自家利益方面,一向精着哩。
  对文告真正发自肺腑高兴欢迎的是金门阿兵哥们。 6日,晨雾刚刚消散,我某观察所观察员首先看到一个穿着短裤拿着小筐的蒋军,地老鼠一样从金门岛西北角的一个地洞里钻出来,弯着腰迅速地跳到附近一条河沟里去摸鱼虾。不久,另一处又钻出了十来个跑到海湾里去洗澡。在可能是伙房的目标附近,也出现了三三两两挑担、背筐的士兵。从敌军的动作来看,仍然惊魂未定,他们先从地洞里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一番,一出洞就慌慌张张地拔腿奔跑。观察员们笑疼了肚皮,有个小鬼还恶作剧地双手作喇叭状,扯着脖子喊:“不要怕,慢点跑,给你们放假喽——!”看看大陆炮阵地上真的不发一声炮响,蒋军官兵也就愈发的胆大,成帮结队地出来走动,有的晒衣服被褥,有的活动胳膊腿,有的理发,有的傻乎乎站在海边享受日光浴。到了上午,料罗湾海滩来了蒋军运输舰放胆靠岸,载重汽车也一辆接一辆开到码头边,有成群的蒋军蜂拥上去抢运,在那些被重物压得弯腰曲腿的士兵后面,依稀可辨有军官模样的人物指手划脚地指挥。白天不见一丝炊烟夜晚不见一星灯火的死寂之岛。重又现出了生命活动的迹象。一名美国记者自金门发出消息:停止炮击的消息“从一个炮位传到另一个炮位,并且传到了海滩”,“你不必说中国话就可以注意到这个岛上的气氛缓和下来了,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愉快”,“从肮脏的地堡里走出来的土兵互相握手,并且高声叫好”,有人说“我们至少可以再活一星期……”
  凡是敌人欢喜的事,自己人便很难兴奋起来,这是一般的规律。厦门前线中下层官兵和民兵对文告的反应,远不如下达开打令时那样兴高采烈干劲十足,沉默无语的炮阵地上,好像还潜流着一股看不见但感觉得到的疑问、不解甚或埋怨的情绪。其实这是挺正常的事情,或者说,是以消极方式所表现出来的积极现象。毛泽东的战略意图,目前,还仅在最高层次传达、领会,要叫打炮打得正起劲的基层就此罢手,180°转向,完全自觉自愿地融为行动,恐非唯物主义态度。要知道,战场上,每一个士兵都是某种战略企图的负载者,但决非每一个士兵都是战略家。采访中。有二三十位参战老人对我说起:不打的命令来了,当时确实有些想不通啊,金门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干嘛突然停打,干嘛不乘热打铁拿下来?上级一会儿叫我们一定要把金门之门封得死死的,最好一根针一根线也运不进去,一会儿又叫我们把金门的大门敞得开开的,除了原子弹,他运什么上去都可以,这个仗怎么是这么一个打法?放着疲敌不打,却非等着他吃饱了睡够了养精蓄锐弹足粮备后再以十倍的疯狂来打我们,古今中外战史上能否找出相同的一例?当然了,牢骚归牢骚,怪话归怪话,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军令如山倒,上级说“停打” ,那就不会有一颗炮弹不受约束地飞出炮膛去。10月6日之后,尽管金门岛上又出现了那许多香甜可口的目标,厦门前线数百门大炮均克制住内心的骚痒,做到了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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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炮发言,是同老朋友一种方式的对话;大炮哑口,是同老朋友另一种方式的对话。 毛泽东10月6日在同蒋介石讲了一番心里话之后,意犹未尽,余言尚多,尤其看到了老朋友的不领情和曲解昏语,更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和世事的感慨,坦荡的真诚、无欺的善意和如流的文思又聚集凝结成胸中块垒,不吐不快。他铺纸研墨,走笔龙蛇,一篇《再告台湾同胞书》发萌于心扉,泼洒于毫端:
  台湾、澎湖、金门、马祖军民同胞们:
    一星期过去了,炮没有打,一方清静。全世界欢迎,你们快乐。有几
  位先生有点不舒服,余悸犹存,胡思乱想。例如说:共产党向你们建议的
  是一条诡计。诡计吗?历史会来证明不是,而是一条较好的出路。例如说:
  七天之后又要大打。 你们对我的第一封信有一个字没有看清楚, 那就是
  “暂以七天为期”的那个暂字,意谓可能延长,七天是暂时规定。好几个
  星期以前,我们的方针就告诉你们的领导人了,七天为期,六日开始。你
  们看见十月五日的《南洋商报》吗?行人有新闻观点,早一天露出去,那
  也没有什么要紧。政策早定,坚决实行,有什么诡计,有什么大打呢?一
  说共产党靠不住,你们有三十年和我们打交道的经验。让我们算一下帐吧。
  我们和你们历史上有过两次和谈。一次,1945年,各党派开政治协商会议,
  地点重庆,通过了一个全民团结共同建国的协定。是谁撕毁这个协定的呢?
  国民党。又一次,一九四九年,两党代表团聚于北京,议定了四十八条和
  平协定,双方全权代表签字同意。是谁不愿意批准这个协定宁愿继续打下
  去的呢?国民党。由此看来,你们经验虽多,不会总结。你们不自反省,
  反而归结为共产党不可信任。颠倒是非,一至于此!你们靠美国吃饭。靠
  得住吗?肯定靠不住,迟早他们要把你们抛到东洋大海里去的。下毒手要
  一下子置你们领导人于死地的,不是美国人吗?那个美国走狗孙立人将军,
  不是被你们处置了吗?他是你们的一个武贼。洋奴胡适,组成派别,以自
  由、民主为名,专门拆国民党的台。你们不是大张挞伐,拼命抗过一阵子
  吗?他算是一个文贼,仗美反华,余威尚在。我看你们还难安枕吧。你们
  看,美国人有一毫一厘一丝一忽所谓仁义道德吗?其他种种,千件万件气
  死人的事,你们一一亲历,不必我来多说。积怨如山,一旦爆发,于是有
  去年五月二十四日之役。这在中国历史、世界历史都要大书特书的。什么
  美国大使馆,三拳两脚,打个稀烂。做得对!做得好!因为那些人欺人太
  甚。你们有些人说:共产党离间你们与美国人的关系。什么叫离间?你们
  对待一个文贼,一个武贼,一个大使馆,较之我们说几句闲话,即便的做
  离间,谁的分量重一些呢?我们就是企图唤醒你们,坚决跟美帝国主义离
  开,跟伟大祖国靠拢,这样难道不好吗?我们无求于你们,只是希望你们
  实行孙中山先生的爱国三民主义,然后逐步进到社会主义,如此而已。自
  从美帝国主义占据台湾以来,形势已经改变了。美帝国主义成了我们的共
  同敌人。国民党已经不是我们的主要敌人。我们和你们还是敌对的,但这
  种敌对,较之民族矛盾,已经降到第二位。几年前,周恩来总理即向你们
  建议谈和,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和谈胜利妥洽成功,则我们两党又可以化
  敌为友。我们建议:台湾、澎湖、金门、马祖全体军民同胞团结起来,采
  取坚定而又灵活的政策,减少你们内部的摩擦,一致对付民族敌人。你们
  的一位军事发言人说:停火七天太短,没有码头,全靠手搬,供应不了许
  多东西。这是实情。为此,我们决定,再停七十天,从本日算起。期满如
  有必要,可以考虑延长。你们怕我们大举进攻。那么,你们可以做一些事
  情:多运粮,厚筑墙。你们中间又有人说:停停打打,打打停停,这是共
  产党的又一条诡计。告诉你们:确是如此,但非诡计。谈判未举行,和平
  未实现,贵我之间战争状态依然存在,当然只好谈谈打打,打打停停。但
  是这里所说的谈,不是华沙会议的谈判,专指我们两党之间的谈判,内政
  问题,不容外国干涉,华沙未便谈此。华沙谈的,是一个美国人走路的问
  题。美国人同我们讲生意,想以金、马换台、澎,造出两个中国来。他们
  的梦多么甜蜜啊!停火,停火,再一个停火!我们不知道美国官员们究有
  多少常识。看起来似乎不很多吧。说他们代表美国自己谈这个问题吧,中
  美之间并未开战,无火可停,他们不能代表自己。说他们代表你们吧,也
  是冒充。你们的领导人反对华沙谈判,并且讥笑停火。你们没有委托美国
  人当代表。假如委托了,我们也不同意。为什么我们中国两个政党不去直
  接谈判,要委托一个外国做代表呢?这种谈判,我们感到羞耻,因此不可
  以谈。华沙谈的,只能是一个中美关系问题,一万年也是如此。台湾的朋
  友们,不可以尊美国为帝。请你们读一读鲁仲连传好吧。美国就像那个齐
  瑉王。说到齐瑉王,风烛残年,摇摇欲倒,他对鲁卫小国还要那样横行霸
  道。六朝人有言: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
  现在是向帝国主义造反的时候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长 彭德怀
  余以为,对文中所提若干人、事,如加以注释,当有助理解。
  ※孙立人,曾任台湾国民党军陆军总司令兼保安司令,“总统府”参军长。孙早年在美国学习军事,系非黄埔军校出身而升任高位者之一,二战中因远征缅甸有功而享有“东方隆梅尔” 之誉。1955年8月,被蒋介石以“阴谋叛乱罪”撤职,后遭软禁。台湾尽人皆知,孙对蒋并无二心而被撤办,“莫须有”罪名背后,反映了蒋对孙有美国背景的猜忌和不放心。
  ※胡适, 1938年至1942年间曾任国民党政府驻美国大使,1958年4月自美返台就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支持的《自由中国》杂志,曾因刊登胡适等人文章,受到国民党报刊的猛烈抨击。台“国防部总政治部”的“特种指示”称其“企图不良,别有用心;假借民主自由的招牌,发出反对主义、反对政府、反对本党的歪曲论调”。长期以来,台湾内外有一种不登堂庙的说法:如若有一天,台湾通过民选而产生一位文人“总统”,美国最为看好的就是胡适。
  ※鲁仲连, 战国时齐国人。善谋划,常周游列国,排解纠纷。公元前258年,秦军围困赵国都城邯郸,赵国派人向魏国求救,魏王畏惧秦国,遣使劝说赵王,欲尊秦王为帝,以求罢兵。鲁仲连游说赵、魏两国,不尊秦王为帝。秦军无奈,随之“却军五十里”。
  ※齐瑉王,战国时齐国君,曾与秦昭王并称东、西帝。攻打周围小国。后各国联合攻齐。 公元前284年,燕将乐毅攻破齐国都城临淄,齐瑉王出走至莒,不久被楚将淖齿杀死,
  ※“去年五月二十四日之役”,即指1957年“五·二四”事件。美国军事法庭宣判无故枪杀国民党军少校军官刘自然的美国士兵雷诺无罪,引起台北数万人举行反美示威,愤怒市民捣毁了美驻台“大使馆”。
  毛泽东此篇《再》文,原定10月13日停火一星期届满时发表的,然而,13日这一天北京各大报刊登出来的却是毛泽东亲笔起草的另外——篇《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命令》,一篇不大合乎参谋业务教程但绝对堪称大手笔的雄文:
  福建前线人民解放军同志们:
    金门炮击,从本日起,再停两星期,藉以观察敌方动态,并使金门军
  民同胞得到充分补给,包括粮食和军事装备在内,以利他们固守。兵不厌
  诈,这不是诈。这是为了对付美国人的。这是民族大义,必须把中美界限
  分得清清楚楚。我们这样做,就全局说来,无损于己,有益于人。有益于
  什么人呢?有益于台、澎、金、马一千万中国人,有益于全民族六亿五千
  万人,就是不利于美国人。有些共产党人可能暂时还不理解这个道理。怎
  么打出这样一个主意呢?不懂,不懂!同志们,过一会儿,你们会懂的。
  呆在台湾和台湾海峡的美国人,必须滚回去。他们赖在这里是没有理由的,
  不走是不行的。台、澎、金、马的中国人中,爱国的多,卖国的少。因此
  要做政治工作,使那里大多数的中国人逐步觉悟过来,孤立少数卖习贼。
  积以时日,成效自见。在台湾国民党没有同我们举行和平谈判并且获得合
  理解决以前,内战依然存在。台湾的发言人说:停停打打,打打停停,不
  过是共产党的一条诡计。停停打打,确是如此,但非诡计。你们不要和谈,
  打是免不了的。在你们采取现在这种顽固态度期间,我们是有自由权的,
  要打就打,要停就停。美国人想在我国的内战问题上插进一只手来,他们
  叫做停火,令人忍俊不禁。美国人有什么资格谈这个问题呢?请问他们代
  表什么人?什么也不代表。他们代表美国人吗?中美两国没有开战,无火
  可停。他们代表台湾人吗?台湾当局没有发给他们委任状,国民党领袖根
  本反对中美会谈。美国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其人民是善良的。他们不
  要战争,欢迎和平。但是美国政府的工作人员,有一部分,例如杜勒斯之
  流,实在不大高明。即如所谓停火一说,岂非缺乏常识?台、澎、金、马
  整个地收复回来,完成祖国统一,这是我们六亿五千万人民的神圣任务。
  这是中国内政,外人无权过问,联合国也无权过问。世界上一切侵略者及
  其走狗,通通都要被埋葬掉,为期不会很远。他们一定逃不掉的。他们想
  躲到月球里去也不行。寇能往,我亦能往,总是可以抓回来的。一句话,
  胜利是全世界人民的。金门海域,美国人不得护航。如有护航,立即开炮。
  切切此令!
  毛泽东为何临时改换主意,压住已写好了的《再告台湾同胞书》不发,而重写改发了一篇国防部《命令》?
  有一种说法:将遭到废黜的孙立人将军称为“武贼”,毛泽东觉得仍需斟酌。
  笔者以为此说也对。
  但将两文放在一起比较,毛泽东对《再》文写法不甚满意,恐是主因。《再》文针对台湾的歪曲诬蔑,回顾历史,逐一评说,就事论理,循循开导,主旨清楚鲜明,态度诚恳真挚,文字上并无甚不妥。但如若更严格苛求地统观全篇,话似讲得稍嫌琐碎了一些,意图表达好像也直白有余而含蓄不够,谈问题的起始点是否也尚觉不很高?
  很明显,《命令》在扬弃上不满足,追求更加有气魄和说服力的境界。
  首先,我之方略,倾盘托出,彼之利害,一针见血;不谈琐事,不纠枝蔓,着眼大局,晓以大义。全文简明雄浑,一气呵成,阅毕,给人站于颠峰而俯览众山,敞开心胸而延收天地的大度大势之感。
  其次,虽为“命令”,实为政论,以政论体来写“命令”,十分少见,大概为古今第一人。而“命令”式的政论,也显现出一言九鼎、斩钉截铁的独特魅力,读来心魄震撼,痛快淋漓。
  第三,既为《命令》,对象应该是部属、下级,毛泽东显然已经知道了“停火”给前线官兵造成的情绪波动,他要亲自撰文讲道理、做工作,以安军心,以鼓斗志。然此篇《命令》,又以公开形式发表,可见还有宣传目的,其中多处文字,看口气便知,话是讲给台湾海峡对岸听的。一篇文章,二者兼顾,话中有话,弦外有音,当事者心知,局内人肚明,这大概正是此文构思的巧妙聪明处。

          ※   ※   ※   ※   ※

  《再告台湾同胞书》虽未发表,但同样是毛泽东于炮击金门期间亲自撰写的重要篇章,为我们深入了解毛泽东钢一样坚硬的意图和呈动态状的思考,提供了有力的参照系。
                  10
  事态发展应了军营里的一句常用语: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毛泽东的“金门炮击,再停两星期”未能如愿实现,“暂停”刚刚延续了一个星期,形势便要求他重作部署,恢复开炮。从军事上看,打与不打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概念,但从政治上看,不过是两种手段的交替使用而已,目标都是一个:对付可恶的美国人。
  毛泽东中道而收回成命,事出有因。
  将《国防部命令》抛出,第一个要听的就是蒋介石的反应。遗憾,老朋友的表现确实不够好。14日,蒋介石接受澳大利亚记者华尔纳采访时说:“有一切理由相信,我们收复大陆的努力将会成功。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从沿海岛屿撤军的问题。我们决心不撤退, 不姑息, 随时准备以更大的武力来对付武力。”17日,他在接见《纽约时报》记者麦克雷戈时又说:“我们下定决心扼守沿海岛屿,如果我们在压力下撤出这些岛屿,反攻大陆的希望将告幻灭。”蒋透过记者向美国表示不从金门撤退的意愿,可以理解,甚至应该鼓励。然而他对毛泽东的和解姿态毫无善意回应,并仍在侈谈“反攻”老调,顽劣态度又不能不令人气恼。对其冥顽死硬这一面,恐需怀柔与敲打兼施才行,二者短期内殊难偏废。
  美国的表现又有点“太好”了。其新闻发言人首先对中国军队的决定表示“欢迎”,然后,很有几分得意地宣称,是由于美国政府的强硬政策才带来了台湾海峡地区的和平。并妄议:中国再次停止炮击,将会变成“永久停火”。从华沙传回的信息也说,美国谈判代表又将“永久停火案”摆上了桌面,开出的条件还是美国将说服蒋介石从金、马撤退或减少驻军。看起来,美国此次是想充分利用中国方面的“停射两周”,争取在台海冲突三方中以调解人的姿态出现,占据主动位置,拿到最大的利益。
  性急的美国人不光嘴上说,而且付诸行动。18日,美国宣布,国务卿杜勒斯将于21日赴台,与蒋介石会谈。杜勒斯带给蒋介石的见面礼是“将已驻在台湾的奈克——赫尔克里士地对空导弹营的全套装备,交给蒋的军队使用,另有许多坦克和各种弹药正在运往台湾的途中”。来自各方面的情报表明,杜氏此次台湾之行只有一个目的:以美国继续维护台湾安全的明确保证,要求蒋在撤退金、马或大幅减少金、马驻军方面作出承诺,为中共最终接受“永久停火”创造必要条件。美国认为,毛泽东已宣布停火,这将使蒋坚持不撤军的固有立场更加困难,为说服蒋接纳美国的建议提供了适当的时机。
  美国此期间最大的失着是居然又百口莫辩地派出军舰为国民党海军护航。19日23时30分,美国海军登陆舰“橡树山”号在驱逐舰“麦克凯恩”号、“汤马逊”号、“科格斯威尔” 号环卫下,驶达金门料罗湾6海里处与国民党运输船队会合,鬼鬼祟祟不知搞甚名堂, 于20日凌晨5时一道返台。此举触犯了中方关于“美舰不得护航”的禁令,也违反了美方关于“美舰暂停护航”的诺言,理所当然引起了中方的极大愤怒。事后,驻台美军发言人勒姆普金中校矢口否认美国海军进行了护航,却又逻辑混乱地承认确有1艘美国登陆舰担任了接送台湾船队的工作。 北京判断,这次事件不应该是华盛顿的失控或某美军指挥官的鲁莽,鉴于军事上全无护航必要,美国的故意越轨,显系杜勒斯访台前夕以此安抚一下蒋介石,捎带试探解放军的停止炮击是否会变为永久。
  美国人过于自信。行动之前怎么也不好好想一想,在政治、军事、外交的高度敏感期,乱下赌注或不按规则出牌,难道不会引发难堪和不愉快的局面?
  毛泽东已经获得了恢复炮击的充足理由,虽然原本他“停打两星期”的愿望十分真诚。
  始料不及,心想事不成;朝令夕改,万变不离宗。这就是1958。
  10月20日下午3时, 毛泽东发布了亲笔起草的第二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命令》。话是对自己人说的,却是下给对方的一道战表:
  福建前线人民解放军同志们:
    台湾当局从19日夜到20日晨在金门海域引进美军护航,我军停止炮击
  金门命令,宣布无效。我军两次停止炮击,台湾当局毫无悔悟。他们坚持
  顽固态度,拒不接受和谈,加紧战争准备,高叫反攻大陆。现在,他们在
  邀请杜勒斯到台湾策划进一步实施美蒋“条约”的前夕,竟然把美国军舰
  引来护航达五小时之久,这是公然违反我们暂停炮击的条件。是可忍,孰
  不可忍?因此,必须恢复炮击,以示惩罚。
    中国人的事绝不允许美国人插手,这是民族大义。执迷不悟的人究竟
  是极少数。台湾当局迷途知返接受和平解决的时机,看来尚有所待,我们
  继续寄以希望。美国人赖在台湾和台湾海峡是不行的,美国人干涉中国内
  政,是绝对不容许的,美国人利用台湾当局进行任何侵犯我国主权的勾当,
  我们是绝对不承认的。台、澎、金、马的爱国军民应当觉悟过来,台、澎、
  金、马一定要回到祖国的怀抱。
  毛泽东的个性,历来言必行,行必果。遇大事,三思而后言!一旦话离了口,火箭也追不回。
  《命令》向全世界播发1小时后,16时整,厦门前线解放军32个炮兵营又5个海岸炮兵连422门各式火炮开始轰击。 发炮时间经过精心择定,据测算,此刻,肩负重任的国务卿专机已经升空,毛泽东就是要用火炮为兴冲冲远道而来的杜勒斯助兴。美联社记者海托华写道:毛泽东突然间恢复炮击“直接打了杜勒斯一记耳光,使他试图进行一次‘穿越极地飞行’的计划乱了套”。
  沉默了14天的金厦海域,就像是经过短暂喘歇的活火山,再度訇然喷发。此次炮击规模, 较前几次集中大打略小,每炮平均发弹20发,共8800颗、130吨爆炸物抛洒金门。奇景再现:大、小金门爆光,密密麻麻一片星闪,此岸与彼岸的巨大轰鸣交响协奏,若干鼓噪动,似万马长嘶,但见那火墙烟帐、红海黑云、日黯霞昏,狂电疾风,惊天地而乱乾坤的图景,迸射出雄阔磅礴的超自然伟力,那是亿万人意志、信念和情感瞬间炸裂开来、释放出的巨能。
  汇总战果,击伤国民党军“中”字号运输舰3艘、大型货船1艘、C-46运输机1架, 毁敌炮阵地及观察所10余处,双打街码头物资堆放处大火烧了3小时。此乃毛泽东要老朋友为他的“嘴硬”所付的代价。
  经过近半月的休整补充,国民党炮兵竟仍无上乘表现。厦门齐射之后70分钟,金门才开始晕头转向地零乱还击,打出不过上百发;新近运上金门被吹得神乎其神的“巨无霸” 8吋榴炮也首次参加进来打了十数发,威力虽大但准头欠佳,我军伤损轻微。

          ※   ※   ※   ※   ※

  残阳西坠,血色黄昏,大战过去,哀鸥与浪花齐飞,沉寂共暮霭同降。百里炮阵地上,却依然是处处欢声,阵阵笑语。炮兵们高兴,不光呼出了一肚浊闷之气,打了一个痛快解气的仗,还在于吸进了一口清新的风,打了一个明明白白的仗。停打以来,上级一级一级宣传教育做工作,道理早已明了,但仍有一部分同志思想上总有点别别扭扭,认为就这么网开一面放老蒋一马,实在太便宜了他。此役一打,所有的“想不通”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连一个平时牢骚怪话最盛的山东籍战士张宝泉也说:上级的意图俺懂了,蒋介石好比头倔驴,要想让他上咱毛主席指明的道,得连哄带打勤吃喝,软的硬的甜的辣的各种着法全用上才行。
  比喻并不十分妥恰,然而这就是战士式的理解。战场上,不理解的士兵照样能打仗,而士兵理解了打仗的胜率一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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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灯时分,蒋介石接获金门当日战况详报。虽然对毛泽东突然恢复炮击也觉意外,但已全然没有了“八·二三”那天的忐忑心悸。同毛泽东近两个月的真打实练棍棒切磋,他对毛泽东的战略底牌也算摸到了一二。毛的所作所为主要是冲着美国人去的,此次不会登陆金门,更遑论台湾了,他还愈渐明了地意会到,毛泽东实际上是要他守牢了金门的。总之,人在孤岛,屁股底下“中国大总统”的宝座目前无虞,可以安坐。他浏览一遍“战报”,鼻子里“嗯”了两声,随手放在一旁。随毛泽东怎样打,金门不会有大事,今天损失些许人、炮、物,算不得什么。
  胡司令长官请示,明天他是否应组织强有力的报复炮击?侍从副官恭立询问。
  他摆摆手。明天即将与杜勒斯举行会谈,在杜氏面前,他摆出一副挨打受气而不是招是惹非的形象最好。本来,明天的会谈困难重重,有了今天毛泽东这顿打,反而好谈多了。他吩咐:告胡长官,不可盲动。
  蒋“总统”洞悉毫末理解正确。今天这场炮击,毛泽东的确意在告白老友,君不领情,话太出格,岂能不打。但勿介意,吾开炮,是罚你,亦是帮你哩。
  10月20日就是如此,毛蒋联抉上演了一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现代“苦肉计”,恭候那只已经东飞的“不祥之鸟”。
                  11
  18日、19日两天,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在罗马参加教皇庇护十二世的葬礼。20日,事情办完,他决定立即按计划东飞,到台湾与蒋介石会晤。
  此刻,美国在罗马唯一现成的、能立即起飞的飞机是一架空军喷气式加油机。这种飞机在速度和性能方面是很出色的,但对旅客来说却一点也谈不上舒适,因为除了一对吊床和几个固定在黑糊糊;通风的机舱里的小座位以外,既无床铺、甚至也没有宽大一些的椅子。杜勒斯没有丝毫的踌躇,他一向惜时如金,不愿白白浪费大半天而等候飞来一架美国豪华专机。他顺着狭窄的舷梯爬进机舱,随便找个座位坐下,对飞行员说:孩子们,咱们走吧!
  杜勒斯是美国历史上权势最大也是最为辛苦的国务卿,他常常亲自飞到世界上出现麻烦的地区去处理问题,决不单纯依靠信件、电报和照会。有人形容,他简直就是一个每跑一圈后又拿着接力棒再跑,而不会把棒传给别人的运动员。当然了,凡是他去过的地方,局势往往更加恶化、复杂,麻烦的事情更为麻烦,他因此获得了“不祥之鸟”的绰号。对于这一“美誉”,他完全不以为然,光荣自豪地说:我所从事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伟大的美国。许多年后,艾森豪威尔深情地回忆起杜勒斯,仍然没有忘记1958年的那次困难飞行,他评价道:想一想吧,一位其生命期限仅余半年的71岁老人,在恶劣条件下飞过半个世界的艰难经历,其对于国家的忠贞热忱不能不令他的同事们惊讶和感动。
  “一切为了美国”,这是杜勒斯孜孜奉献的目标和狂热工作的动力。他的信条是:可以有保证美国利益之后的敌国利益,不能有损害美国利益之后的盟国利益。
  飞行途中,接到报告,毛泽东已于东半球的下午、西半球的凌晨突然而奇怪地恢复了炮击。国务卿为此感到失望和懊丧,他甚至产生了取消此行的念头,他始终不解的是:一向精明的毛泽东为何选择不合时宜的时间增加蒋的外交谈判筹码?他认为,毛现在打炮,只会对自己的宿敌蒋介石更有利。
  华盛顿时间凌晨5时30分, 杜勒斯决定让座机在阿拉斯加临时降落,一个电话找到了正在美国西海岸作竞选旅行的艾森豪威尔,将总统从睡梦中唤醒,两人就毛泽东恢复炮击后的局势商谈了10分钟。接下来,美国国务院和杜勒斯之间,国务院和艾森豪威尔之间,杜勒斯和先遣到达台北的助理国务卿罗伯逊之间,进行了多次长途电话商谈,最后,艾森豪威尔指示杜勒斯应继续飞往台北,“虽然会谈时蒋的态度可能会趋向强硬,但眼前的局面也更加说明,关于那几个惹麻烦的小岛确应有一劳永逸的符合美国利益的解决办法。”
  1小时后,杜勒斯重返天空。
  机舱内单调的马达嗡鸣和机舱外厚重的暗夜令随行人员打盹瞌睡,勤奋敬业的国务卿却了无困意,抖擞精神接着办公,凭借昏暗的舱灯在小折叠桌上写字。
  起草的第一份文件是将以国务卿名义发表的声明。他写道:他此行是根据美国与台湾的共同防御条约前来“同蒋介石总统磋商,充分交换一下看法,希望通过重新研究,巩固我们双方互相信赖和信任的关系,而不是要达成任何新的协定”。他又写道:由于中共“莫名其妙恢复炮击”,此次台北会谈“已不可能具有在停火情况下本来可能具有的那种范围和性质,美国希望正在进行中的炮击将是短暂的”。后面这一段话,他是专门讲给毛泽东听的。他始终认为,如果没有炮击,美国要蒋从金门撤退或减少驻军肯定会容易一些,而这样的结局客观上应该对毛的中国有利。他希望毛对自己的轻率行为能够后悔和反省。
  起草的第二个文件是将向蒋进言的要点,他写道:
    1、 中华民国面对的危险,主要在政治方面(而非军事方面)。全世
  界都企盼和平。但现在所有人都有一种流传广远的感觉,即不仅中共在危
  害和平,中华民国也正需要非和平状态,以便拖住美国作为重回大陆的唯
  一方法。 2、韩国越南都已停战,自由世界企盼中华民国在世界和平上有
  所贡献。 3、当前国际情势对中华民国非常严厉,除韩国越南外,美国是
  唯一勇于支持中华民国的国家。 4、甚至美国是否能如目前一样长期维护
  中华民国,也不无疑问。因此,中华民国需要一个新方向。
  语义清晰,国务卿很少含糊其词,他所谓的“中华民国新方向”是指台湾应该放弃以武力打回大陆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计划,致力予稳固台湾,谋求实现台湾海峡的和平。自然,蒋如果认同这样的“新方向”,他就应该从金门等大陆沿海岛屿上撤出或大大压缩驻军,不使那些小岛成为爆发冲突破坏和平的根源。
  写毕,疲惫已极的国务卿将头斜靠在椅背上,身心渐渐进入问心无愧的平和境界,昏昏睡去。
  据说,杜勒斯最反感人们把他描绘成战乱的祸源,他以为这是对他缺乏了解或故意诋毁的缘故,他曾经厉声反话一位记者:为什么要称我为“不祥之鸟”?这不公平,我一直都在真诚地服务于世界和平事业,和平,是我为之奋斗的人生最崇高目标。
  不必怀疑杜勒斯先生1958年跨洲飞行时对和平的真诚。 实际上, 自他起始,“维护中国分裂状态下之和平状态”便成了美国历届政府的国策。自他之后,“保持台湾海峡两岸不统不战”原则也为美国政治家们所遵循。杜勒斯先生确实是美国对华“和平政策”的开山祖。
  曾有人根据台湾海峡局势提出一个荒诞问题:如果某一天一小撮美国狂人在夏威夷岛建立新国,并宣布只有该岛国才能代表整个美国,此刻构成美国主体的那片大陆将作何反应,要战争还是要和平?我以为,此事涉及“杜氏和平理论”的适用性问题,最后答案,只能去请教已升入天国的国务卿的不朽魂灵了。
  须臾,杜勒斯鼾声大作,一觉睡到了台北。

          ※   ※   ※   ※   ※

  台北时间21日9时20分, “行政院长”陈诚办公室第二次给,阳明山“总统”官邸打来电话,报告陈院长的叨扰恳请:杜卿此次来台,事关台澎存废党国安危,眼前一切工作,唯此为大。对杜氏其人,谬议可以婉拒,面子却不能不给。总统也常常告诫职等,维护同美利坚之长远友好,为外交第一要义。故冒昧再请,还盼总统劳动大驾即刻起程,亲到机场迎候,以示中美亲善,杜绝外界妄测,不与中共话柄……
  蒋介石不耐烦地对侍从摆手:我早已说过了,不去!不去!他陈院长去怎么就是不给面子?同洋人办交涉,不能未见面先自贬,你矮三分他就会高一丈的!
  这之前, 杜勒斯曾有过4次降落台湾的经历,每一次,蒋“总统”都笑容可掬地站在停机坪一侧迎送,表达了对国务卿的尊敬与重视。而此次故意破“例”,拒绝亲迎,当然再清楚不过地传达了“总统”对国务卿最近关于金门前途讲话的不满,提醒国务卿到这里来应该谨言慎行。
  “十里之国,君亦人尊。百邑之邦,相亦臣属。小国之君不阿大国之相。”蒋“总统”铭记老祖宗的遗训,严守着君主的至尊。况且,他从未把自己当作“小国之君”来看待,辖地虽仅余弹丸,但他曾经是一个伟大国度的领袖,现在也仍然自视为那个泱泱大国的“代表”。
  当代中国,敢于梗着脖颈对美国人说“NO”的,毛泽东是一个,蒋介石也算一个。所不同的是:毛泽东在事关民族独立国家主权的问题上,不惜抽出剑来与美国佬决斗;蒋介石则始终不敢放开抱牢了山姆大叔粗腿的那只手,唯当根本利益受到触犯时,他才会腾出另一手来轻重适度地在那粗腿上拧一把。即便如此,毛泽东对老朋友的胆量依然很赏识,他说过:宣传上我们说蒋介石是卖国贼,但客观看,蒋毕竟与历史上的秦桧、吴三桂、慈禧太后还有不同嘛,只要他还有起码的爱国情感和民族意识,我们都要团结、争取。他同美国闹独立性,不论大闹小闹,都要支持。
  10时08分,国务卿缓缓降落在台北松山机场。他整理一下服饰,摩挲一下倦容,大步跨出舱门。向着欢呼、掌声、鲜花和镜头挥动双手。目光俯视,瞳仁飞快地来回唆寻,在一群并不陌生的台北高官面孔中,没有发现那张宽额高颧瘦削峻傲的熟识的脸。他的嘴角微微抽动,面部表情晴转多云。
  发表简短声明的节目保留,原定5——8分钟的答记者问取消。讲完该说的话,杜勒斯不失大将风度地面带笑容匆匆离去,他用很少与人们包括熟人寒喧交谈握手问候的方式,表示了对蒋某人今天不到场故意冷淡的不快。
  会谈尚未开场,气氛已然不对。

          ※   ※   ※   ※   ※

  下午,蒋杜见面,寒喧叙旧后,各怀心计、互相猜忌、时有交锋、讨价还价的会谈正式开始。
  “剧情”大致如下:
  杜勒斯摊开美国的意见,直言金门岛军事上对台湾防备的无用,建议蒋果断撤退在这个岛屿上的驻军,并收起对大陆使用武力的幻想,造成两岸事实上的停火和隔离,方是确保台湾安全的明智之举。
  蒋当即反驳,并对美国与中共在华沙的会谈激烈抨击说了一些措词很尖锐的话。老先生不仅在撤军和裁军问题上不作承允,反而要求美国应提供更多的军援。
  杜勒斯岂肯无所得先付出,又拒绝就蒋关于给予更多武器的要求作出任何肯定的保证。
  双方言词冲撞,蒋恼怒之极,站起来大声说:在我活着的时候决不会撤军!
  话不投机半句多,当日不欢而散。
  第二天,蒋搬出了“救星”毛泽东。他说:毛泽东现在正在炮击,在此状况下我们宣布撤退,等于示弱,助长共产阵营气焰。阁下以为如何?
  杜勒斯一时没了话讲。美国是个极重脸面的国家,的确不能在毛泽东的炮火下退却。于是杜氏同意了“在当前情况下,金门、马祖与台湾、澎湖在防卫上有密切之关连”的提法,不再逼蒋撤军。
  辩论总算找到了共同点,会谈气氛有所缓和。
  美国《纽约邮报》曾困惑不解地说:“共产党人的没脑筋的不妥协行动好像给蒋介石做了一件好事,使蒋在金门马祖的海滩上得到美国的支持了。”殊不知毛泽东的“没脑筋” 反映的恰是深思熟虑后的“大智若愚” ,毛泽东此次就是要大做“好事”,助蒋一臂之力,使之能顶住杜勒斯的压力,长期驻守金马。
  杜勒斯毕竟久居庙堂老谋深算,非等闲之辈,他在“撤军”的问题上放蒋一马之后,便开始用典型的交易所语言索取回报,他说:我相信您一定也有能够使美国总统感兴趣和感到满意的意见。
  蒋亦知趣,知道不能一步不让,不能使杜勒斯空手而返,最后一刻,心底一百个不情愿地应允了“将适当减少金、马驻军”和“不再以武力反攻大陆”。
  杜勒斯抵台后第一次开怀大笑,他慷慨地奉送赞扬:总统阁下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就是美利坚忠实而亲密的盟友,现在,我依然这么认为。
  23日,蒋杜签署联合公报。对照中英两种文字版本,认真阅读,关键性的“不使用武力”一条含义上就存有差异。英文本的“not the use of force”,明确地表示“不使用武力”。中文本的表述则是“而非凭藉武力”:
    中华民国政府认为恢复大陆人民之自由乃其神圣使命,并相信此一使
  命之基础,建立在中国人民之人心,而达成此一使命之主要途径,为实行
  孙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而非凭藉武力。
  东西方文字表述上故意造成的差异,已给双方的大相径庭的解释权预留出足够的空间。或者说,双方的妥协仅仅是书面上的,实际的认知仍然相差十万八干里。
  23日下午,杜勒斯眉开眼笑地飞走了。但在台北高层,仍无人能够感觉到台美关系已经“多云转晴”。最明确无误的暗示是:杜勒斯离开时,蒋“总统”仍端着架子不到机场送行。还有,如此尊贵的客人在台活动三天,台湾所有报刊均不见一张蒋杜在一起的合影照。
  1958年10月的蒋杜会谈,是金厦炮战中的一件各方关注的重要大事,会谈结果对台湾走向和两岸关系影响久远,并促使毛泽东以满意心情奇特方式结束了对金门的激烈炮击和围困封锁。对于台美关系史上这重要的章节,台湾各种版本的史料文字竟从未详尽披露过,许多大部头著述即便提及、也是寥寥数言,几笔带过,鲜少评价。台湾方面愈是大事不记讳莫如深,愈是证明了其对此次会谈的过程和结局均不满意,但又无法向世人明示,只能打碎了牙齿和血吞。呜呼,蒋“总统”一生坎坷,命途多外,迁居孤岛,可怜龙陷泥淖虎落平阳,依旧活得好难好累好苦。

          ※   ※   ※   ※   ※

  蒋杜联合声明,是杜勒斯在其生命和外交生涯即将走到尽头时的又一“杰作”。回到美国不久,他被发现患了癌症,已到晚期。在华盛顿沃尔特·里德陆军医院痛苦挣扎了数月, 1959年5月24日,杜勒斯与世长辞。他得到了国葬待遇,长眠于华盛顿国家公墓,冢前竖立上镌“第一次大战陆军少校杜勒斯”的小石碑。
  作为一位个性突出作风鲜明在美国历史上留下深刻印迹的国务卿,杜勒斯的生前死后历来毁誉参半,但不管怎样,他所发明或参与创作的“大规模报复战略”、“战争边缘战略”、“和平演变战略”,至今仍被许多美国政治家奉为圭臬;他的既扶蒋又抑蒋,让台湾海峡长久维持现状的基本构想,也依然引导华盛顿的思维在看不到光明的死胡同中徘徊。
  杜勒斯死了,西方世界一片哀惋。在台湾,却引起了十分复杂的情感。蒋“总统”除了按照礼仪常规发去表达悼念之意的唁电而外,就不再多说什么了。但是据说,老先生曾多次嘱托赴美的外交官到杜卿的墓前代表他献一束小花,默哀片刻。他也曾在私底下讲过这样的话:没有杜勒斯,我们可能在台湾站不住脚跟,但有了杜勒斯,我们可能就再也回不去大陆了。
  不必见怪,杜勒斯是美国政治家,而非台湾政治家。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美国,而非为了台湾。
  杜勒斯生前的名言是: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属于我伟大的祖国。
                  12
  蒋杜拌嘴争吵,金厦助兴打炮,北京静观热闹。1958年10月25日,毛泽东抛出亲笔撰写的第四篇文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再告台湾同胞书比
  此篇《再》文,并非13日毛泽东写好了不发的那一篇,而是另外一篇新作,标志了中共解决台湾问题全新思维方式的成熟和定型。此文既出,对金门的炮击虽未中止,但历时两月、震惊全球、作为一桩历史事件的“炮击金门”便算降下了帐幕。
  台湾、澎湖、金门、马祖军民同胞们:
    我们完全明白,你们绝大多数都是爱国的,甘心做美国人奴隶的只有
  极少数。同胞们,中国人的事只能由我们中国人自己解决。一时难于解决,
  可以从长商议。美国的政治损客杜勒斯,爱管闲事,想从国共两党的历史
  纠纷这件事情中间插进一只手来,命令中国人做这样,做那样,损害中国
  人的利益,适合美国人的利益。就是说,第一步,孤立台湾;第二步,托
  管台湾。如不遂意,最毒辣的手段都可以拿出来。你们知道张作霖将军是
  怎样死去的么?东北有一个皇姑屯,他就是在那里被人治死的。世界上的
  帝国主义分子都没有良心。美帝国主义者尤为凶恶,至少不下于治死张作
  霖的日本人。同胞们,我劝你们当心一点儿。我劝你们不要过于依人篱下,
  让人家把一切权柄都拿了去。我们两党间的事情很好办。我已命令福建前
  线,逢双日不打金门的飞机场、料罗湾的码头、海滩和船只,使大金门、
  小金门、大担、二担大小岛屿上的军民同胞都得到充分的供应,包括粮食、
  蔬菜、食油、燃料和军事装备在内,以利你们长期固守。如有不足,只要
  你们开口,我们可以供应。化敌为友,此其时矣。逢单日,你们的船只、
  飞机不要来。逢单日我们也不一定打炮,但是你们不要来,以免受到可能
  的损失。这样,一个月中有半月可以运输,供应可以无缺。你们有些人怀
  疑,我们要瓦解你们军民之间官兵之间的团结。同胞们,不,我们希望你
  们加强团结,以便一致对外。打打停停,半打半停,不是诡计,而是当前
  具体情况下的正常产物。不打飞机场、码头、海滩、船只,仍以不引进美
  国人护航为条件。如有护航,不在此例。蒋、杜会谈,你们吃了一点亏,
  你们只有代表“自由中国”发言的权利了;再加上小部分华侨,还许你们
  代表他们。美国人把你们封为一个小中国。10月23日,美国务院发表10月
  16日杜勒斯预制的同英国一家广播公司所派记者的谈话,杜勒斯从台湾一
  起飞,谈话就发出来。他说,他看见了一个共产党人的中国,并且说,这
  个国家确实存在,愿意同它打交道,云云。谢天谢地,我们这个国家,算
  是被一位美国老爷看见了。这是一个大中国。美国人迫于形势,改变了政
  策,把你们当作一个“事实上存在的政治单位”,其实并非当作一个国家。
  这种“事实上存在的政治单位”,在目前开始的第一个阶段,美国人还是
  需要的。这就是孤立台湾。第二个阶段,就要托管台湾了。国民党朋友们,
  难道你们还不感觉这种危险吗?出路何在?请你们想一想吧。此次蒋杜会
  谈文告不过是个公报,没有法律效力,要摆脱是容易的,就看你们有无决
  心。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没有两个中国。这一点我们是一致的。美国人
  强迫制造两个中国的位俩,全中国人民,包括你们和海外侨胞在内,是绝
  对不容许其实现的。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代,一切爱国者
  都有出路,不要怕什么帝国主义者。当然,我们并不劝你们马上同美国人
  决裂,这样想,是不现实的。我们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屈服于美国人的压力,
  随人俯仰,丧失主权,最后走到存身无地,被人丢到大海里去。我们这些
  话是好心,非恶意,将来你们会慢慢理解的。
  文章言简意赅、通俗明白,然窃以为,如对几处稍作画蛇添足的诠释,可能更有助于理解。

          ※   ※   ※   ※   ※

  1、关于“托管台湾”
  1943年12月1日, 蒋介石陆海空三军大元帅完成了功在千秋万代利在自己后半生的大好事,这一天,他以世界领袖三巨头之一的角色,同美国总统罗斯福、英国首相邱吉尔签署了庄严的《开罗宣言》,一致同意“三国之宗旨在剥夺日本自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以后在太平洋所夺得或占领之一切岛屿,在使日本所窃取于中国之领土,例如满洲、台湾、澎湖列岛等,归还中国。”
  1945年7月, 中、美、英、苏又签署促令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波茨坦公告》,其中第八款重申:“开罗宣言之条件必将实施,而日本之主权必将限于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国及吾人所决定之其他小岛之内。”
  按说,战后台湾的国际法地位已经确定,重归俺中国没商量。
  然而,强权世界出尔反尔的事情太多,主张美国应该食言的美国人永远大有人在。
  二战之后,美国驻台北领事乔治·克尔、新闻处长卡度、陆军情报组长摩根、美军远东统帅麦克阿瑟、特使魏德迈等人积极鼓吹:《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不是经慎重草拟的官式文书,无法律效力。台湾主权虽不属日本了,但属谁未定,在对日和约签订之前,该岛应交付盟军(美军)或联合国托管。荒谬的悖论形成一股强劲的逆风,将美国政坛这艘巨轮刮得偏航摇摆。美国政府的对台政策也开始步入了一个绕不出来的怪圈。
  1950年1月5日,美国总统杜鲁门发表声明,宣布“美国对台湾或中国其它领土从无掠夺的野心。现在美国无意在台湾获取特别权利或建立军事基地。美国亦不拟使用武装部队干预其现在的局势。”杜鲁门确凿无误地承认了台湾的主权属于中国,说的何等好啊! 然而,时隔仅半年,6月27日,杜鲁门又发表声明:“鉴于共产党军队占领台湾,将直接威胁到太平洋区域的安全,并威胁到在该区域履行合法而必要之活动的美国部队,因之,本人已命令美国第七舰队防止对台湾的任何攻击。”“台湾未来地位的决定必须等待太平洋安全的恢复,对日和约的签订或经由联合国考虑。”杜鲁门变封如此之快,仅仅因为两天前爆发了与中国并不相干的韩战。旧金山一家报纸刊出漫画: 拳击台上,身着“1950.6.27”号码运动衣的杜鲁门,一拳将身着“1950.1.5”号码运动衣的杜鲁门打倒在地,胜利者叫道:“哪个混蛋敢讲台湾属于中国!”漫画有一个很长的题目:两个水火不容的杜鲁门,一个自相矛盾的政府政策。
  事实上,在其政府政策中,从未公开、正式认可“托管台湾”论,又从未明确、干净地剔除“托管台湾” 论,已成为自相矛盾的美国的一种状态。例如,1951年9月将台湾海峡两岸均排除在外的旧金山对日和会,美国一手导演了在《和约》中只写明“日本放弃对台湾及澎湖列岛之一切权利、权利名义与要求”,却蓄意“省略”了“日本将台、澎权利交还中国”的后一句话。又如,1954年12月美蒋签署《共同防御条约》,杜勒斯提起笔来承认“中华民国”实际控制着台湾与澎湖,搁下笔却又说“台湾与澎湖的主权一直没有解决”。
  理所当然,台海两岸一贯同声谴责“台湾无主”论和“托管台湾”论,不共戴天的毛先生和蒋先生因此而踩踏上了一块可以并肩站立的阶石。其实,兹事于蒋先生利害关系尤巨。美国的无稽谬论如成立,他的“中华民国”将既不代表中国,也不代表台湾,他不仅在法统上难返大陆,在法理上亦难留台湾矣。“死无葬身之地”,对于蒋氏小朝廷来说,从来就不是吓唬小孩子的话。
  毛泽东此次于《再》文中两次提到“托管台湾”,完全是一番击背警喝的好意,向老朋友提个醒:美国非要你撤出金门、马祖干什么?你要注意哩!
  毛泽东并没有言过其实虚张声势,金厦炮战的硝烟刚散,由众多美国著名学者共同完成影响很大、颇能代表美国人心曲的“康隆报告”便告问世,第一次提出了完整的“一中一台”方案:“台湾的地位并没有被国际条约肯定过,虽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们确实曾经答应过台湾应该属于中国。台湾人民自己已经作过相当强烈的表示,愿意与大陆保持分离,假使各方同意,这一点是可以用公民投票来进行测验的。”
  据说,蒋“总统”阅毕该报告,气得连说“美国人不是东西,太霸道了”,并引发了连续几天的茶饭量骤减。
  “托管台湾”,那是蒋“总统”在海岛居住时一直挥之难去的一个梦魇。

          ※   ※   ※   ※   ※

  2、关于“最毒辣的手段”
  联系上下文,毛泽东用“张作霖”和“皇姑屯”作例,显然,他所言美国可能会对蒋使出的“最毒辣的手段”,系指暗杀、行刺等等消灭肉体的行为。毛泽东的善意警告是否又是在故弄玄虚、制造紧张和离间敌营?回答:非也!此乃事出有因,有感而发。
  1957年5月因刘自然事件而爆发的反美运动中, 美驻台北大使馆被砸抢,丢失文件一批,其中,有两份绝密电报,披露出了惊世骇俗的内幕。
  第一份为1957年4月4日5时美驻台“大使”兰金拍给国务卿的第508号电报,电报电头OTP,电头注有“急电”与“绝密”字样:
    4月2日你的1348号电报已经收到。
    现在很难实现第一种办法, 显然你是喜欢第一种办法的。 因为吉姆
  (即蒋介石)周围没有我们可以完全相信的人,而且也没法保证某些继承
  人在紧要关头就不胆怯,而不把全部情况告诉吉姆。
    问题之所以复杂化,是因为蒋经国还在继续全部控制着特务人员。要
  是我们着手实现第一种办法他的特务会知道的。考虑到蒋经国的坚决果断
  性格,估计他会立即采取办法而破坏我们的全部计谋。
    因此我比较喜欢第三种办法,虽说这一办法的细节还应仔细地研究。
  这一办法的实行要取决于选择适当的时机,必须防止别人的任何怀疑。总
  之,我同意尽快地做出最后的决定。
  第二份电报为4月9日发出, 收发报人、 绝密等级均与前报相同,电头还加有“火速”字样:
    根据十分可靠的情报,由吉姆周围的人们的情绪判定,你在1348号电
  报中所提出的办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据我看来,应该再进一步,就是说除了想法处置吉姆之外,也应该想
  办法去处置我上次报告中所提的那批人。因为这一批老人会严重妨害我们
  的计划。我们在此从事特别任务的人员也完全同意我的意见。
    我们现在应当继续“安播”军官的工作,保证把可靠的人安插在陆军
  和空军的重要的位置上。在海军中已经作到了一定程度。
    根据这里的一些意见,我需要制定一系列具体办法去实现你在1348号
  电报中所发出的指示。
  两份电报,暴露出美驻台“大使馆”正在根据华盛顿指令,精心策划踢开蒋介石的阴谋。印度《闪电周报》曾透露,美国拟定的搞掉蒋介石的办法有三种,一种是制造政变,一种是制造“不幸事件”进行暗杀,另一种则未透露。确实,两相对照,电报中所言,第一种办法似指制造政变,第三种则似乎是在探讨怎样谋刺蒋介石。
  美国作家斯蒂芬·安布罗斯在他的《艾森豪威尔传》中也曾透露,1958年台海危机时,由于蒋介石坚决不从金门撤离,美国防部长“麦克尔罗依提出摆脱这个僵局的办法,他对艾森豪威尔说,他一直在考虑,是否没有别人能接替蒋的位置。然而,艾森豪威尔不准备考虑暗杀”。可见,美国确有一批人主张除蒋,在台湾换上一个更听话和更便于操纵的代理人,未实行只因最高统帅的决心未下。
  据说,毛泽东的衷告,蒋介石还是听进去了。他加强了防范,内部严令党政军各级官员不得私自与美国人员接触、交往,违者,远大前程锦绣仕途将断送。在台湾,谁都知道,“通共”,是公开的罪名,“通美”,是不成文的罪名,前者送绿岛(集中营所在地),后者丢乌纱。
  据说,六十年代南朝鲜李承晚和南越吴庭艳被美国策动的政变翦除之后,蒋曾忧心忡忡对手下说:如果有一天,我不明不白死了,你们用不着劳师动众去抓什么匪谍,事情十有八九是中央情报局干的。

          ※   ※   ※   ※   ※

  3、关于“蒋、杜会谈,你们吃了一点亏”
  一场豪赌下来,不必问结果,只须看赌客的气色颜面,便可知谁是赢家,谁是输家了。
  杜勒斯回到华盛顿,眉飞色舞,对守候在机场的记者们说:蒋先生同意放弃使用武力,是具有极重大意义的新的提法,我对此次旅行所取得的成果,由衷地感到满意。
  艾森豪威尔同杜勒斯亲呢地拥抱抚背,这在以前国务卿执行外交使命回来是很少有的。艾氏在详细听了会谈情况汇报后,笑容满面说:结果令我非常满意,您终于使固执的蒋认识到了放弃武力进攻大陆既符合他的利益也符合我们的利益。
  众议院外交委员会远东小组主席萨布劳基甚至提议,应该为这份艰难诞生来之不易的“公报”干上一小杯,他高声朗读了“公报”的重要片断,说:简直精彩!我尤其对第六点特感兴趣,该点表明,蒋已向我们屈从,将赖和平手段而不是使用武力达到返回大陆的愿望。如此他应向我们再行保证,中华民国将不采取可能使我们卷入战争的军事行动。
  美国舆论界则对杜勒斯在会谈中所采取的施压手腕津津乐道,许多评论的标题干脆就是“杜勒斯赢了”、“蒋终于被美国的颈圈控制了”。
  与美国的兴高采烈相反,台湾气氛低迷,情绪灰黯,社会各界一片忧怨疑惧之声,无论官方民间,竟然听不到有谁为“公报”道一声“好”,媒体言论的基调是:
  “我们的命运应由我们自己创造,不能听由外人的安排。国人要时时提防,在国际阴霾下,被他人所牺牲。”
  “对于那些欲把中华民国安置在一个无期徒刑的监狱里,而自为监狱官的国家,我们怎能没有警惕性呢。”
  “我们的行动必须出诸我们自己的选择决定,而不是被牵着鼻子走,尤其是金门马祖的事。”
  “主权尚属我的时候,我们对于将来一切将受控制于人的做法,无论是物质的或精神的,都不要有所承诺。”
  “怎样对付外人的威胁利诱呢?决不能让步,稍做让步,今后的处境势将更困难。”
  据说,蒋“总统”面对美国的得意忘形和国人的沉闷沮丧,当时便对违心同意了将“非凭藉武力”写进“公报”很是后悔,也感到过于爽快、轻率迁就了杜勒斯,致使“公报”文本的措词与他会谈讲话的原意出入甚大,幸亏在中英文的表述上多长了一个心眼,给自己的解脱留出了一扇小门。他吩咐:人民现在对我们有误解,思想上不清楚,大家都要站出来讲话,不要让美国人将解释权全拿了去!
  台湾驻美“大使”叶公超站出来说话了,他说:应该澄清若干误解,关于“非凭藉武力”,“公报”的意思是强调政治基础在反攻大陆中的重要性,而不是强调“不使用武力”。他又说:没有一个国家既保存军队,而又放弃使用武力的。说中华民国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使用武力的解释与“公报”上下文的含义完全不符,事实上,“公报”绝未妨碍“中华民国”在行使其固有的自卫权力或在大陆上发生大规模起义时使用武力。
  如此说来,尽管有了“公报”,但“中华民国”在某些情况下仍可对中国大陆使用武力,当然,对“某些情况下”的解释权又全在台湾。那么,这一纸“公报”还有什么约束力,还有多少实际意义呢?叶公超话音刚落,西方舆论,尤其美国一片哗然,有些报刊甚至把“骗子”、“奸商”、“滑头”、“无赖”这样一些最尖刻的字眼加诸蒋介石的头上。
  面对记者尖锐的诘问,杜勒斯一脸愠色,语调阴沉,他似乎是相当不耐烦地说:无论“中华民国”作什么样的保留,实际上他们用武力来取胜大陆的希望是不大的。在台湾,蒋总统已经明确向我表示了不会对大陆使用武力。我认为,他如果想在某种情况下重新获得这项权力,那么,他必须事先得到美国的同意。
  蒋“总统”闻知此言,暴跳如雷,怒不可遏,一巴掌拍得桌面山响:“娘希匹,岂有此理!”他指示:要坚决地予以驳斥、澄清!
  这次轮到“副总统”兼“行政院长”陈诚挺身而出了。他发表讲话:虽有“公报”,我“中华民国”仍有权对中共使用武力,以协助大陆人民革命。而我如对中共使用武力时,大概是没有时间去同美国商量的。
  香港一家亲台报纸无可奈何评说:“听说双方一致了,联合公报也签了字,而仍在继续争执,互打耳光,华盛顿、台北间的这般打闹剧,全世界外交史上也不多见。”

          ※   ※   ※   ※   ※

  1958,毛泽东并没有制造美蒋间的矛盾,但他的纵横捭阖谈打行止,无疑使美蒋间固有的矛盾凸显和加剧。当结果与预期基本上吻合时,毛泽东决定拉那个正在外交泥淖中扑腾挣扎的老朋友一把了。《再》文,可以视为是抛向老朋友的用真诚和善意的橄榄枝编织的救生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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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23日,毛泽东将那份于吵闹声中艰难面世的蒋杜会谈“公报”连读数遍,用红笔在“非凭藉武力”处划上横杠,吩咐道:告各位常委,研究一下。
  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毛泽东主谈。夹在他右手食指与中指问清缕发急的香烟,由长变短,又由短换长。随着火蒂不间断地明灭闪烁,两个时辰下来,灰缸中的残烟砌了墙。这是他的习惯,凡遇好题目,他都会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为思维和情绪助燃。
  有人形容,炮打金门,与其说是毛泽东书就的一篇文章,勿宁说更像他从事了一次化学实验。写文章从起笔就需有完整缜密的腹稿,而化学实验是很难预设结果的,唯有通过投入各种试验材料,方能得知实验客体究竟会发生何种变化及反应。在整个事件过程中,毛泽东一次次将打与拉、打与谈、惩罚与规劝、明训与暗助,有节制的猛轰与有条件的停火,有意识的分化与有诚意的争取交替使用,结果他看清了美蒋同中有异的利益心态,看到了对手殊难调和的冲突矛盾。他并末预卜敌营将发生何种变化及反应,但他显然乐见敌营所发生的这种变化及反应。
  毛泽东的发言是从批评开头的,因为“我们有些同志还没有看到敌人内部正在发生变化”。他批评的对象是10月21日《人民日报》发表的题为《咎由自取》的社论,该社论用较多篇幅强调了美蒋相互勾结的一面,认为蒋、杜会谈是在唱“双簧戏”。毛泽东说:社论的观点不符合事实,书生气足了一点,对中央的方针理解片面,不适当地强调了美蒋的共同性、一致性。而实际的情况是,这次杜勒斯跑到台湾去,是要蒋介石从金、马撤兵,以换取我承诺不解放台湾,让美国把台湾掌握在自己手中。蒋介石不答应,反要美国承担“共同防御金、马”的义务。两人吵了起来,结果各说各的,不欢而散,这完全不是什么唱“双簧戏”。毛泽东的批评,意见尖锐而语调和缓,意在告诫同志们:只有客观求实地分析形势、判断敌情,才会有正确适行的运筹韬略、降敌之术。
  毛泽东吸烟。白色烟团一圈又一圈升腾。他的思绪也在向着宽广深邃的空间扩张而去。解放台湾统——祖国,恐怕是中华民族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方能实现的愿望,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现在炮击金门的目的已算达成,可以为它画上句号了。当然了,这个“句号”不过是—次历史事件的结束;而决不是一桩历史使命的终结。因此,这个“句号”应该具备如此的功能:既要叫沸腾的海峡暂时冷却下来,又要叫分裂的海峡继续潮起潮落。毛泽东长篇宏论,侃侃而谈:
  “美蒋关系存在着矛盾。美国人力图把台湾变成附庸国甚至托管地,蒋介石拼死也要保持自己的半独立性,这就发生矛盾。蒋介石和他的儿子蒋经国还有反美积极性,美国逼急了,他们还是要反抗的。过去蒋大骂胡适,罢黜孙立人,就是例证,因为这些人捣乱的靠山是美国人。”
  “现在这个时候,台湾是要胡适、陈诚,还是要蒋介石?如果选择,我看还是选蒋介石。陈诚、胡适跟美国联系得比较多,当然还是蒋介石好。”
  “国际上,联合国假如通过要我们去,有他蒋介石我们就不去。国际性的运动会也一样,有他我们就不去。至于台湾的什么‘总统’,还是他蒋介石好。他可以十年、二十年不去进行改革,继续稿特务、反共,尽他去反。只要你台湾这个葫芦是挂在我的腰上,不挂在美国的腰上。”
  “蒋对美国有疑心,防一手。美国在台湾的驻军,蒋介石只同意美国派出团一级单位的兵力,不同意派师一级单位的兵力,我炮打金门开始后,蒋介石只同意美国增加海军陆战队3000人,而且限制只能驻在台南。蒋介石依靠美,也防美反美,我们应该看到他的两面性。历史上不管中国外国,凡是不应该全盘否定的事情,要做恰当的估价。”
  “我前几天说过,我们同蒋介石有一些共同点。这次蒋介石同杜勒斯吵了一顿,说明我们可以在一定意义上联蒋抗美。我们暂不解放台湾,可以使蒋介石放心同美国人闹独立性。我们不登陆金门,但又不答应美国人的所谓‘停火’,这更可以使美蒋吵起架来。过去一个多月中我们的方针是打而不登,断而不死。现在仍然是打而不登,断而不死则可以更宽一些,以利于支持蒋介石抗美。”
  周恩来作为毛泽东的得力助手和首席军师:理解毛的思想意图一贯准确,并擅于在框架内补充发挥。 他继而发言, 对毛泽东意见表示赞同,并提出:“断”和“打”是相互关连的,目标一致,既然“断”要放宽些,那么是否考虑“打”也可放松。要助蒋抗美,索性做得大度开明一些,可能效果更好。
  周恩来的意见反过来又启发了毛泽东,几天来在脑海中徘徊的朦胧想法骤然变得清晰,一个大胆奇特闪现智慧堪称绝唱的主意就这么成熟诞生了,他接着周恩来的话尾说:你说得对,我们干脆宣布,只有单日打炮,双日不打炮,而且单日只打码头、机场,不打岛上工事、民房,打也是小打小闹,甚至连小打也不一定打。从军争上看,这好像是在开玩笑,中外战争史上从来没有这种打法嘛,但我们这是政治仗,政治仗就得这样打。
  常委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热烈,都说“单打双不打”看似不合常识,仔细一想,还真就是这个主意好。我们的许多政治意图政策宣示都包括在这个打法上面了,与我们解决台湾问题的总方针是一致的,无弊有益,利在长远,完全同意、拥护。会议临近结束,刘少奇和邓小平提出,实行这样一项重大的政治、军事行动模式,是否应发表一个声明,正式宣布双日不打、单日打?
  毛泽东思索片刻,将手中最后一枝残烟揿灭,说:恐怕有这个必要。
  关于声明的名义、主旨、内容,毛泽东没有具体再讲。常委们也不再深议,他们知道,这通常表明,此篇文章,毛泽东将亲自担任撰稿人。
  不错,毛泽东在接连发表了几篇手笔之后,似仍感肺腑未尽,余言多多,还想同老朋友再聊上一聊,希望老朋友对那古怪而似滑稽的军事部署能够认真咀嚼,从中读懂他的一番苦心孤诣和衷肠心曲。

          ※   ※   ※   ※   ※

  毛泽东和蒋介石的人生轨迹历史上曾有过四次交叉:
  第一次, 1924年!月2日,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广州开幕。39号席上,坐着湖南代表毛泽东,他端庄持重,刚刚过了“而立”之年。蒋介石也坐在会场里,但他并非正式代表,只是列席会议,满脸沮丧的表情,显得心灰意冷。毛泽东作为章程审查委员会委员,在大会上发言,初向世人显示他不俗的才能。蒋介石坐在列席位子上侧耳恭听;此时他决然没有想到,同一个礼堂顶棚之下的这个湖南腔浓重的青年,竟是他毕生的政治对手。
  第二次,1926年1月4日,还是广州,国民党“二全”大会召开。这一回,蒋介石今非昔比,作为“东征英雄”,他不仅是代表,而且坐在主席台上,向大会做军事情况的报告,心气炽盛地宣布:“去年可以统一广东,今年即不难统一中国!”毛泽东也做了《宣传部两年经过状况》的报告。这是毛蒋首次站在同一个讲坛上演讲。当然,人们目光和注意力全聚焦在军事新星蒋介石身上。喜气洋洋虚荣满足的蒋某人似乎也全然没有预感到那个姓毛的书生会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有什么了不得的前途。
  第三次, 1926年5月15日,戒备森严的氛围中,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在广州召开。刚刚于“三·二○”中山舰事件中打击了共产党的蒋介石高高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并取代汪精卫主持了大会,这意味着他已集党、政、军权于一身,成为国民党的实际领袖了。而毛泽东则坐在下边一个很不显眼的角落,不被人们所注意。踌躇满志的蒋忙不迭地同显赫的政要们接耳笑谈着,大概已淡忘了那位湖南青年的存在。
  第四次, 1945年8月28日,毛泽东飞抵重庆与蒋介石举行谈判。阔别了整整二十载的毛、蒋再度握手,两人强作欢颜,互用疑问的目光寻觅着对方的变化。他们又肩并肩地站好,接受镁光照相机的拍照,绝对珍贵的历史瞬间被永恒凝固。于是,我们从决定二十世纪中国命运两位关键性人物唯一的合影相上看到,毛表情严肃,两臂有些拘谨地下垂着,而蒋的两手却松弛地背在身后,嘴角抿出了自信的微笑。此刻的蒋,对和谈了无诚心,正沉浸在“及至部署完成,三月可解决匪党匪军问题”的梦幻之中。他肯定很难相信,三年之后,正是身旁这位与他个头几乎一般高挑的中年人,把他赶到了海隅孤岛。
  青年与中年的毛、蒋四次见面,记录了国共曾经两度合作的历史。国共会否捐弃前嫌第三次合作?长期以来,既是各界评论的话题,也是人们殷殷的期望。老年的毛泽东对此从未下过结论。但,我们从五十年代他对老朋友说的那许多掏心话语,大致可以判断,如果园共能够再度携手以促进国家统一,他是准备着第五次向老朋友伸出手去的。
  遗憾,两位老朋友的直接交往,在重庆便打上了永久的休止符,他们最终也未能实现划时代的第五次握手。然而,值得欣慰的是:毛泽东于五十年代所阐发的那些闪烁着睿智之光的思想, 在八十年代被另外一位世纪老人继承发展成一个叫作“一国两制”的构想。虽然这构想在台湾海峡两岸尚未开花结果,但毕竟在深谷沟壑间铺架起了可以你来我往的桥梁,而香港的回归更使它由理念的蓝图转化为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象。是否可说,在中国统一的征途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已经过去,地平线正隐隐萌动着希望的曙色?
  当年,毛泽东从重庆返回延安,在场家岭的窑洞前,对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女士说道:“蒋介石说民不能有二主,天不能有二日,我就不信,偏偏要再出个太阳给他看看!”
  历经血火的打拼,毛泽东如愿以偿,在古老的国度升起了一轮新日。但是,原来那个过于炽烈火辣几乎把神州烤灼成焦土的太阳却并未陨落,它只是黯然失色地让出了穹苍的主要位置,躲在了天涯的一角。
  从同样不能允许“天有二日”,到争取那一个不曾溅落的残阳与这一个冉冉升腾的旭日共处于湛蓝蓝的同一顶天空,毛泽东和他同事们的思维突破了传统的窠臼,超越了五千年时空,跳跃到了一个崭新的历史峰巅。
  毛泽东战胜蒋介石的原因成百上千,而其胸怀比对手宽广、大度、兼收、包容,应该算一条。

          ※   ※   ※   ※   ※

  10月26日,毛泽东晨起,洗漱,早膳毕来到书房,当日的《人民日报》已经摆在了案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再告台湾同胞书》标题通栏,赫然醒目。
  毛泽东将文章又读一遍,面露微笑。他吩咐秘书,将梅兰芳的唱片找来,欣赏一段。
  音乐响起,旋律优美,婉转绕梁。毛泽东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拍,小声跟着哼唱。他是个京戏迷,听戏,是一种调节松弛脑筋的休息,也是写了满意的文章之后愉悦舒畅心情的表达方式。
  毛泽东一生笔耕不辍、著作等身,诗词成就堪称当代第一大家,连反对他的人都不能不为之叹服。其实,他政论文章的辉煌毫不逊色于诗词,1958年的几篇“文告”便是其中的佳作代表。语言学家朱德熙先生曾发表《评国防部文告的风格》一文,认为:“一般政府文告的特点是态度严肃,语气庄重。国防部几个文告不仅做到了这一点,同时进一步吸取了散文中生动、活泼的笔调。一方面庄重严肃,气势磅礴, 另一方面, 娓娓而谈,又让听话的人感到亲切。”还有人把1958年这几篇“文告”同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诸葛亮的《前出师表》、韩愈的《论佛骨表》、丘迟的《与陈伯之书》等并提,说“文告”无论思想文采,结构谋篇,在中国政论散文史上都具有“承继传统, 昭启来者” 的地位。如此比较是否妥恰容再议,但“文告”所阐发的新鲜观念,以及用辛辣、无拘、恢谐来表达重大、严肃主题的笔法,确是可以传世。
  曲罢,毛泽东同秘书们谈话。秘书说:昨天的“文告”若叫中宣部、外交部或报社编辑来写,恐怕不是这么个写法。毛泽东听了仰天大笑,道:写文章要善于抓动向。美国人想从金、马脱身,杜勒斯几次讲话就显露了这个动向,还有美、蒋矛盾有时很尖锐的动向,《人民日报》都没有抓住,编辑部也不大会写文章。一说到应该如何写文章,毛泽东精神大振,兴致勃勃,抒发心得,交流体会:
    文章要有中心思想,最好是在文章的开头就提出来,也可以说是破题。
  “文告”一开头就提出台澎金马绝大多数人爱国,中国人的事只能由中国
  人自己解决。这个思想贯穿全篇。整个“文告”,从表面上看,似乎写得
  很拉杂,不连贯,但重在有内在联系,全篇抓住这个问题不放,中间虽有
  穿插,但始终贯彻这个中心思想。《红楼梦》中描写刘姥姥进大观园就是
  这样写的。
    文章要形象化。“文告”中不说“沿海岛屿”,而说“大金门、小金
  门、大担、二担大小岛屿”,不仅说“供应”,而且具体说“包括粮食、
  蔬菜、食油、燃料和军事装备在内”,这就形象地给人深刻印象。现在许
  多文章偏于抽象,一般化,缺乏生动性,看了留不下具体印象。
    文章要有中国气派、中国风格。两篇告台湾同胞书的文体就是这样。
  中国文字有自己独特的文法,不一定像西洋文字那样严格要求有主词、谓
  语、宾词。其实西洋人说话,也经常省去主词或宾词的。我们有些文章洋
  腔洋调,中国人写文章没有中国味道,硬搬西洋文字的文法。这可能是看
  惯了翻译过来的西方文章。其实翻译也有各种译法,严复的译文就是中国
  古文式的,林琴南的译文完全是意译,都和现在的白话文译文大不相同嘛
  ……
  毛泽东一生笔不离手,撰文无数,但他很少对自己的文章发表议论,这次是个例外,证明他对自己近日的作品颇感满意。当然,一场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意图发生、发展、结束的战事,更是人生的得意之作。
  屋内雄论滔滔,窗外秋日融融,蓝天高远,白云淡淡,轻风乱拂,万木绿得深沉、凝重。几只花喜鹊在枝头跳跃,唧唧喳喳欢叫个不停。
  工作人员欲出门,将那鸟儿驱散,免得打搅主席思考工作。
  毛泽东摆摆手:随它们去。喜鹊当头叫,那是大吉大利的好兆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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