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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一天下午他带着后勤处长来到三营,检查各连的账目。刚刚发现每个连的单据凭证里都有不少刘宗魁打的白条,脸色就沉下来了:瞧这个三营营长,自己种菜卖给部下!全世界的军队里也不会有这类奇闻!可笑!可耻!他的菜地从哪儿来?他自己一个人能种六七亩菜地吗?谁帮他种?这不是明摆着捣鬼吗?!江涛搞财务大检查的目的正在于要抓出一两个有影响的事例,大刹一下基层军官多吃多占、损公肥私的劣风,为自己在L师重新打开局面造一点声势,当然不能放过刘宗魁这个典型。

  他叫人把刘宗魁喊到自己面前,将桌上的一堆白条推给后者看,冷冷地、鄙夷地问道:

  “三营长,这些白条都是你打的?”

  刘宗魁的脸迅速涨红了,血往头上涌。他只能如实回答:

  “是我打的。”

  江涛的目光锋利了,话语里多了些让对方难以忍受的嘲讽:

  “三营长,你不觉得这样做不合适吗?……你从小大概就在家里种菜吧!今天你是在解放军里当营长,要改改老习惯!不能老是忘不掉种菜赚钱!”

  刘宗魁立在他面前,脸上一红一白,却不让自己的目光从江涛脸上移开。这是他蒙受羞辱的时刻,他不能让对方认为他承受不了这番直截了当的羞辱。

  此人骨子里的倔强再次让江涛吃惊,他没有再训斥下去,只是严令刘宗魁回去反省,写一份检查送到团里去,同时让后勤处长通知财务股,三营所有由刘宗魁签名的白条全部作废,一律不得给予报销!三营各连也不得再做此种买卖,哪个连再干,查出来严肃处理!回到团里他便向团党委做了汇报,大家都吃了一惊:这个刘宗魁,本来看着是个有培养前途的战斗骨干,怎么捣起这种鬼来了!派纪检干事下去查一查!

  刘宗魁长在营部菜地里的几千斤菜没人管理,很快就荒芜了。不是各连不敢买他的菜,是他自己坚决不卖也不让别人帮他经营菜地了。事情发生的第三天上午,教导员探家后回到营部,马上把电话打到团里,找到江副团长,把情况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刘宗魁就待在教导员房间里,江涛讲话的声音又大,于是他和教导员通话的内容刘宗魁听得一清二楚。

  教导员:副团长,情况我都讲了,让我们营长种菜卖钱还账的主意是我出的,如果有错误,责任该由我负!

  江涛(感兴趣的不再是菜地而是另外一件事情了):老陈,刚才你说什么?刘宗魁结婚前就知道他老婆身上有病?

  教导员(有些迷惑不解了):对,不过——

  江涛(大笑,打断了教导员的话):哈哈,那他干吗还要她?!这个刘宗魁脑瓜是不是有毛病!哈哈哈哈!

  教导员(力图让对方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来):副团长,我看是不是这样,刚才咱们说过的事就不要再查了,上级没让我和老刘解甲归田之前我们俩总还是要在这儿工作——

  江涛(又一次打断教导员的话):好吧好吧。我把你的意见给团长政委说说,不过眼下全师都知道C团有个打白条卖菜给自己部队的营长了,反应很不好,为了消除影响,我想是否由你在明天的全团干部大会上出面做一个解释,然后你们营党委再写一份材料,做一点自我批评,报到师里去。(话题又转到他感兴趣的地方)不过我说老陈,我还是不明白刘宗魁干吗要娶那样一个女人。不是说他打仗还行嘛,军事上有一套嘛,团里还想重点培养他呢!(笑。停顿。打喷嚏)他是个军官了嘛,从农村熬出来了嘛,不找个能报销医疗费、身体健康的国家职工好好过日子,倒去找个病包背着,背不动了就想出这个种菜卖钱的主意,知道的呢说他活得悲壮,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解放军的营长净是菜农呢,哈哈哈哈……

  当天中午,刘宗魁就向团里打了转业报告,把准备让徐春兰随军的事儿也放下了。外人从表面上看不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该吃饭吃饭,该工作工作,只有他自己明白,上午听过教导员和江涛的通话,内心深处发生过一场何等剧烈的疼痛。他一直没有忘记自己和江涛在战场上发生过的那场冲突,但正是这新的一次冲突,才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和江涛的差别所在。江涛和江涛们是永远不会弄懂或试图去弄懂他们这类人的生活的,他的痛苦在江涛心目中既好笑又难以理解,而且毫无价值。江涛已经为妻子的事嘲笑过他一次了,如果他再把徐春兰接来随军,过一种绝对肯定是异常困苦的日子,一准会继续成为江涛长期嘲弄的对象。部队将来肯定是江涛们的,因为他们在同别人的竞争中具有太多的环境优势和心理优势,自己再待下去只能继续充当别人棋盘上的棋子,供不懂得也不屑于珍惜你的生命的天之骄子们驾驭和驱驰。与其如此,他还不如脱去戎装回太行山,同病中的妻子过一种虽然穷困却能使内心平静的日子。

  他的下一个判断基本上是对的:即使要走,在他也不容易。直到去年初,他的申请才得到批准,江涛却于当年夏天升任A团团长,两三年内成了一位毁誉相当、影响颇大的人物。他不知道军师首长迟迟不放他走的根本原因还是器重他在上次战争中显露出来的过人的胆量和指挥才能;他的执意要求转业还给了攻击江涛的一些人以口实(刘宗魁这样的战斗骨干是被江涛“逼”走的呀,等等),因而使江涛像上次在400高地一样,觉得自己又被刘宗魁冷不丁抽了一个耳光。

  但这一切对刘宗魁反正都无所谓了。他的转业申请终于被批准了,他和江涛的生活从此再也不会有任何纠葛。他们将天各一方,在造物的光辉照耀之下按自己选择的道路走完各自的人生旅途。

  然而却有了这一场战争。

  远方黑黝黝的山脊线上空,黄昏的灰暗混沌的暮气正在转化为一片夜的明净的墨蓝。七连和八连的队伍迤逦走进了寨外的夜色。刘宗魁扔掉手指间的烟蒂,接过魏喜递过来的竹棍子,迈开步子,带着营部的十几个人插进了全营急行军的行列。

  在这样一个夜晚,如果有人要刘宗魁回答,愿不愿意走向战场为国捐躯,他的回答不仅是肯定的,还会非常惊讶你为何问这样一个问题。长期的军旅生涯已使他习惯于执行命令时不去思考任何与之无关的问题,虽然他内心里对战争活动和军人的职业本身持有某种隐蔽的厌恶的态度。至于你接下来问他愿不愿意在江涛指挥下走上战场,为国捐躯,刘宗魁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否定的回答。太行山出生的刘宗魁不会像江涛那样对明天的战争寄予明确的和重大的期望,他之所以会走上战场,是因为这个国家需要他走上战场,军人的职责要他走上战场,而并非他对战争有所求取。刘宗魁经历过战场上的生和死,并且认为已在这场未打响的战争中牺牲了妻子,此刻同全营官兵走在一起,心里想得最多的与其说是明天的胜利,不如说是在完成江涛可能给予的任务的同时如何尽最大努力减少队列中生命的损失。下午他在猫儿岭的A团指挥所里已从江涛的作战方案中隐隐感觉到了某些破绽,但真正让他今夜心情像压了座大山一样沉重的还不是它们,而是他对江涛这个人的品质和战场指挥能力的根本的不信任。江涛为了自己的成功是不会珍惜别人的生命的,尽管他还没有给C团三营部署作战任务,尽管他声称明天他们或许没有仗打,刘宗魁却觉得他还不如现在就明确给他们一项任务更让自己心里踏实。眼下没有任务并不等于明天就没有任务,做预备队的部队或者根本打不上仗,一旦打上仗便会是些难“啃”的硬骨头。今天既是他从C团带出了这个营,就对全营每个官兵的生死存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现在起,他不能不对江涛保持高度警惕,并从精神上和部队的战斗组织上做好承担严重事变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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