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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柳溪先是戒备地望了他一眼,红红的脸颊上现出两片苍白;忽然他又在她的眼里看到两点癫狂的光,她接受了他的邀请,嘻嘻哈哈地下场,似乎变成了一个轻佻的、可以和任何男人逢场作戏的女孩子,浑身却抖得更厉害了。他们跳得不好,不是你踩了我的脚,就是我踩了你的脚。渐渐地柳溪不笑了,音乐、节拍、舞步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自己。他们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靠在一起,手挽着手,胸脯向着胸脯,眼睛望着眼睛。这是陌生的,不习惯的,让人惊慌的,于是从最初起,彼此就听到了对方心脏狂跳的声音,呼吸骤然紧张、急促起来的声音,看到了对方脸颊上飞起的红晕,连同羞涩的、躲躲闪闪的目光。渐渐地他们大胆起来,不再避开对方钟情的顾盼。这是人生中意义全新而又头晕目眩的新境界,他们正冒冒失失地进入这种境界,并为此感到恐惧和幸福。舞场上空的七彩灯光明明灭灭,上官峰便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逼近地看清了姑娘美丽的脸庞,她那大而宽的眼窝,细弯的眉,长长的、灌木丛般茂密的睫毛,一汪清水似的眼睛,薄而柔嫩的唇,饱满的、戏剧性完美的下巴,看到了她那瘦削的脖颈深处迷人的阴影。有那么一闪念间他飞快领悟了为什么今晚一件式样老气的连衣裙会有那么大的魔力,竟让一个灰姑娘变成了白雪公主:这件连衣裙剪裁得非常合体,它紧凑的、无可挑剔的和人结合在一起,将姑娘发育中的躯体的每一处起伏纤毫毕现地显露出来。柳溪的身材仍是单薄的少女型的,但胸前那对小巧的苹果状的乳房已发育得非常完美,它们虽被一袭新衣压迫着,又处于那道斜加的白色抽纱花边的掩遮之下,仍旧形态完整而鲜明地凸出来。柳溪还不到带乳罩的年龄,他甚至透过单薄的衣料隐隐看到了那两点小小的乳蕾。啊不,他不该再去看它们,不能再去想它们!

  他已经迷乱了,并且知道自己的迷乱,却不能够自已,而她的迷乱尤甚。但恐惧并没有消逝,相反越是迷乱,恐惧也便越发膨胀,控制着他们的思维,窒息彼此的呼吸。忽然,柳溪停下来,拉上他的手快步从舞场跑了出去。

  舞场外面已经泛起了灰白的月色,照亮了林梢,却将林间甬路遮没在黑暗之中。舞曲悠扬地飘荡着,听起来又有了那么多亲切动人的意味儿,离开舞场忽然成一件值得遗憾的事。他们没有回去,却走向了公园另一侧的林间。今晚他们进入了新的人生,并不想马上离开它。林子里原来并不安宁,每一条长椅上都拥挤着偎依着一对两对甚至三对情侣,他们从暗处发出的声响每次都使两个年轻的夜行者大吃一惊。柳溪先前还朝一条长椅的方向唾了一口,悄声骂一句“流氓”,忽然就闭上嘴,一言不发了。

  最后他们走进了公园西北角一座僻静的竹园。脚下的小路到了尽头,月光朦胧地照着园中空地上一张无遮无掩的长椅。长椅空着,四周竹林密围,人声寂然。稍稍走在前面的柳溪惊慌地站住了,转过身来。这一瞬间,上官峰突然意识到整个晚上他们都在等待的时刻到了:柳溪望着他,苍白的脸庞上现出了害怕的和听天由命的神情,眼睛里却清晰地涌现出了和他同样的激情与渴望。她在无言地呼唤他。她被这个月夜彻底地迷醉了。

  他也迷醉了。向她走近一步,伸过手去拥抱姑娘。他感觉到她的身体抖得如同身边的风中之竹……

  她以一种宿命的态度闭上了眼睛……

  再后来他在那条长椅子找到了自己仿佛渴慕了一生的温湿的唇和舌,找到了它们之间以命相搏似的纠缠。一个含苞欲放的美丽生命全部包容在他的怀抱里,他的颤抖的手和激情便开始了自己在这造物恩赐的天国里旅行。它们走过山冈,越过高原,触摸到无花果的果实和娇嫩的花蕊,在每一寸平坦的或不平坦的、丰腴的或贫瘠的处女地上蹒跚和停顿。柳溪一直静静地闭着她那如同日月一样明亮的眼睛,唇间偶尔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她的激情已经同他的激情合在一起,伴随着后者于陌生的荆棘丛生的原野里前行。他们都不再是自己,而是两个已经长大的陌生人,是世界上仅有的一男一女,亚当和夏娃。他们与其说是在体验幸福不如说是在经历痛苦。他就要最后走向那道青草繁茂炊烟缭绕的山谷了,那儿有成群的牛羊,有长年流淌的清泉,有盛开的百合花,有乳香和没药……那是你的天堂、故园和归宿,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它在召唤你,你却在谷口的山冈上站住,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归去。你突然又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体会到面对一个完整的世界和一种完美而尊严的人生时的恐惧。……那山谷不再等待了,它等待过了,幻觉从你的眼前消逝,姑娘像一头机灵的小鹿,从小伙子怀抱里跳出去,慌乱地理着衣裙和头发,笑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说:

  “阿峰,咱们……咱们还是去吃冰淇淋吧!”

  ……在对往事的长久的咀嚼与回味之中,上官峰也明白,柳溪的形象已被他添加了许多诗意的浪漫的成分,至于最后的细节,或者真的发生过,或者根本没有发生。战前三个月间,生活、理性、感情的分裂仍然没能使他跨越和平和战争的虚空,战争和死亡——尤其是死亡——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仍是难以理解、无法接受、缺乏足够的合理性的,因而是不真实的;但伴着战争车轮的前行,他毕竟还是承认和接受了它以外在物方式存在的真实性。他关于柳溪的回忆正是这种接受的一种形式,他正是通过它向生活和生命做了最后的告别,并为自己的一生感到了莫大的遗憾:他生命中只有柳溪。作为一个人他甚至没能来得及体验全部的人生。他或者永远没有机会去地方大学研究毕达哥拉斯、牛顿和爱因斯坦了。每当想到这一切,上官峰便会深深地懊悔:去年秋天那个夜晚,他本可以响应钟声的召唤,走进那道白云叆叇、牧草青青、牛羊成群的山谷里去的。没有走进那道山谷,作为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不完整的。他失去了那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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