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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不,陈教导员,我一定得去!”张莉心里慌了,尽管这位教导员说话时很细心,不想让她感到难堪,可她还是感到难堪了——冲沟里所有的目光都望着她,因为她是这儿唯一的“女同志”。“我是这支救护分队的领队,”急切中她终于找到一条让对方无法反驳的理由,语调也变得坚定了,“我得对全体队员负责,因此我绝对不能离开救护队!”

  她注意到所有的人——包括面前那位细心的教导员——都微微地笑了,这才发觉刚才自己过于神经质了;本来她的脸就一直涨红着,现在红得更厉害了。

  634高地方向的枪声骤然激烈起来。陈国庆朝那儿望一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再回过头,他的目光中已涌满了战斗的激情与紧迫。“好吧!”他对女军医说。不是他同意了张莉的请求,而是他突然觉得不能再为别的事耽搁出发的时间了!

  然后他蹲下去,在膝盖上铺开地图,同628高地来的那个排长和女军医研究了一下行动路线。由于翡翠岭方向的敌人封锁了632、633高地间的岭谷,再沿九连走过的路线接近634高地是不可能了;634高地西北侧的冲沟又是不能通行的雷区,敌我双方还在那里和鹰嘴峰山腿之间进行着激烈的战斗,走那儿也是不行的。于是他们就选定了下面一条路线:首先从他们立足的冲沟沟口南出至633高地西北侧山脚下,然后从那儿斜着向东南方翻越633高地,在八连火力的配合下,顺633高地东南侧山腿下到634高地东北侧的洼地里去,再从那儿兵分两路——陈国庆带628高地来的一个排投入634高地进攻战斗,救护队去战场上救助伤员。

  “两位都明白了吗?……那么好吧,咱们出发!”最后陈国庆从地图上抬起头,又用谦逊的、商量似的语气对蹲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说,一边站起身,收起地图,不由自主地多望了女军医一眼。

  张莉这时已站了起来。她的感觉是敏锐的,猛地意识到陈国庆在注视她,眼睛马上迎上去,脸颊便因对方目光中一点异样的东西灼烧起来。

  这样出发前他们就又彼此相互淡淡地一笑。这一笑在张莉来说是礼貌,她的感觉告诉她,假若陈教导员方才还只把她看做一名参战军人,最后一瞥里却把她当成一个美丽的女性欣赏了,她不能不既幸福又惶恐地回报给对方一个羞赧的感激的微笑;陈国庆向女军医淡淡一笑则因为对方给予了自己那样的一笑,还因为这位漂亮的女军医方才让自己暗暗钦佩的还只是她的勇敢,此刻却无法不欣赏她浑身上下洋溢的青春的美和勃勃的生气了!

  他就带着这样一种意念,将冲锋枪移立胸前,冲全体人员喊了一声:“出发!”率先冲出了沟口!张莉回头朝自己的人打个手势,也紧紧跟了上去。这一会儿,陈国庆的心又动了一下:他还是觉得不该让这位美丽的女军医跟随他上战场!

  ……

  假若有人以为陈国庆在某种意义上是被张莉迷住了,他的话并没有错。但是如果他说,迷住陈国庆的并不是张莉生命中那些具象的和形态的美,而是一种抽象的、在每个女性身上都可以看到张莉生命中尤为突出的精神之美,他的话就更正确。

  更准确地说,陈国庆是通过女军医生命中那些具象的和形态的美,看到了自己内心的一种信仰——所有女性无论美丑,其生命本身都是美丽的——后者根源于他的更长久也更隐秘的一种认识:生命——无论人,植物,动物,一棵树,一株灌木,一朵野花,乃至于石头,流水,山峦和天空(它们因为是世界上所有生命的伴侣也进入了他对生命的感知圈)——一概都是美丽的。

  这种独特地看待女性及世界上所有生命和非生命物的观念,来自一条已流淌了三十一个春夏秋冬的生命之河,来自这条河流过时两岸的景色。

  陈国庆的童年和少年是在一个以尊重妇女为美德的中西合璧的知识分子家庭度过的。他的祖父是北洋政府时期的高级外交官,祖母受完西洋教育又回国做贤妻良母,外祖父母是出洋留学归来献身启蒙教育的大学教授,父亲先在延安、解放后则在莫斯科、巴黎、纽约从事外交工作,母亲以夫人身份随丈夫四海为家,又是丈夫供职的外交使团的秘书。从小负责照料他和两个妹妹的是年迈而睿智的祖母。祖母的前清传下来的旧宅邸里有一间按照她的审美情趣布置的融中西文化为一体的大客厅。她在客厅里接待新中国的部长,也接待前清遗老中的旧识,更多时间接待的却是与她趣味相投的老派知识男女。祖母的旧客厅是一座舞台,色调黯深的雕花漆木家具,年代久远的新疆和田地毯,阿拉伯风格的落地长窗帘,法国古典画家安格尔名画的复制品,一轴悬在米兰花架旁的齐白石的《虾趣》,客厅一角那架佛罗伦萨1893年出品的海浪牌钢琴,乃至于妇女们高高跷起左手小指捏起咖啡杯的姿势,一股永远滞留在不大流动的空气中的淡雅的法国香水味,冬日格窗外斜逸的一枝披雪的腊梅花,都是舞台上的道具和背景,所有的客人则是演员,而祖母则永远是剧中的女主角和头号明星。站在舞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陈国庆日复一日地瞧着剧情的起承转合,很早就潜移默化地懂得了至少两种道理:人的生命是美丽的,女性的生命尤其美丽;与必要的物质生活条件相比,人的精神生活——读书、思索、听音乐、歌唱、同高雅的人谈话——是同样重要的,如果不能说它更重要的话。吃饭只可以让小孩子长高长大,唯有丰富的精神生活才能让人在有别于一般生灵的道路上获得充分的和高度的发展,而后者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真正美丽所在。

  “文革”之风尚在青萍之末时祖母给予他的庇护就结束了。某个夏天的中年,一伙破四旧的“红卫兵”冲进她的旧客厅,老人端坐在自己习惯坐的沙发中闭上眼睛,没有再睁开。不久父母从国外被召回,到外地一家工厂接受劳动改造,自祖母的旧宅邸里被扫地出门的陈国庆和两个妹妹则进了专为外交人员留国子女包办食宿的公寓。他第一次真正走出祖母的旧客厅,便开始了身心两重意义的流浪。他和两个妹妹在那幢公寓里相依为命地过了一年,然后下乡插队,两年后又参军到了部队。没有人觉得他的生活比别人更不顺利。哪怕是在那样的岁月里,他有祖母旧客厅里学到的谦逊、克己的品质,他对于别人的一视同仁的尊重与善意,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首先就要维护别人的尊严而显现于日常交往中的拘谨、礼让和分寸感,不知不觉就使自己在周围人们眼中赢得了普遍的好感与敬意。仅仅是当兵两年就提了干调到军政治部工作这一点,他在同年入伍的战士中就是独一无二的。无论在农村,还是在部队,塞进他档案袋里的都是溢美之词。在许多人眼里,他几乎就是世间仅有的一个完美无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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