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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如果队伍马上出发,张莉是不会再想到什么的。她要求随救护队上前线,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但由于队伍在这条山谷等了许久,她那激愤的心境就不能不被周围的一切悄悄地改变了。

  子夜过后的月儿变小了,偏西了;它的光辉却依旧白亮地广布在瓦灰色的天穹下,将渗透着沉沉静寂的千山万壑笼罩于一片无垠的空明之中;远处的峰岭岫峦,近处山谷旁崖畔上一棵独立的大树,都被黑白两色反差强烈地分割着,黑暗的一面模糊不清,逆着月光的一面如同镀了一层水银,亮晶晶的;瑶寨的茅屋、篱笆、竹林沐浴着月色,浮雕似凸现在山腰间;一缕灰色的烟柱从一座茅屋顶上冒出来,同样浮雕一样竖在月白如练的空中;没有风,一股好闻的烧煮嫩玉米棒子的香味从寨子那边断续飘到山谷来。——张莉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她的心也因自己重新感觉到的一切渐渐地被刺疼了。

  她就要走上战场了;她在这儿站着,只有等待的意义。但是这万里如一的月色,月色中的天地、山峦、森林,竹林环绕的瑶寨,寨中飘出的淡淡的炊烟味儿,却又都悄悄地在她心里昭示了另一种与战争、江涛以及她自己的全部生活不同的生活,一种自在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宁静、平和的秩序。过去她总是对上述的一切熟视无睹,今夜它却突然向她展示出了自己图画般的恬静美丽和永久长存的魅力。瑶寨里飘出的炊烟味还让她想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当她就要上战场赴死的时候,竟还有人无动于衷地在这里烧煮嫩玉米吃,好像她的死对于他们不算什么一样。似乎正是后面这件小事,让她真正震惊了!

  “他们是些什么人呢?……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心思烧煮玉米吃呢?……一场战争就要在他们面前打响,一个女人就要死去,他们怎能这样呢?……生命对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不是可以随意虚掷的东西。”她想,心突突地跳起来,一刹那间又想到了猫儿岭上的江涛和女记者,由嫉妒生发出新的尖锐的痛苦。“这里的人并不重视战争和你的死亡,那么江涛会看重它吗?……如果你在明天拂晓的战斗中死去,江涛真会满怀痛苦和愧疚,回头望你一眼吗?……”她不愿再想下去了,最后这个意念那么可怕,甚至有可能让她今夜下决心上战场变得毫无意义。“啊不,我不是为了报复江涛才上战场的。……我是一名参战军人,我上战场是为了我的祖国。我想表现的是我自己的英勇。……”

  她还想继续思考下去,一点与失去江涛的痛苦不同的痛苦已清楚地出现在她的心灵里,她感觉到了,但她没能做到这一点。向导被护士们找回来了,是一位几年前从国境线那一侧被驱逐回国的青年难侨,后来被安置在附近的国营林场里。方才他是跑到寨子里一位熟识的瑶胞家喝苞谷酒去了。等他被带回到山谷里,大家发觉他走路都有些摇晃了。副所长冲他大光其火:

  “你这个同志,咋能这么干!……要打仗了,把路带错了怎么办?啊?!……”

  “母(没)问题啊,借(这)一带我虚(熟)悉地(得)很啦!”向导满口喷着酒气,大咧咧地回答,“借(这)地方每条山路我都虚(熟)悉,保证把大军一及(直)带到地点啦!”

  “你要小心,带错路杀你的头!”副所长吓唬他一句,回头命令,“队伍出发!”

  队伍就出发了。麻秆儿般细瘦儿的向导脚步蹒跚地走在前头,张莉和救护队的男护士们跟在后面,最后才是民工担架队。一开始顺山谷向南走,后来就进了骑盘岭北方大山峡里的茫茫林海。林中的光线比山谷中暗淡得多,脚下的路和远远近近不断变幻的景物却清晰可辨。空气因失尽了白昼的余热变得深水一样冰凉,却又水一样溶解了那么多山林中特有的泥土、落叶、松果和青草的气息,显得异常清新。寂静沉浊有力,同关于敌情的感觉结合在一起,重重地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谁的脚步过于响亮,一只夜鸟“扑棱”一声飞起来,都会让人心陡然一紧。张莉的心被眼前的一切牵系着,没有回到渴望回到的沉思中去。等她终于适应了林中的环境和气氛,就要回到刚才的思考里去了,一直闷声不响地走路的向导像是被山林里的清新空气醒了酒,滔滔不绝地同她说起话来:

  “哇——原来你希(是)一位女军医,”他冷不丁地冲她瞅了瞅,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同及(志),你金(真)漂亮!……我能及(知)道你贵姓吗?……啊,张医星(生),你希不希也银(认)为我喝多了苞谷酒?不,我喝的不多。你及道我希什嘛(么)银(人)?……你不及道。……我秘密地告诉你,我也希一个高干几(子)弟。你不相信?我及道你不会相信,因为我在借(这)边不希高干几弟,在那边却希。我爷爷三七年就在那边千(参)加了共产党,当过新(省)委书记。我父亲千加过南方竞(政)府,当过他们的部级干部……不过后来我爷爷洗(死)了,他们那边开洗(始)排华,我父亲就不当部级干部了,再后来他们又把我们华银(人)大批大批地撵了回来。……我借嘛一说你就明白了,我在那边希不希高干几弟。……”

  向导抽泣起来,大声地擤鼻涕,让张莉觉得他的酒到底还是没有醒。

  “……张医星,实话告诉你,刚回到咱们借边来时,我银为他们会安排我当干部的,我希高干几弟嘛,母(没)想到他们却把我安及(置)到林抢(场)去割胶,借不公平!哪有高干几弟去割胶的?在国外我们袖(受)迫害,回了国我们还希袖(受)迫害……我当然不干了,我母有那么瞎(傻),我就希不干割胶工!可希你及道出了什嘛希(事)?……他们竟眼(然)要从林抢除我的名,还扣发我的工几(资)!这是什嘛行为?谢(社)会主义哪有让银饿饭的道理!……”

  一会儿他又说起自己在那边的情人来,哀哀凄凄,长吁短叹。张莉再也没有回到思索的心境里去。但向导还是把路带错了,两个半小时的路走了三个半小时。凌晨五时队伍到达A团三营的隐蔽地域,部队早开始行动了。他们没有跟上尖刀连,也没有见到营长教导员,只见到一位在进攻队形后尾负责营里自己的救护队的副教导员。

  “师医院来增援我们?……这事儿我咋不知道!”听完张莉以救护队领队身份做的介绍,这位副教导员没有表示欢迎,反倒显得很不耐烦。他觉得营里早就配足了救护力量,新来的救护队只给他添乱。但他又没权力将他们打发回去,就说:

  “好吧,你们先找个地方隐蔽起来,有情况我派人通知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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