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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修远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再杀了劫谋。这是乱世,这是上海,等这片土上头大过我们的人都没了,老子就是王,他重庆就得向我们递笑脸递鲜花。老子旧日就是为这片天下递笑脸捅刀子流热血的人,热血流光了,老子也知道了,这片天下就是这么来的。"

  阿手没能振奋起来,反而是越来越沮丧,他是今天刚见识过劫谋的人。"劫谋……杀不死。"阿手打了个寒噤,提到那个名字就让他打寒噤,他连发难都没来得及就被摁在地上,从头到尾只看见劫谋的鞋子,连正脸都没有看到,代价却是十几条人命和生死未卜的家人。"在他跟前,人就像只臭虫。"

  修远再次地冷笑:"让你觉得自己像臭虫的劫谋恐怕还是个假货。真正的劫谋这辈子还没杀过人,他爱干净,杀人的事都交给别人去办。"

  阿手茫然:"怎么杀,老师?"

  "我退、我败,我让出所有地盘,他胃口大得很,我拿所有东西来填他的胃口,甚至捎带我这把老骨头。我要撑到他发浑发晕。"修远充满了讥诮和仇恨的笑声,那种笑声让阿手发寒发冷。"上海是他不能放弃的地方,是他放置了最多力量的地方,可上海也是他的软肋,龙蛇杂混,各路势力犬牙交错,桀骜不驯,当年一个被他逼绝了的共党用刀居然也杀伤了他。他热爱效率和秩序,梳理混乱的上海是他的理想,他的心病,他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独占上海,占了总裁都没法进入的上海,他就是全球最有势力的华人。他就是这么想的,这想法是他的癌症。所以……"修远语焉不详但斩钉截铁说出他的结论,"放他进一个不属于他的上海,然后,杀了他。"

  "可是,上海被日本人占着。"

  "是的,明面。他只要地下,我们和他争的也只是地下。"修远冷淡到甚至有点无所谓。

  阿手在发呆。

  "我都知道了。你要是那么想保你的家小,不怪你,现在杀了我也行。"

  阿手猛然抽搐了一下,如被电击,所有的坚强都被一句话瓦解了,他开始哭泣。耳孔里又开始流血,血滴在瓷石的白色地板上,红得触目惊心。阿手在哭泣:"我想过,不是没有想过。一直在想……刚才我想带枪进来……可是,杀了老师您……"

  一块毛巾摔在阿手赤裸的身上,那来自修远。

  "你宁可杀了自己。我和你们师兄弟十个一直是相依为命的,劫谋剁掉了我九个手指头……很痛。"

  阿手麻木地擦着血,血止住了,但对一个从不哭泣的人来说,一旦开始流泪就是很难打住的事情。

  "做我们这行最好就不要有家小。"修远的声音柔和了很多,并且真诚地为他的学生伤感,他叹了口气,"做着这些事还想要天伦之乐,就是天谴,就是报应。"

  "老师,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做什么都得做。老子仍是王。"五个狂傲不羁的字竟让他说得一股英雄落寞的凄凉。

  "我赶到上海,我想来见您,其实我就想说一句话。"阿手犹豫了一下,说那句话很需要勇气,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地上的血幻化成集中营的血,幻化成每天被拖出去的尸体,幻化成被他和零杀死的手下阿忠,幻化成在雨地里抽搐了一个晚上的朝勒门,幻化成从悬崖上跳下去的零……这一切给他勇气,绝望的勇气,以便说出那句在这个小世界里大逆不道的话:"老师,别杀了,我们在被日本人杀呢。"

  沉默。

  修远暴躁,焦虑,受煎熬,但他从来没有对阿手恼怒,现在他很恼怒:"你在说什么?"

  "我们在被日本人拿刀慢慢割死。我就想说这句话,可是一回上海,第一件事是让我们去杀劫谋,他是我们同党异系的同僚,然后再被同党同系的人出卖。我一直怕我的家人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他们现在活在枪口下了--军统的枪口下。"

  沉默。

  当修远的声音再出现时,那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不杀了?从西北到上海的地盘全放手了,就不杀了?从上海到重庆的地盘全被占了,就不杀了?你的九个师兄全扔进去了,就不杀了?你知道这是多大的一场赌?现在劫谋已经快上套了,不赌了?劫谋会说,你可以不要你的钱,可是把脑袋也留下来。"他轻言细语到有点缠绵,那种缠绵让阿手战栗,"所以仍然要杀。两只见了血的狼要怎么才会罢休?一只咬死另外一只!那时候才能考虑你说的--大局。我保证劫谋也是这么想的。"

  "我在西北见过狼。它们从来不同类相噬。"

  沉默。

  修远的声音冰冷:"你在西北待久了,在西北待太久的人都变天真了,像是卅四。他说我们仇恨,因为手段用得太多,他不用手段了,他被大卸八块儿了。我很想收手,可是……"

  轰然的一声枪响在蒸汽中炸开,阿手直愣愣地瞪着在他眼前爆开的那个头颅。黑衣在蒸汽中出没,枪口训练有素地指着一切可能的方向,那是劫谋的青年队。

  阿手瘫坐了下来,带着溅满了赤裸皮肤的血迹,他全无反抗之心,连坐着也嫌累,他躺倒在蒸汽中的地板上。

  血在慢慢地渗开,白瓷地板不渗水,导致死者的血无穷无尽地扩张。

  青年队掩近,用枪指着那具老人的尸体,也指着阿手,可阿手很快就被他们放弃了。

  阿手被踢了一脚,像对一具尸体。

  青年队基地。劫谋看了看地上那具刚刚被带回的尸体,立刻走开了一些,他杀人如切草,可并不喜欢死人。

  "假的。"劫谋说。

  "阿手在和他说话。"

  "你听见他们说话?"

  "阿手装作给他擦背,一边擦背一边说话。"

  "阿手给他擦背,和修远说话。你们开枪的时候修远跑了。小花招,可是有效。"

  那几个功败垂成的青年队只好僵硬地站在那。

  "阿手呢?"

  "照先生吩咐,放他去了。"

  劫谋再没发表意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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