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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湘北重镇岳州,位于八百里洞庭湖的东侧,是湘鄂的交通要冲,素有洞庭湖滨一明珠之称。自古以来,岳州是军家必争之地。宋朝大文人范仲淹的脍炙人口的《岳阳楼记》,更使它闻名天下。
  湘北的早春二月天,经常是阴云密布,洞庭湖刮来的冷风,象刀子一样刺人。这种天气,人们总是守在屋里提个烘笼取暖。这天傍晚,凄厉的军号声划破了凝冷的长空。它把男女老少都吸引到大街上。这号声告诉人们,又要发生不幸的事件了,不知是谁又将惨死在刽子手的屠刀下。
  一家小旅馆的阁楼上,有三个刚刚下榻的青年军官,看样子是远道而来。身上和皮靴上沾满了泥巴和煤屑,满面污垢,头发蓬乱,连耳朵、鼻孔都是黑乎乎的,就跟煤窑里出来的煤黑子似的。
  别看他们三人一副潦倒模样,可来历还真不凡呢。半个月来,他们从广州到香港,坐外国洋轮绕过台湾海峡,到了花花世界的大上海,又改乘江轮溯江而上到武汉。当时,三个人只剩下几块钱了,买不起火车票,只好跟运煤的火车司机求情,躲在煤车上。火车飞驰,寒风旋卷着煤屑灰沙,没头没脑地直往他们身上扑撒。车到岳州时三个人差不多已成了冰棍儿。
  他们刚刚洗了脸,还没有来得及喝茶休息,就听得街面上嘈杂的人声和凄厉得使人心惊胆寒的铜号声。三人忙披衣戴帽,嗵嗵嗵地从狭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过身的楼梯上往下跑。
  “黄石,武装带,武装带!”走在最后的一位青年军官,从楼梯口丢下一根又长又宽的牛皮带,那个叫黄石的军人顺手接着,敏捷地边走边系。
  他们走出店门,只见一丈来宽的街道两边,已经挤满了人群,个个伸长颈项,朝大街的南边张望。人群已经沉静下来,静得令人窒息。细伢子们躲在母亲的怀里不敢出声。
  “工友们,农民们!请大家记着——今天是王金波还宿的一天!”“打倒万恶的国民党!”“铲除残害人民的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共产党万岁!”这最后一句,喊得特别响亮,象一声惊雷,在岳州的上空滚动。
  黄石站在旅店门前的台阶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过来的人流。
  只见那囚犯,是个不足三十岁的青年汉子,长得浓眉大眼。他光着上身,皮肤黑黝黝的,右肩上拱起一坨硬硬的肉趼子。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从小卖苦力的人,那硬趼子是天长日久挑扁担压磨出来的。下身穿一条露出膝盖头的黑裤,光着脚板。他双臂被麻绳紧紧地缚着,绳子都深陷进内里了,颈后插着一块箭头形的木牌,写着“斩决共匪首犯王金波一名”十一个大字,还在名字上用朱笔打了个大“V”。只见那木牌下端连着的竹扦,插在王金波脊背的内里,背上流着一行殷红的鲜血。但见王金波并无一点惧色,一丝愁容。
  “这么冷的天,让他赤身露体,太狠心了。”人群中不知谁咕噜了一句。
  “他怎么不痛不冷呢?”一个十三、四岁的伢子自问自答,“可能走了魂,不晓得痛了。”
  王金波昂首挺胸地走着。他的左右各有两名手持雪亮的大刀的刽子手,他们杀气腾腾,满脸横肉。只见两个拉黄包车的工人停下车子,难过地注视着王金波,待王金波走到跟前,两人都痛苦地低下头来。
  王金波眼里放出异彩,声音宏亮地说:
  “工友们,你们革命不要灰心,不要因为有许多共产党员被魔鬼吞掉,。就不敢继续革命了,今天我这个王金波没有了,后面一定还有几千几百个王金波,我这样的王金波是绝对杀不尽的,你们要努力地继续干哇!”
  讲到此处,王金波声泪俱下,那两名黄包车工人和路旁的群众,都不忍看他,伤心地低头抹泪。
  跟在押解王金波的队伍后边的是四十名吹鼓手。王金波演讲呼口号的时候,领队的就大声命令这帮吹鼓手:“快,快吹冲锋号,把他的声音压住,快,快压住!”
  号声刚吹毕,领队的又带头连喊三声“杀!杀!杀——!”
  然而,这号声和喊杀声岂能抵得住王金波那撼天地泣鬼神的正义呼声呢?它们恰好似给王金波在助威壮胆,铜号声刚一停,他又昂起脖子大声演说。
  王金波走到站在旅店门前的三位军人跟前时,突然停下脚步,睁国双目,灼灼闪光地盯视着他们。他想起什么似的,声音不如刚才那么宏亮,却充满了真挚的感情说:
  “革命军人啊,记住血的教训吧!你们快掉转枪口,去讨伐那些新军阀、吸血鬼啊!革命总要流血的啊!”
  黄石凝视着王金波的双眸和脸庞,啊,突然想起来了,他是民国十一年七月一同入学的陆军讲武堂的老同学啊!他曾跟彭德怀编在一个班里。黄石虽然跟他不同班,但记得那时节,黄石去找彭德怀时,经常碰到王金波跟彭德怀在一起,慷慨陈词。后来各奔东西了。原来,王金波早已参加了共产党。没料到今日的重逢,竟是这样使人痛心。
  王金波也似乎认出了他,恋恋不舍地注视着,默默地意味深长地向他点点头。
  “快走,你这共匪头目,死到临头还妖言惑众,给我打!”带班的凶手,一声令下,下边的打手——铲共义勇队员,就抡起木棍和竹竿,在王金波的肩上、背上、腰间乱打。只见一道道鲜血从身上流出,在脊背骨的四痕里,汇成一条血的小溪。
  王金波不喊一声痛,只是大声怒斥着:
  “你们为什么这样惨无人道?我马上就要被你们绑赴刑场去杀头了,向工友、农友们讲几句告别话,都不许可吗!真是一群凶顽的兽类!”
  又是一阵吆喝,一阵鞭挞……
  站在黄石身旁的军人贺国中鼓足勇气,正想大喊一声“住手!”,黄石冷峻地盯了他一眼。他连忙低下脑壳,热泪如注。
  黄石等三人神遣鬼差似的跟在王金波身边,向刑场走去,路边看热闹的人,见他们是三个当官的,都敬鬼神而远之,让他们在前头走着。
  穿过大街小巷,王金波的嗓子喊哑了,吹鼓手也嘟着嘴巴没力气吹了,跟着跑的人也渐渐少了。王金波嘶哑着嗓子问刽子手;
  “你们的刑场在什么地方?走了大半天,为什么还没到?!”
  刽子手齐声说:“不要多嘴,好好地走吧!”
  人群来到了城郊。那里是一片高高低低的乱坟场,开阔地上,已呈扇形站着两排胆大的围观者。
  王金波那火样放光的眼睛向四周扫视,寻觅他归宿的地点。他大步向前,看准了一座长满枯草的垒得高高的坟头,面朝东方,跪下右膝,挺胸昂首,大喊一声:“快点吧!”
  一名斜披着棉大衣,露出右胳膊的刽子手,把夹在右胁的雪亮的大刀,从王金波后颈抹了过去。顿时,王金波的脑壳在地下滚了几尺远,嘴里咬了一口黄土。一条血柱直喷青天,冒出两尺多高,撒向大地。王金波这条硬汉子就这样倒在了敌人的屠刀下。
  当血柱冲天时,黄石眼前一阵发黑,他慌忙捂住双眼,泪水从指缝间直淌。
  三个人不知是怎样走回小客栈的。脾气暴躁的贺国中,端起冷开水,一口气喝了个干,然后,把杯子摔得粉碎,用广东话骂了一句:“丢老毛海,老子真想杀人!”便伏在桌上号啕大哭。另一位个子矮点的叫黄纯一,劝道:“国中,别哭别哭!”虽是这么说着他自己却也是满脸泪痕。黄石发现他掏出来擦泪的那条手帕早已湿得可以挤出水来了。
  黄石紧咬下唇。唇上印出的一排整齐的齿痕渗出了点点鲜血。他在楼板上踱着步,哼哼着:“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太闷人,太闷人,这个屋子快把人憋死了!”贺国中哭够了,象关在笼子里的雄狮,来回跑着。
  “我们不妨到岳阳楼去散散心。”黄纯一提议。
  于是,三人并肩而行,来到举世闻名的岳阳楼。
  他们顺着一条曲径向上攀登,刚刚爬到一半路程,迎面有一道小巧的圆形砖门。三人正在欣赏门楣上的书画,突然,从门后走出两个卫兵,端起刺刀闪亮的步枪在他们面前交叉着,拦住了去路。贺国中一挥手将枪刺挑开,卫兵大喊一声:“不许动!”
  “这就怪了,岳阳楼什么时候成了禁区?”黄纯一漫不经心地嘲弄着。
  卫兵用手一指:“看告示。”
  黄石抬头一看,只见八个大字赫然在目:
  军事要地严禁入内
  “唉,到处是这样;过去是‘天下名山被僧占’,如今是‘天下名胜被军占’,今天算是碰到鬼了。”黄石感到又被泼了一瓢冷水,本想回去算了,可是贺国中却嚷着鸭公嗓子跟卫兵争辩:
  “什么军事要地,我看是当官的带着小老婆在里面鬼棍吧!这叫‘先天下之乐而乐’!”
  “你你你,要是给师长听到了,看你有几个脑壳!”卫兵倒比贺国中还焦急。“快呀。你们快走吧!”
  正当他们争执不休的时候,一个四十出头的胖乎乎的军官出现在台阶顶上。他双手背在身后,仪态威严地高声洁问:
  “什么人?吵吵嚷嚷的?嗯?!”
  不等卫兵解释,他已一步一停地从台阶上走下来。
  黄石注视着这个胖子,只见他中等身材,脸圆腰粗,穿一件黄军大衣,显得矮而且胖。他的两眼炯炯有神,两条眉毛平平的,鼻梁正直,鼻翼却向外张开,是个狮子鼻,宽大的嘴唇,双下巴。脸上除了职业军官的威严外,还透着一点笑意。此人好面熟,黄石正在思索,只听贺国中执拗地跟卫兵辩论说:
  “什么玩艺儿,岳阳楼的名胜古迹,是国人之宝,不是哪个军阀的私宅,什么师长军长,丢老毛海!”他在广州读了一年“黄埔”就学会了这么一句广东话。
  “你们这三个青年伢子,是哪部分的?如此放肆?”胖子以长辈的身份,居高临下地责问。论年纪,那三个军官都不满三十岁,他自己四十四岁;论资历,他已功成名就,他们大不了是个“少校”衔吧。
  黄石看那胖子有些来头,便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用玻璃纸包着的“派司”,递给卫兵,卫兵忙恭维地送到胖子面前:“师长,请你过目。”
  师长的眼睛大概有点“老花”,他右手捏着“派司”,伸直臂弯,边看边念:
  “黄埔军官学校高级班——少校营长黄公略——阿,怪不得你们血气方刚,原来有‘黄埔’这块金字招牌。”他对卫兵做个手势。“好吧,放他们上去。”
  他掉转头,两手仍旧背在身后,手指间捏着黄公略的“派司”。走几步就回过头来说两句闲话:“嗯,难怪这样骄横,你们的校长把你们这些娃娃惯坏啦,惯坏啦,是不是呀?古人说:骄兵必败,哀兵必胜,可要小心点呀……。”
  黄公略三人互相递着眼色,概不回话。
  三人登上岳阳楼,放眼远望。既看不到风和景明的秀丽风光,也无浊浪排空的宏伟气魄。洞庭湖水湍湍地流淌,好似在叹息,在悲泣,被沉重的负载压得喘不过气来似的。放眼远望,既不见君山,也看不到蓝天,水天一色,浑沌一片。
  贺国中触景生情,信口念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来。黄公略不住地摇头叹息,吟诵着他喜爱的古诗: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想起一年来的世态剧变,看看今日岳州的杀人场面,他有无限的感慨,悲愤填膺。
  “小伙子们,来来来,谈谈你们的学校和校长吧!”那边,师长坐在岳阳楼里边,向他们招手。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黄公略领头走过去。
  “我叫张辉瓒,”胖子自我介绍,忙着给他们递烟。“随便一点咯,我们都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打仗,在战场上,长官和部下要分清,平时嘛,要情同手足。”
  啊,他就是张辉瓒!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贺国中悄俏伸了伸舌头,黄纯一挤了一下右眼,只有黄公略老成持重。而张辉瓒却偏偏对他发生了兴趣。
  “黄公略,听口音你是湘乡人,湘乡‘哄芽’(即我们)当牛叫,哈哈。”张辉瓒不知为何今日兴致特别好,居然跟这三个素昧平生的青年开起玩笑来了,“你们湘乡出人才呀,清朝出了曾国藩,他的《曾文正公全集》,你们的校长都放在床头上,时时拿起来读理。对了,你们校长最近怎么样啊?”
  他说的校长,就是指蒋介石。
  “我们校长去年十二月一日,在上海大华饭店与宋美龄小姐结婚后,精力更加旺盛。”黄公略故意避开正题谈插曲。
  “还是那个老习惯吗?”张辉瓒圆瞪着眼睛,面带讽刺的微笑,问黄公略。黄公略明知他问的:是关于蒋介石抽大烟、嫖女人等一类丑事,却扯开说:“对对,还是那个老习惯:不吸烟、不喝酒、不喝茶,只喝白开水,喜欢下棋。”
  张辉瓒对此失去了兴趣,便懒洋洋地说:“嗯,真是旧习难改,当年我们在日本士官学校先后同学,他在新泻县高田野炮兵联队当见习士官后补生,想不到二十年后竟这样发达,真是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斗量。”他摇晃着肥脑袋,大有今非昔比、怀才不遇之慨!
  贺国中是个心直口快的聪敏人,他故意奉迎地伸出大拇指,说:“张师长你是大名鼎鼎呀,你治军有方,国民革命军北伐时,你率领的第四师堪称铁军呢!以后还请师座多多栽培!”
  几许米汤,便把张辉瓒逗得笑眯眯的了。张辉瓒开诚布公地说:“是校长要你们到本师投军的吧!我张某求贤欲渴、爱才如命,只要有真本事,我交给你们一个团!怎么样?”
  黄公略不紧不慢地先表示感激不尽,而后掏出独立五师的信笺,为难地说:“兄弟当然愿意为张师长效劳,不过。去黄埔之前,周磐师长有言在先,我们不敢违抗上司的命令,只得御命而归。”
  “你黄公略小有名气,我知道砥平是不会轻易放掉的,不过,在他那里干事,又有多少出息呢?东征讨蒋时,在安徽被我的老友鲁涤平军长打得落花流水,乖乖地接受了改编,一个师还抵不得我一个团的实力。”对于周磐这个出身蔑匠的花花公子,张辉瓒从来不放在眼里。
  这时,外边爆竹连天,敲锣打鼓。张辉瓒的特务连长匆匆跑来报告:“师长,岳州地方上的挨户团总、镇长、商会会长等一行人,拿着匾额,抬着礼盒,向你谢恩来了。”
  “匾上写的什么?”
  “写着‘再生父母’”、‘救命恩人’连长满面春风地说:“他们说,张师长捉住了共匪要犯王金波,为地方上除了一大害,应该犒劳犒劳弟兄们。”
  张辉瓒注意到三个青年军人,正盯视着他,突然把手一挥,骂道:“混蛋!要他们滚回去,我张某是职业军人,地方上的事从不干预,快回话——有客不见!”
  特务连长兴冲冲而来,原以为可以捞点油水,想不到被张辉瓒泼了一盆冷水,无处发气,咚咚咚地跑到岗哨口,对着一群人,大声喝道:“敲、敲,敲你娘的送葬锣,师长有客,不见!”卫兵替他补上一句。“快滚回去吧!”
  锣鼓声更然而止,窜上半空的二踢脚炸响后,再没听到百子鞭的爆鸣。
  黄公略三人看看天已晚了,便急急告辞返回客栈,张辉瓒一直送到岗哨边,挥着手说:“后会有期,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
  “丢老毛海,我以为张辉瓒蛮好接近,谁知他是因为捕杀了王金波才兴高采烈!”在岳州开往南县的小火轮上,贺国中想起昨日傍晚跟张辉瓒的一面之交,心里气恨不过,忍不住扇出这么一句来。
  黄纯一也接着骂开了锅:“刽子手,假充善人。”
  黄公略手扶栏杆沉思,任凭湖风吹刮着脸庞。听见贺国中和黄纯一骂开了,回头给他们使了眼色,二人看看左右的旅客,只得气恨地闭上嘴,抽起闷烟来。
  贺国中性子急躁,看着小火轮在洞庭湖的湖汉里慢吞吞地转来绕去,简直有些坐立不安了,不住地问:“怎么还不到?还有多远?”黄公略并不回答,只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塞到他手上,说:“磨炼磨炼性子吧,心急吃不得热粥!”贺国中打开一看,是一本《共产主义ABC》,他孩子气地一笑,便躲进那棺材板似的小床上,静心地读起来,不一会儿,他的鼾声就跟小火轮的机器声,合奏起交响乐曲来了。
  他们从南县并不太繁华的湖北码头上了岸。彭德怀不知他何日到来,没有派人去码头迎接。好在黄公略对南县并不陌生,他先安排好贺国中、黄纯一在西街上一家小旅馆住下,便只身去一团团部找彭德怀。
  彭德怀不在团部,听说到周磐那里商量什么大事去了。黄公略在团部里到处走走,看看,心里产生了复杂的感情。他跟彭德怀是“同庚”,黄公略是戊戌年(1898年)正月初三生,彭德怀是同年九月初十生,算起来,黄公略还是老兄呢。他们于一九一六年参加湘军,一直在六团团长鲁涤平的管辖下,十多年来,黄公略由上等兵升班长,当司书生、司务长、排长、连长,后来又以少校营长的带职去黄埔军校;彭德怀则从二等兵当起,一直升任为独立五师一团团长。二人的性格脾气不一样,可都出身贫寒家庭,有一颗爱国心。两人间即使常常发生争吵,事后总能言归于好。有一次,他们吵架后,好久都不讲话。冷静下来后,又象磁铁一般粘在一起,棒打不散。
  一九二七年,在中国近代史上用千千万万烈士的鲜血写成了一页。革命和反革命的营垒径渭分明。许多人不由自己地被划在各个营垒一边。尤其是处在斗争前列的军人,更是首当其冲,在白色恐怖之中,时局强迫你做出选择。一年来,有多少夫妻不和,父子斗殴,朋友成仇。大革命的洪流啊,冲掉了某些人的画皮使他露出了本来面目;而真正的猛士,是不会在刽子手的屠刀下屈服的,比如王金波那样。
  事隔一年,彭德怀变没变?我在蒋介石的发祥地学习一年,他会怎样看待我呢?人心隔肚皮,先试探试探吧!
  “黄石在哪里?黄石在哪里?”这是彭德怀那熟悉的湘潭口音。黄公略心里激动得扑扑乱跳,这心情,竟好似即将会见久别的兄弟,或自己的爱人一般。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了,大声回答:
  “石穿,石穿,我在这里,在这里!”
  彭德怀两手抓住黄公略的肩膀,从头看到脚,再从脚上看到脸庞。两双眼睛紧紧地对视着,充满了笑意,善意。
  “黄石,分手一年了,你还是这个样子,只是比先前瘦了些,一定是读书太用脑子,加上路途艰难吧。”彭德怀充满感情地说,然后把黄石按坐在木椅上,忙着为黄石泡茶拿烟,
  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仍旧深情地盯着黄公略,摇头慨叹道:“一年了,真把我想死了。”
  黄公略吐着烟雾,揄揶地说:“想我做么子?我又不是大嫂子。”
  彭德怀嗬嗬笑着:“你大嫂子从湘潭老家来啦,有什么想的!想你,是等着一齐干一番革命事业啊!轰轰烈烈地干起来,死了也甘心,比这样不死不活地混日子,痛快啊!”
  接着,他神秘而又风趣地说:“随营学校的筹备事项快完成了,算得上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你这东风一到,马上开张。”彭德怀看看四周无人,便要他的马弁李光在大门口侍候着,就说团长有客,不准任何人进屋。
  于是,他滔滔不绝地把近来的情况向黄公略和盘托出。
  “周磐这家伙本事不大,野心勃勃,我利用他这一点,劝他办个随营军官学校,这样,原先团里秘密士兵会计划办的学兵连便可不办。随营学校学员由各营选送,每团选送三十人。要选政治上坚定可靠,有活动能力的人,去做二营、三营和二、三团学员的工作。要秘密,不要公开。”说着,、又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材料,送到黄公略手里,“黄石,你看看,这原是秘密士兵会的章程。我在章程的前面加上一个总则:拥护三民主义,遵循总理遗嘱,奉行三大政策,以救国爱民为宗旨;提出打倒新军阀的口号。并在章程最后,写上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五师师长兼随营学校校长周磐的大名。结果,周磐同意了。哈哈,这等于批准了我们早先商议好的士兵会章程。”
  黄公略心中喜孜孜的,想不到这一年来彭德怀的脑子复杂多了。不过,他到底是国民党左派还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还要看行动。
  “周磐现在进步啦?”黄公略试探地插问一句。
  彭德怀把右手在大腿上一拍,失望地说:“嘿,提起来就生气。周磐这家伙向右转了。去年五月,一师(五师前身)进占岳州,归何键的三十五军管辖,何键想策应夏斗寅和许克祥叛变。夏斗寅叛变时,我向周磐建议北进武昌,配合叶挺部消灭夏逆,周磐借口无命令。五月二十一日(即马日)事变的第二天,我又建议立即向南进军,消灭许克祥,恢复长沙革命秩序。”
  “当时有条件吗?”黄公略问。
  “怎么没有?大量火车、轮船都掌握在我师手里,当时许克样只有一个团在长沙。可是,周磐又说没有命令,不敢擅自行动。活见鬼,这两次叛乱,都是何键一伙策划的,他们怎么会下令自己打自己呢?我开门见山地向周磐谈了。他没有出卖我还算讲交情。”
  “过去,他一直很信任你呀!”
  彭德怀继续说:“是呀,过去我的建议他大都是采纳的,唯独这两次讨叛建议,他不采纳。这回,他提拔我当团长,不提拔李灿,却让隋风旋当二营营长。其余两个营长、团副及团部成员尽属反共分子,连长当中多数也是这些货色。我和周磐相处十年,是利害相依,不会长久了,关键是和平分手还是流血分手。”
  彭德怀心情烦躁,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踱步。
  黄公略站起身,在快要燃尽的火盆上,添了几块木炭,火苗又毕毕剥剥地燃旺了。
  黄公略好奇地问:“这一口办随营学校,周磐怎么又听你的了?”
  彭德怀又兴奋起来:“办随营学校,是迎合了他的野心,他不想寄人篱下。他跟何键虽是保定军校的同学,可是处境、地位大不一样;鲁胖子也不太信任他,等于奉蒋介石之命,把他招抚了,可供给的枪枝、弹药、军饷都不如其他嫡系部队。周磐办随校是为了训练出大批中、下级军官,好发展队伍。他一听我讲起蒋介石怎样办黄埔军校起家,就来劲儿了,哈哈。”
  “那,你是要我。回来给他卖力气培养走狗咯?”黄公略不解地问。
  “哪里话,我这是偷梁换柱之计呀。随校名义上是周磐的,内里,都安排上我们自己的人,一旦情况有变,嘿嘿嘿,嘿嘿嘿……。”彭德怀这个雇农的儿子,性格中还不乏中国农民特有的那种狡黠和聪敏劲儿哩。
  此刻,马弁李光高喊着:“团长,有客到。”
  彭德怀打量了一下黄公略,见他满身污垢,便对李光说:“找一套新军装,请黄校长换上。”李光立即取来新衣新裤新皮靴,黄公略就着火炉的热气,换上新衣,可那双沾满煤屑,皱皱巴巴的旧皮鞋虽脱下,却不愿,丢掉。
  “这双破鞋丢掉算啦,还舍不得呀?”彭德怀弯下身子就要捡拾,黄公略敏捷地抓着两只旧皮鞋,迅速地套在脚上,不太自然地说:“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穿着当纪念吧!”
  彭德怀朝那双开了线的旧皮鞋凝视了半天,猜不出这双鞋有什么来头。当天夜半,秘密士兵委员会成员在团部开会时。彭德怀才恍然大悟,是这双破皮鞋救了黄公略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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