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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黄公略带着隋风旋、黄汉湘、贺军需官以及传令兵小方、侦察员金玉田等数十人,几十条枪,来到平、浏交界的银河洞,与浏阳游击队张启龙等人会合。
  平浏游击队去年在文家市参加秋收起义后,绝大多数跟随毛泽东上了井冈山,这几十个人和枪是重新发展的。黄公略检查了一下,游击队共有三十二支步枪,其中有十多支打不响,另外就是火枪、梭标、大刀、马刀、乌铳,合编后,这个纵队共有二百来人。
  这时,听说原三团长刘人之的侄儿猴连长,驻守在附近沿溪桥。这猴牯作恶多端,当地老百姓恨之入骨,游击队又动不了他。黄公略一来,人们求战的情绪象烈火一般。黄公略便和党代表商议:合编后,打一个大胜仗,鼓鼓士气。要得!
  这一仗,缴获子弹两担,步枪八十九支,战马一匹以及许多战利品。打死匪军数十人,消灭了六个挨户团办事处。基本上摧毁了这一带的反动势力和地主武装,为建立苏维埃红色政权打下了基础。
  在归途中,游击队和民众们一路唱着自己新编的浏阳民谣:

         猴牯塌了场,
         失掉一只好绵羊。
         大队着了慌,
         丢掉八十九根枪。


  党代表觉得这一仗,打得还不满意,游击队死伤了几十人,一个中队长也牺牲了;黄公略自从嘉义暴动以来,没有打过痛快的胜仗,这一仗,他还比较满意。不过,“猴牯”逃了,他感到美中不足。然而,猴牯那匹“绵羊”——战马,被活擒了,他非常满意。
  这匹黄马是个烈性马,当沿溪桥陷于一片火海之中,猴连长只身逃跑时,他那大黄马也冲出人网,在开阔的水田里奔跑。
  当时当地,对于一匹战马,人们是垂涎欲滴的。头次参战的黄汉湘,心里痒抓抓的,一见马冲出来,便不顾一切地赶上去,追呀追,好容易抓住了马鬃,刚想跨上马背,那家伙后腿一蹬,把黄汉湘摔出去老远,躺在水田里,半天直不起腰。一摸鼻子,给踢塌了,鼻血流淌得满身都是。看着黄马在田野里乱窜,人们只是干着急。
  黄公略素来爱马,他在讲武堂受过马术训练。在国民党军队里虽然当上了营长,可由于周磐的独立师是个杂牌师,团、营长都配不起战马。
  看见这剽悍跷勇的战马,就在前后左右乱窜,喷着响鼻,真使人羡慕死了。隋风旋掏出手枪,朝马瞄准,黄公略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了一句“枪下留情”,便猛虎下山似的扑过去,飞一般跟着黄马在田埂上、水田里和山坡上奔跑,累得气喘吁吁。他渐渐靠近黄马了。
  “小方,在前边拦!”
  小方是看牛娃出身,骑过地主家的老黄牛,这马,他还是头次看到。别说去拦他,一见它奔过来,便吓得大叫着闪开了。
  黄公略沉住气,慢慢地接近黄马,等黄马踏着小步从身边走过时,他一纵身,腾空几尺,稳稳地跨在马背上,两手紧揪着半尺高的漂亮马鬃,双脚把马肚夹得紧紧的。那马跟猴连长惯了,这会儿还欺生,便放开四蹄,在水田里、山坡上乱跑。有时用后脚立起,喷着响鼻,呼啸着,震得山呼谷应。
  “黄大队长真有几下子!”
  “跌下来,骨头也会断!”
  “万一给马踩了肚子,准会穿个洞……”
  游击队员们一边打扫战场,一边替黄公略担心。
  可是,黄公略泰然自若,当那黄马耍尽花招儿,搞得精疲力竭也摔不脱背上的新主人时,它服贴了。它放缓了步子,踏着碎步,喷着鼻息,渐渐地停下四蹄,望着山谷里升起的红日,长长地啸叫着,仿佛向人们宣布:“猴连长完蛋了,我有了新主人!”
  黄公略累得满头大汗。他跳下马,把缰绳丢给小方,小方不敢接,还是黄汉湘接了。可是,他摸摸鼻子,还在淌血,就是黄公略把马送给他,他也不敢要呢!
  沿溪桥战斗是合编后第二天发生的事,这匹“绵羊”来之不易。然而,隔不多久,这战马差一点又闯下大祸。
  那一天,黄公略和党代表正在队部小茅棚里写宣传品,小方急急忙忙跑来报告:
  “纵队长、党代表,敌人从后山下来了。赶快转移吧!”
  这是大白天,部队不能跟敌人接触。队部设在一个山坡上。向上,去大山顶,山顶上长满了树林;向下,有一块长满一两人高的茅草的草丛和灌木林,远远看去。象金色的地毯,在秋风萧瑟中掀起黄金的波浪。两条羊肠小道。围着这块茅草地向下延伸,接连着一片被敌人毁坏的村庄的残垣断壁和荒芜的农田。再过去,就是一片开阔地。
  小方报警后,黄公略问党代表。“老张,是不是撤退?”
  党代表很泰然,一边书写文件,一边笑道:“不要紧,还远着哩。”
  黄公略放了心,继续写“告白军弟兄”:

        “欢送白军士兵们。
         贫富阶级要认清,
         富人阶级国民党,
         贫人阶级工农兵;。
         欢送白军弟兄们,
         官兵压迫真伤心,
         只有回去拖枪跑,
         拖枪再来当红军。
         欢送白军弟兄们,
         地主剥削真狠心,
         只有分田是出路,
         大家赶快把田分。


  “公略、党代表,敌人已经包围了后山,你们还不走啊?”黄汉湘焦急地收抬东西,催促二位领导快走,
  高级参议隋风旋,久经沙场,开始也不慌张,但是这会儿他从双筒望远镜里看到敌人黑压压一群,从山那边压过来,衡量一下敌我力量悬殊,便也焦躁了,帮着黄汉湘催道:“估计敌人有一个团,我们再不隐蔽,就会暴露在他们的火力同下啦!”
  “怎么样?可以走了吧?”黄公略收起笔墨,装进背包里,这样问党代表。张启龙还在写他的传单,可能是写入了迷还是怎么的,一点都不着急。
  过了一会儿,传令兵小方报丧似的冲进茅屋,哭丧着脸说:
  “你们还不转移!敌人占领了后山的哨棚,哨兵逃啦!”
  敌人已开始居高临下地向这边扫机关枪了。听得见敌军官在指挥作战:“不许乱放枪,要活捉黄公略!”
  敌人想从黄公略身上发一笔财呢!自从平江暴动后,湖南省清乡督办署鲁涤平就出了赏格:活捉彭德怀、黄公略,赏大洋壹万元;拿头来见者,赏洋五千块。
  “传令兵,过来!”党代表把毛笔一搁,顿时精神焕发。他拔出手枪,在空中一挥:“跟我来!”
  黄公略、黄汉湘和隋风旋以及队部的中高级领导人,领着一群士兵,跟着党代表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四周一看,这下可发急了:山上的敌人,呈弧形向他们包围过来。如果冲下山去,在开阔地上就会暴露在敌人面前,被敌人看出我军的虚实。大家感到上不得,下不得,进退维谷。党代表却早已胸有成竹,他看中了那块安全地带:高山与平地之间长满茅草和灌木林的丘陵地。面积大约有十多亩,藏一营人是绰绰有余的。
  “跟我来!”党代表敏捷地钻进草丛里,接着,黄公略等人以及伙亻夫、马亻夫都躲了进去。
  这茅草年复一年地自生自长,一丛丛高过马头,人们钻进去,可以直起身子走来走去,外边一点也看不出破绽。
  “我的天,这茅草还遮得住我们。”黄汉湘汗流浃背,坐在柔软的金丝茅草上,喘着气,象孩子似的拍拍胸脯,安慰自己。
  隋风旋有点高血压,累得只顾喘气,没有讲话的力气了,他躺倒在茅草地上,两眼望着蓝天,耳朵却静听着敌人的动静。
  “捉活的呀,不要放过黄公略!”敌人吆喝着,好象为自己壮胆,从山坡上冲过来。可是,奇怪极了,刚才还看见一群人——“共党分子”,一转眼不见了。
  “奇怪,难道变成‘土行孙’;都钻进地底下去了?”这说话的便是领队;老三团团长刘人之,这个人患有高血压病,听那声气也是气喘吁吁的了。敌人到处搜索,不见游击队的影子。
  “嗯,我晓得了。”刘人之发现右边山坡上这几亩茅丛地,会心地点点头,把几个营连长召到跟前:“看到吗?都躲在茅草里。”
  “架起机关枪,扫射!”一个营长建议。
  “不不,张师长明令:要捉活的。”另一个营长讲。
  “放火烧!”一个连长很得意地献计。
  刘人之望着茅草丛,摇了摇头,叹口气说:“我在明处,敌在暗处,说不定有几百支枪口,都对着我们呢!”
  “怎么办嘛?”一时,敌军官没有了主意。
  正当敌人商讨对策时,张启龙从茅草丛边亲自侦察回来,钻到黄公略身边,悄悄地然而十分威严地发布命令:
  “不准说话,不准走动!”
  这个命令还不好执行?人人都静静地坐在茅草丛中。可是,缴获的那匹大黄马却不听人话。不知它是害怕还是兴奋,突然张开大嘴巴,仰起脖子就要长啸。
  “我的老天,我的妈呀!敌人就在路边上,这家伙一吼,枪炮子弹不都泻到我们身上了?”黄汉湘见此危急情景,拔腿就要往远处跑。黄公略一把拖住他,说:“不能动,会暴露目标!”
  到底是马亻夫有经验,他发现马的鼻头上爬着几只牛虻,便连忙帮它驱赶,同时在马鼻子上、脖子上不停地搔痒,那黄马慢慢将张开的大嘴合上了,空嚼着,磨着大黄牙齿。
  黄汉湘被吓得两腿发软,出了一身冷汗,他那长长的小白脸,更加苍白了,汗水淋淋。
  “该死,当初不要这个瘟神就好了。”隋风旋也掀掉大沿帽,不住地揩汗。虽然是深秋天气,草丛里不透风,加上过于紧张,人们都感到身上在出汗。
  黄公略南征北战,见的紧张危险场面虽然多些,可是,眼看被敌人包围了,那大黄马又来凑热闹,心里还是扑嗵扑嗵乱跳呢!大黄马安静下来后,他才嘘了口气。
  “走,包抄过去!”又听得敌人在说活。不久,杂乱的脚步声,从草丛边响过;一匹矮种母马也踢踢踏踏地从小路边过去了。不知是母马留下了什么骚味,还是大黄马发神经,它又昂起脑壳,张大宽扁的嘴巴,要嘶吼长鸣。
  “啊唷,我的天哪!真急死人!”这回,吓得隋风旋闭上眼睛,右手食指和中指搭在左手腕上数心跳。“一百二十下,我的天!”
  黄汉湘惊慌失措得简直要向黄马磕头:“我的老爷,你忍一忍吧!”
  黄公略也急了,轻轻地喊:“马亻夫,有什么吃的?快!”
  马亻夫拿出几个蒸红薯,赶快放进马嘴里。那黄马闭上嘴,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一场危机总算过去了。
  敌人的吆喝声、马蹄声,越走越远。
  “党代表,你也太大意了,这样不急不忙的,真少见!”黄公略心有余悸,对党代表的从容不迫,有些不满。
  黄汉湘开始骂娘了:“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有心脏病的人早就见阎王老子去了。”
  隋风旋接着说:“我血压偏高,刚才心跳一百二……”
  “他妈的,真是神不知鬼不觉,黄公略躲到哪里去了?”
  “说不定逃到山下村子里去了。”
  “追!”
  几个压阵的敌兵在嘀咕。脚步声和喘吁声越去越远,渐渐消失了。大地又恢复了宁静。人们刚刚松了口气,一场虚惊后的官兵们,把茅草地当成金丝被儿床,仰天躺着睡觉,有的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蓝天流云。
  突然,“咔——嚓——咔——嚓”的声音又从路边茅草里传来,人们霍地坐起,竖起耳朵听动静,黄公略举起手枪对着来人的方向。
  几声布谷鸟叫:“割麦割禾——割麦割禾——”
  侦察员金玉田一听见这鸟叫声便喜笑颜开,朝大家摆摆手:“别紧张,自己人。”。
  “瞿瞿叫——瞿叫——瞿叫——”他卷起嘴唇,学黄鹂的叫声作为回答。
  “快出来吧,敌人下山啦!”
  黄公略拨开茅草,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妹子轻捷地走了过来。她右手挽着一只篮子,里面放了些糖果、麻花、花生、炸红薯片之类的土产。原来,她是化装成卖糖姑娘的侦察员,最近,跟金玉田好上了,她见敌人走了,便到茅草里来给游击队报信呢。
  “竹妹子!”金玉田喜气洋洋地迎上去,深情地盯视着她。她一时腼腆,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受惊骇了吧?来,快吃糖!”
  “你留着打掩护用吧!”党代表笑笑。人们抖掉头上的茅草属和身上的泥巴,从草丛里钻出来。
  黄公略双手叉腰,站在山坡上,向下了望,只见敌人还在向村里追击呢!
  “党代表,敌人到了眼皮下,你还这样不要急,不要忙的。你看,搞得慌手慌脚,话也不敢讲,子鹤和风旋都快吓出心脏病呢!”黄公略戏谑地说,扫了黄汉湘和隋风旋这两位高级参议一眼。二人有些狼狈,紧张的气氛仿佛还没解除。
  党代表那四方脸上,充满着诡谲的表情,哈哈一笑:“我们有句顺口溜:‘敌人来得多,我们茅里坐;敌人来得少,我就跟他搞。’今天,刘人之来一个团,我们吃不下,就在茅丛里休息养神,下次来少了,就对他不起,嘿嘿嘿。”
  “嘿嘿嘿,”黄公略友善地学着党代表的口气说,“你这个事情也搞得太危险啦!”
  “简直拿生命开玩笑!”黄汉湘心有余悸。
  党代表旷达地笑笑说:“游击战争。我们经常这样搞的。纵队长,你们在军队里,正规战打惯了,总是密集的队形,机枪大炮一起上,硬拼硬杀。现在,开展游击战,就得改变战略战术,建立根据地。我们的力量很弱,我们只能把这点队伍今天拖到这里,明天拖到那里,跟敌人旋磨打转。碰到有利时机,就来它一下子,以少胜多,或者以多胜少。”
  黄公略边听边冷静地思考着:平江暴动以来才几个月的时间,他们三千多人,逃的逃,叛的叛,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了几百人。彭德怀把主力带上井冈山后,留下的更是微乎其微了。如果仍旧跟敌人硬拼,无疑是鸡蛋碰石头。
  “党代表言之有理,是实际斗争的总结啊,太有价值了。”黄公略心领神会地说。又朝两位高级参议说:”“你们看呢?”
  隋风旋不以为然地说:“军人的职责就是打仗。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这不叫战争!”
  “是呀,”黄汉湘帮腔说,“军事学校里没有这一堂课。能把人吓死!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你这个游击战倒有些象老鼠钻地洞。”
  “不是老鼠钻洞,而是旋磨打转,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我打得了他,他打不到我。”党代表补充说。
  黄公略颇有兴趣地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将来写本书,就叫《游击战术》,党代表,你执笔好不好?”
  张启龙哈哈大笑:“嘿,现在脑壳绑在裤带上,还不知哪一天见阎王,还有心思写书。”
  “你学过《孙子兵法》,又懂得姜太公的《六韬》,黄石会的《三略》,纵队长,你执笔最合适了。”有人倡议。
  黄公略谦逊地说:“我没有经验,在游击战里滚年把再说。”
  经过几个月的游击。黄公略纵队渐渐稳住了阵脚。首先。最使他害怕的军官叛逃事件很少发生了,黄公略总算松了口气。
  一九二九年初春,游击队遇到了最困难的日子。这湘赣边界是高寒山区,“才到初秋霜已降,每逢春尽雪方消”。
  张辉瓒打破了历来追击红军互不出省的戒律,有时一口气追到江西;而江西的军队也可以到平江、浏阳来追歼游击队。张辉瓒自觉对付黄公略用不着亲自出马,也不派他的主力亲信,就派刘人之一个团出力围歼。他们步步紧逼,切断了游击队和农民赤卫队的联系。他们见人就杀,山冲里常常躺着死尸,真是血流成河啊!
  游击队被困在大围山里,跟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情况十分紧急。
  山上的积雪已有一尺多深,踩下去没到膝盖头,到处是银白冰冷的世界。从高处远眺,远处、近处、山上、天外,只有白雪茫茫。
  游击队已经快断粮了,油盐更谈不上。
  偶尔,村苏维埃派人冒着生命危险,送些晒干的红薯丝来,给他们充饥。这些红薯丝都有一股霉味儿,吃的时候,一闻到那种味道,就想作呕。
  “嘿,还不如猪潲!”黄汉湘那张小白脸。既白又黄,颧骨都突了出来,他一闻这气味,就厌食。可是,肚子里空空如也,又不能拿白雪和泥巴充饥。
  黄公略吃得怪有味的。边吃边笑道:“为了革命事业,要强迫自己吃薯丝,我有个好经验,不让鼻孔出气,就闻不到猪潲气味了,同志们不妨试一试。”
  “嗯,果然有效。”小方天真地说。
  大家都学这个经验,吃薯丝时,只听得咀嚼的声音,听不到出气声。
  杯水车薪,这一点红薯丝,又能维持多久呢?
  “怎么办呢?”黄公略这个乐天派也有些发愁了,他忧心忡忡地问党代表。
  “派一支队伍出去,到湘鄂赣边界打土豪,搞些钱、粮和吃的东西回来。”党代表的建议,黄公略是赞同的。
  于是,便派了金玉田和一名打游击出身的中队长,带领几十个人,冒着怒吼的寒风和大雪,踩着齐膝的积雪,一步步艰难地出发了。
  黄公略目送他们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茫茫的林海雪原之中。
  黄公略不免为这支队伍的凶吉担忧。说老实话,平江暴动以来,一件件哗变、倒戈的事件太教训人了。现在的处境这么困难,对每一个人都是严峻的考验。他此时真象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哩。
  夜晚,黄公略一边和党代表研究扩大根据地问题,一边往篝火里添些竹根竹梢,把篝火烧得旺旺的。战士们背靠背,借着篝火发出的热力,在雪地上露宿。
  天,这么冷,呼出的热气,很快就在胡髭、眉毛上结下一层冰花。战士们大多仍穿着平江暴动时的旧军衣或从地主豪绅那里缴来的一批夹衣,没有一个穿棉衣的。大家全靠一种坚强的意志,咬紧牙关顶着。
  黄公略看见传令兵小方缩成一团,睡得正甜,有时,被狼的嚎叫和刺骨的北风惊醒一下,眼皮睁开一条缝,将衣服裹紧些,随又进入了梦乡。黄公略十分疼爱这个十三、四岁的红小鬼,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他把自己身上唯一的财富——一条薄薄的军用毛毯,披在小方身上,微笑着抚摸着充满孩子气的小方。跟党代表说:
  “象小方这样的孩子,要在革命胜利之后,该是个中学生,可能还跟爸爸妈妈撒娇,清早赖在热被窝里不肯起床呢。”
  “是啊,我们浏阳、平江一带,自从马日事变以来,被杀害了几十万人,有些孩子才七、八岁,也被斩草除根。张辉瓒提出:石头要过刀,板凳要火烧。真是血流成河啊!所以,我们这里的农民游击队员都是些‘死硬分子’,敌人挖不动的!不象你们部队里的那些旧军官。”
  天寒地冻,睡不着,二人又在火堆里添些茅草和竹片,火烧得哗哗剥剥响。
  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又过去了,派出去的游击队仍杏无音讯。到了第五天,黄公略终于沉不住气了,半夜三更坐起身,把身边缩成一团的党代表推醒。
  “党代表,老张,你醒醒。”
  党代表揉着惺忪的倦眼问:“纵队长,发现敌情?”
  “不是,我睡不着。担心派出去的那个中队啊!”黄公略,这个刚满三十岁的年轻人,愁得头发里都夹着银丝了。他提心吊胆地间:“这个中队靠不住了吧?”
  “不会的,你放心睡吧!”张启龙很有把握,翻了个身又睡着了。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带的这支队伍,都是被逼上梁山的贫苦农民和手工业工人,全是忠诚可靠的游击队员,他们跟白匪挨户团有不共戴天之仇,对敌作战英勇顽强。
  黄公略却吃够了那些旧军官及官僚子弟、投机革命的书生们的苦头。别说往外派部队,就是集中在一起,他们还拖枪反水哩。贺斌不是一个反面教员吗?
  天亮前,气温更低,黄公略更睡不着了,索性起身,在雪地上奔跑,借以锻炼已经十分瘦弱的身体。
  突然,在黎明前的薄暗中,在那迷茫的雪地上,他发现有一群黑点在移动,越走越近。啊,是人!他以为敌人包围上来了,正准备发号施令,忽听金玉田哼起小调来了,原来是派出去的游击中队,在队长的率领下,安全返回大围山顶。
  黄公略把党代表喊醒,兴奋地迎了上去。
  “纵队长、党代表,我们打了三个土豪!”
  “我们缴了江西靖卫团十八支枪,还有子弹。”
  “快看,这是什么?腊肉,浸在茶油里的腊肉,够我们吃十天半月的!”
  “我们还搞到酒,香喷喷的浏阳小曲!”金玉田象个大姑娘似的,把一瓶酒递给黄公略。
  战士们七嘴八舌地汇报战功。
  “盐,有没有搞到盐呀?”黄公略对酒不感兴趣,最担心战士们没有盐吃,打不起精神来。
  一个战士把背在肩上的用裤子做成的口袋,往黄公略跟前一顿,说:
  “报告纵队长,你看,这是什么?”不等大家回话,他自己乐不可支地说,“是盐,几十斤盐呢!”
  黄公略眉开眼笑地拍拍这个的肩,摸摸那个的头,无限感激地说:“你们辛苦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下次还派人去!”
  “党代表,现在可以写《游击战术》这本书了,大家凑情况,我来执笔,怎么样?”黄公略这半年来,从未有这么开心过。战士们吃饱喝足打了“牙祭”。都纷纷凑拢来,你一言我一语地献计献策,有的结合自己的实战经验,争先恐后地讲给公略听。后来。他归纳起来,念了这么几条提纲;
  “化整为零,敌来我藏;敌退我追,敌左我右;敌往我截,虚张声势;声东击西,打敌前哨,疲惫敌人。”
  “不错不错,还要加上:‘不能打,只能拖’,‘旋磨打转,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党代表补充说。
  “还有‘海陆空’。”长期搞侦察工作的金玉田和竹妹子,有新的发明。
  “何谓‘海陆空’?”黄汉湘听起来倒蛮有兴趣,他是个见不得年轻女子的人,在素净的竹妹子面前,他显得特别有雅兴。
  竹妹子很天真,她象个百灵鸟似的嚷道:
  “这还不晓得?‘海’,是在竹片、门板上,写上标语,放在小溪或者小河里,漂流到敌人的驻地;‘陆’,是派交通员深入敌后贴标语、写墙报、画壁画;‘空’,是用纸扎成孔明灯把宣传品系在灯上,象放风筝一样,在天上随风飘到白区去。咳,你别小看这些东西,敌人军官可怕它哩,比丢炸弹还厉害!”
  “真不简单,这是你的创造发明吧!”黄汉湘双目盯视着竹妹子漂亮的脸庞。她反倒被搞得满脸通红,羞赧地笑着:“我的发明?嘿嘿嘿嘿,这是金玉田想出来的,他一肚子的计谋主意。”
  金玉田从心里不喜欢黄汉湘,因此没有答理。
  “真是些聪敏人。”黄公略真心诚意地赞扬道。
  “都是敌人给逼出来的,他瓦解我们,拖我们的队伍;我们也瓦解他们,互相扯,这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党代表讲到此处,炯炯发光的双眼扫了一下黄汉湘和隋风旋,这两位高级参议突然心虚地低下了头,隋风旋故意把话题扯开。
  近来,党代表和黄公略发现两位高级参议的情绪有些不太正常。但他们毕竟是训练有素的高级军官,不象军需老贺那样溢于言表。
  贺军需也是黄公略的老部下,从随营学校起,一直跟在身边,本来是信得过的老人了。可是,随着形势的恶化,生活的艰苦,贺军需情绪越来越低落。经常惦念屋里的堂客、小孩,担心这种游击战会没完没了地打下去。有一次,他在黄公略面前流露了这种情绪:“游击,游击,哪一天才不‘油’,不‘急’。”
  黄公略语重心长地劝慰说:“贺军需,你要拿出在南县跟周磐闹饷的那股劲头来,要看到革命的前途!”
  贺军需自恃是有功之臣,在老上级黄公略面前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坦率地说:“那时候,虽然不发饷,可是大米白饭、胡萝卜烧肉还是餐餐饱肚,如今……”
  “如今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红军游击队,跟白军性质完全两样,我们吃苦是为了让千千万万的穷苦老百姓不吃苦。”
  李少辉在一旁插话说:“是呀,就说纵队长,过去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营长,吃得好,也穿得好,那时西装上没有一点皱纹,袜子穿了一次就扔掉,一天抽两包烟。现在呢?这样冷的天,也和我们一样,赤脚草鞋。暴动以后,烟也不大抽了。”
  黄汉湘参加红军后,除了加入中国共产党,搞了个挂名的高级参议外,一无所获。他看看黄公略冻肿的双脚,又看看自己脚上的草鞋,感到无比的难过,喃喃地说:“等革命成功了,怕我们的骨头都打得鼓响了。”
  隋风旋也灰心丧气地说:“我们职业军官,还是不要从政为好。不管党派,领兵打仗,消灭对方,是我们神圣的天职!军队只是工具而已。”
  黄公略把脸板得长长地,不满地说:“同志,这种想法是非常危险的。不错,军队是国家的工具,可是,这个工具如果被国民党新军阀利用了,就是屠杀革命人民的工具;如果让人民掌握了,就是消灭反动分子,让人民大众当家做主人的工具。”
  “道理我都懂!”隋风旋不想听政治课,打断黄公略的话。黄公略还是理直气壮地说。“眼前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但是,困难到极端的时候,就是转变的开始,只要再坚持一下,就会胜利。”
  可惜,黄公略的肺腑之言,他们当做耳边风。
  一天清晨,小方急匆匆地拿来一张字条,黄公略一看就认出是贺军需的笔迹,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
  “纵队长;我的伙食账不知怎么搞的,算来算去差了十几块钱。我交不了差,深知红军军纪严明,一定会惩治我。所以,我决定先离开部队,以后搞到钱再来还账。”最后还有一行小字。“纵队长,我对不起你。”
  黄公略愤怒地把纸条撕得粉碎,半天才骂出一声:“混蛋!知道对不起我,还要当逃兵!”
  “要不要追他回来?”小方问。当时,部队在艰难的日子里,伙食账别说差十多块钱,就是两三块钱不对数,也会军法从事,要砍脑壳的。
  “不用追了,他跑不脱的,不是死在挨户团、靖卫团的手里,就是被我们的赤卫队抓住,要不就在山里喂了野狼!”黄公略稍许平静下来,向大家进行革命的前途教育。士兵们大都很安心,痛恨可耻的叛徒;可也有人暗暗横下一条心。不久,黄汉湘和隋风旋都找机会逃跑了。
  黄汉湘不辞而别;隋风旋还留下一张字条:

        “黄石兄:
        我实在吃不下这个昔,不得已离开
    
      红军。我保证回去后,决不反共!别了!
    
      望多保重
             风旋手书
             民国十八年三月


  黄公略对于黄汉湘与隋风旋的叛逃并不感到意外。大浪淘沙,严酷的现实在教育人,锻炼人,也在淘汰一些枯枝败叶、残渣余孽。有人落伍了,也有人上进了。真正的革命者,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更加坚强。经过高温锻炼的钢刀,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
  在严寒的日子里,在湘赣边界的九宫山上的破庙里,黄公略和党代表亲自主持了中队长李少辉等人的入党仪式。
  冬去春来,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万物复苏。一九二九年春天,人和洞、金坑、黄金洞和大围山区,春光明艳。那原始竹林里,春笋破土而出,冲破积雪和残冰,茁壮地成长着。
  取之不尽的春笋,成了游击战士们的食粮!
  革命形势的发展,也如同雨后春笋,党和红军游击队播下的红色种子,在湘鄂赣三省交界的大山区,发芽开花了。区乡苏维埃、农民自卫军、少先队、儿童团、妇联会,一如雨后春笋一般建立起来。
  映山红一丛丛一簇簇,象火焰,又象是烈士的团团鲜血,开遍了五月的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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