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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可此刻谁保得定他在日本的家乡就没有在下雨呢?

  所以他又默默祈祷,但愿这场暴风雨不要毁了爷爷地里的庄稼。上天,庄稼还只刚刚下种呢。可千万不能冲走啊。他虽是在祈祷,心里却不敢抱半点希望;祈祷不过是表示他的心虔诚罢了。

  他越来越厌恶这场战争!

  一阵狂风,象一把巨大的镰刀在营地上呼地削过,把树叶于大串大串斩了下来,洒得雨点好似炸开的炮弹。他们看着看,只见一顶帐篷猛地脱桩而起,直飞到天上,好像一只惊恐的鸟儿拚命扑打着翅膀,一下子就给风卷走了。

  林田一郎忽然说;"这会儿不知道吴淞口那边怎么样。"原来他是想起了类似这样的日军营地散布在吴淞口外滩的还有不少,一直到几里以外都有,想想心里发急。

  宫本扯开了嗓子回他一句:"该顶得住吧。"虽然他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万一此刻中国军队真要是趁着狂风暴雨发动进攻,会怎么样呢?他觉得那真是不堪设想。他双手抓着横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还只能勉强拉住呢,叫他怎么去应付别的?

  他担心中国人说不定现在已经攻到他们的营地上了。这会儿机枪工事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当班放哨的?

  他就说:"精明的军事家就拣这种时刻发动袭击。"

  "那倒是,"传来了林田一郎平静的回答。这时风已经暂歇,他们都放低了嗓门,口气显得有些迟疑。

  宫本放开了横杆,胳膊里酸痛的感觉渐渐都消失了。他心想:一定是血液循环,把滞积在肌肉里的"疲劳素"冲走了。

  这场暴风雨恐怕也差不多了吧。坑里早已泥糊糊的,弄得一塌糊涂,宫本看着不禁发了愁:这一晚上可怎么睡呢?他打了个寒襟,这才猛然理会到一身衣服水淋淋的,贴在身上又冷又沉。

  一会儿风又大起来了,保护帐篷的无言而紧张的搏斗再一次开始。

  宫本觉得这就好比门外有个力大无穷的人想要把门打开,自己拉住了门抵死不放。他看见又有两顶帐篷卷上了天,帐篷里的人东奔西窜,想另找个地方安身。其中就有夏目和山本两个北海道的新兵。

  他们跑了进来,夏目进门就嚷:"头上的帐篷呼的一下就不见了。"那瘦瘦的稚气的脸上嘴巴咧得大大的,做出一副傻笑。

  "这样的事儿真少见!"山本这一声嚷的面部表情似喜非喜,说惊非惊,仿佛自己也拿不准这场暴风雨到底算是一场浩劫呢,还是一台好戏。

  "你们的东西呢?"宫本大声问。

  "丢啦。全吹走啦。我的昭和式机枪也跑进苏州河水里啦。"

  这话令宫本赶紧看了看:自己的步枪呢?枪倒是吊在坑儿顶上的横档儿上,泥泥水水却溅上了不少。

  他心里很不高兴,事先怎么没有想到呢,看到暴风雨要来了,应该用穿脏的衬衫先把枪裹起来才是。可见自己还是个嫩,是老资格的话,就决不会忘记把枪保护好。

  山本鼓鼓的鼻子上不停地滴下水来。那厚墩墩的下巴一动,就只听见他拉直了喉咙说:"你们的帐篷顶得住吗?"

  "难说!"宫本也哇哇直嚷。"不过你可以放心。"于是五个人就一起挤在坑里,在坑里也只能蹲着。

  林田一郎眼看自己的脚都陷进了泥浆里,后悔没有早些把鞋子脱了。不过再一想:人也就爱多事,穿了鞋子又怕沾水,其实一双鞋子能值几何,真犯不上操这个心。一道细流顺着横杆不断往帐篷里淌,都滴落在他屈起的膝头上。身上的衣服早已冰凉,所以水滴在身上反而觉得暖和。

  他不禁叹了口气。

  一阵特大的狂风吹得帐篷鼓了起来,鼓得满满的活象一个汽球,就在这当儿突然啪的一声,横杆断了,雨披撕开了一大条口子。帐篷落下来,象一块湿被单正好罩在他们五个人身上,他们懵懵懂懂地胡拉乱抓了好一阵,也没有能甩掉,后来倒是大风把帐篷布渐渐掀了起来。

  宫本罩在帐篷布底下只觉得好笑,他束手无策,只能两手瞎摸。不防身子一晃,一屁股坐倒在泥浆里,蒙住了脑袋,挣扎不得。

  他笑了:"我的天!"好比落在一只麻袋里出不去,他无可奈何,只有苦笑。心里还直嘀咕: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只纸袋都别想撞个洞钻出去。一句笑话,逗得他越发觉得事情滑稽了。

  他就喊了一声:"你们都在哪儿啦?"话音刚落,瘪掉的帐篷忽然又鼓了起来,好似扯起了一张满帆,一下子便挣脱了剩下的最后一点束缚,打了几个盘旋,腾空而去。一根柱子上还残留下半小片雨披,在大风中扑动。四个人在坑里站起身来,风大站不住,只得又蹲了下去。在看去无限、无限遥远的天边

  还剩下一角晴空,看得见地平线上还托着一轮落日。雨愈来愈冷了,简直透体生寒,冻得他们直哆嗦。

  上海的秋天,很冷。

  林田支队营地上的帐篷十之八九已经吹倒,间或有个士兵一步一滑地在泥浆里走过,给大风一吹,更加晃晃悠悠,看去就象放得太快的电影,人走路都一跳一跳的,别扭极了。

  宫本直嚷:"哎呀,冻死我啦。"

  "咱们快离开这儿吧。"江口说。他浑身泥污,两片嘴唇不住打战。"这要命的雨!"

  他们爬出了坑,撒腿往车场里跑去,车场里有卡车,躲在下风可以挡掉些风雨。

  宫本一迈腿就跌跌撞撞,仿佛身子忽然压不住分量,浮了起来,只能听凭风的摆布,自己作不了一点主。他喊了一声:"我把枪给忘了。"

  江口也使劲大叫:"还要枪干吗!"

  林田一郎想要收住脚步,回转身去,可是怎么也办不到,只是嘴里喊了一声:"那可难说!"

  几人虽只有一肩之隔,却象在大厅两头遥相呼叫。

  苏州河靠近闸北的这片营地他们已经苦心经营了整整一个星期,他们一有空闲就想点子,把基本建设搞起来。可是如今他的帐篷没了,衣物信纸都淋了水,枪也许会生锈,地上湿得睡不下去。人也往往只有落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才会触发这样心情。

  他们几人就这样给吹进了车场。转弯时夏目和山本两人一撞,都倒在泥浆里。

  山本真想躺在那里不起来了,不过他还是马上用手一撑,使劲爬了起来,东倒西歪地跑到一辆卡车的背后。一支队人马差不多全已在这儿了,有的躲在卡车里,有的挤成一堆躲在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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