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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史今笑:“那你可以臭美了,这拨兵里边好多是你老乡。你上榕树的吧?那两,正挨训的那个,还有挺白净那个,他俩下榕树的,都快同村了。”

  伍六一看着正挨训的许三多皱眉:“就那投降兵?到新兵连我训也训死了他!”

  远处的许三多正在高城的训斥下缩着脖子,我们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因为他永远在犯错。

  装好车的军列,很快就又驶走了,带走了一个营的旧装备,以及部分随车调动的战友。

  新兵们正在空地上等候来车将他们接到部队,慢慢地就不怎么害怕了,他们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因为他们发现那些老兵们也哭,那些老兵追在车的后边,也一个个的哭得泪流满面,一点都没有了老兵的威风。一个泪人的老兵被战友架着从新兵前走过时,新兵队们悄悄地发出了笑声。

  “笑什么笑?你们上过车吗?你们哪儿懂那门心思?”高城皱着眉头吼道。

  这时伍六一走过来,给高城行了一个军礼有些哽咽地说:“报告连长,伍六一归队。”

  高城回身看了看眼眶发红的伍六一,看了看伍六一身边的史今,有点哭笑不得:“你小子老是虎头蛇尾,吹破了天说绝不会哭了,到了还这样……行了行了,上车吧。”

  史今跑到队列前:“新兵连列队,成基准队形!向左转!起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于是新兵们参差不齐迈着步,许三多犹犹豫豫地走在队头,老是踩到领队史今的脚。押后的伍六一又在抹泪,高城四顾无人注意,抬手轻轻拍打。

  远处几辆绑着迷彩网的军车行驶在草原的公路上,这并不是草原中心,因为旁边不断掠过乡镇的影子。

  新兵连是个除了健身器材、军装和标准化住房就看不出太多军事氛围的地方,门口“欢迎新同志”的横幅和花匾还没有撤去,新兵们已经在里边站着队列。高城冰山似的站在黑板前,板上写的不是党章不是军纪,而是高城式教育的几个剑拔弩张之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新兵们哑然肃然,甚至有一点骇然。

  新兵连的生活开始了。

  在新兵连我们第一个学会的是句话,确切说是两种动物:骡子,和马。合起来是这么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许三多在新兵连最大的乐趣是翻字典,那是他的一大法宝,《现代汉语词典》——我们也许不会觉得这种初中生拿来垫桌脚的东西中可能找到人生感悟。

  封皮上用红笔写得有话:“奖给初三班优秀的学生许三多——马老师。”

  许三多很顺利地找到了关于骡子的定义,那是自然,该词典都已经被他翻卷了边。

  在下榕树不会有人注意到骡子和马的区别,但是连长很认真地跟我们说:“骡子?走人。马?跟我上。”于是我更认真地翻了字典。

  骡子——家畜,马驴交配而生。鬃短尾略扁,生命力强,一般无生育能力。可驮东西或拉车。

  我重点研究了骡子,因为知道自己不太像马。得出的答案不太叫人满意,可它板上钉钉,那叫定义。我问现在是排长的班长,他说,命令就是定义,命令不容怀疑。

  好,虽然答非所问,可我又学会一条。

  但是骡子是马的困惑后来一直困惑了我们许久,据说,连说这句话的连长也被困惑了许久。

  一个方队的新兵固定在一个东倒西歪的正步抬腿姿势上,东倒西歪者有之,相比旁边几个老兵范例来说,简直是风中残柳。

  队尾的成才站得很像样,高城刚对他有点兴趣时,队首的许三多摔在地上。更要命的是他张望一下自觉无人发现,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又站好。那副贼头贼脑绝无半点军人的风范,让高城直皱眉。

  新兵们正列着队在食堂外唱歌,显然是中国军队习惯的等饭方式。当音已落的时候,一个难听而发颤的声音不识时务地又拖了两秒钟。

  来自许三多,高城摇摇头,他都已经不用回头看了。

  吃完饭出来,本着一种卖水果的心理,许三多被放在队尾,而成才被放在队前。

  又在拉歌,这回是齐刷刷的。但是队尾的伍六一侧耳倾听了一下,他发现一个滥竽充数者,许三多光张嘴不出声——他怕再犯错。

  夜里,成才趴在许三多的窗户上小声招呼:“你到底出来不出来?”

  许三多在屋里犹豫着:“我怕查铺。”

  成才:“说了晚上陪我坐坐,说话不算数是个什么?”

  许三多没有说话不算话的灵活度,犹豫一下,轻手轻脚爬过窗户。

  远远的口令声。许三多和成才在宿舍背面找个自觉安全的所在坐下,自我感觉非常惊险。

  成才掏出盒烟,让许三多先点上,许三多却拒绝不抽。

  “不抽也得学着抽,不是要你抽,是给班长排长抽。懂不懂?”

  许三多不可理解,“咱们排长可不抽烟。”

  成才:“那你就给连长抽嘛,三呆子,你想做骡子想做马?马是天马,骡子是土骡子。马是好,骡子是孬,知道不?”

  许三多说:“我大概做不来马,你知道的。”

  成才发着狠,或者说发着愤:“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想回下榕树?跟你说吧,打车到站,看那满站台轰轰隆隆,我就拿定主意,再也不回下榕树,发财也好,小土皇帝也罢,我不惦记,我就明白,男人该在这轰轰隆隆中干他妈一辈子。”

  这样的成才让许三多感到新鲜:“你说粗口?新兵连不让说粗口。”

  粗口在某程度上是成才的炫耀,摆脱新兵感觉的炫耀:“老兵还他妈说呢!连长还他妈说呢!一天吃进二两土,练脱三层皮,说句粗口算什么?我就问你想不想干下去?”

  许三多想着,答得比认真更认真:“想……刚刚开始想……越来越想。”

  成才皱着眉:“痛快点好吗?想什么?”

  许三多忧心忡忡地道:“不想走人。”

  成才急于通向他的结果:“那就长点心眼,咱们回头分兵得给分到最给劲的连队。”

  许三多分辩道:“我长啊!我觉得以前在村里那点小肚鸡肠可没意思啦。你打我呀,你抢我粘的知了呀,没意思。我爸说跟我二哥断绝关系了,因为二哥不在家待着要去南边,我现在明白二哥了,他想……轰轰隆隆嘛。”

  成才急切地挥着手,他不太有听别人说话的习惯,尤其没有听许三多说话的习惯。“谁教你长这几千公里外的心眼啊?我多会儿打过你?那是……友谊。你要学实际,马上能用的!没看电视里说,人生就是长跑,长跑谁他妈让谁?再征一次兵,你看我会让你?”

  许三多很实事求是:“你没让我。”

  成才又要作恼火状而未遂,因为远处有人声,新学的匍匐立刻用上了,而且许三多也将就完成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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