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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老旦被这惨象惊呆了!人肉的焦糊味道令他作呕,看着敌人越过战壕冲上来,一时竟忘了隐蔽。一个日本兵抬手就是一枪,子弹带着哨音滑过他的额头,鬼子枪口喷出的气流几乎冲到他的脸上。老旦屁滚尿流般跑了,这才感到额前如被火钩子燎着了一般的火烫,头皮被三八大盖子弹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伴着剧痛,血正流将下来,死死糊住了一只眼睛。估摸是子弹震到了骨头,他看谁都是两个人影,两耳已然聋了。老旦找救星似的抓住了医务兵,医务兵只看了他一眼就说等着,旁边开膛破肚地躺着十几个还没弄完。老旦只能自己找了块脏了吧叽的破布捂着头,好赖擦开了那只瞎眼,一抬头,鬼子竟已经到了,医务兵正用一个大针头扎着一个鬼子,鬼子的刺刀透出了他的后背,医务兵也躺下了。等着医护的陕西老兵石筒子和冲来的鬼子杀到了一起,石筒子已经少了一只胳膊,他用左手抓着鬼子的耳朵,像饿狼一样咬碎了他的喉咙。鬼子的脖子霎时喷出一道血箭。最后一刻,浑身被打成筛子的石筒子扑向其他鬼子,拉响了身上的手雷。

  第二道战壕眼见不保!鬼子踏着无数的尸体向上进攻,闪光的刺刀和鬼子狰狞的脸孔,让老旦回想起了黄河岸边那血腥的一幕。鬼子的手雷已经扔到了他的脚边,老旦一脚踢了回去,炸飞了两个鬼子,老旦胆气陡生,一把扯掉头上的绷带,抽出刀来,对着壕里半死不活的战友们大喊一声:

  “弟兄们,跟俺宰日本猪!”

  老旦很自然地喊出了老乡曾经用过的口号,似乎这个平淡无奇的口号给了他无穷的力量,让他史无前例地狂声怒吼了。老旦跃出壕沟,浑身烟尘,血流满面,双手紧握着那把锋利的日本军刀,竟一人恶狠狠地扑向敌军。战士们见他杀将上去,俱都血脉贲张,接二连三跳出了战壕,有的脱光膀子,有的抬起机枪,这股奋勇杀出的力量势不可挡,如同山洪一般泻了下去。鬼子见势也奋力大喊着迎了上来,刺刀和大刀切入人体的声音立刻响成一片。

  在这片狭窄的江边,双方约一千多人开始了最残酷的肉搏。此时,双方的炮火都停止了互射。两军战士都杀红了眼,国军的大刀砍卷了刃,鬼子的刺刀扎成了麻花,同归于尽随处可见。双方的炮火都停止了互射,敌机也不再扫射,天地之间,这些亡命的战士发出一阵阵残忍狰狞的呼号……任何能够杀人的工具都投入了这场厮杀,各种雪亮的兵器上下翻飞,人们奋力将兵器扎进对方的身体。当兵器不能再使用时,他们就或挖着对方的眼睛,或咬着对方的脖子,或用石头砸着对方的脑袋,伴之以阵阵野兽般的嗷叫。尸体已堆积如山,残肢断体散乱地抛落在沙土上,各式形状的人头被往来的乱脚踢来踢去。江岸的大斜坡已被鲜血染成一个巨大的红色扇面,血流涓涓地汇入长江,浩瀚的长江血色渐浓。江面上浮起无数被炸死的鱼,白肚皮泡在血红的江水里,和无数的尸体挨在一块,朝下游缓缓漂去……

  在这场以你死我活同归于尽为主题的绞杀中,两军也半斤八两。鬼子毕竟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又遇到这拨国军的顽强抵抗,人员消耗巨大。国军守卫阵地的六个连队也消耗过半。老旦在混战中背后被扎了一刀,大腿也被刺刀带下一块肉来,好在伤口都不深。刺他的那个鬼子也未逃厄运,被一位斜刺里杀过来的弟兄用枪托砸碎了脑袋。一个精悍的鬼子见老旦用一把日本军刀砍杀,有些莫名其妙,只懵了片刻,就成了老旦的刀下鬼,另一个甚至把浑身是血的老旦当成了自己人,就甩给老旦一个屁股,刺刀向外掩护他的后面,老旦惊讶地看着这个和自己贴着屁股的鬼子,稳稳一刀挥出,这鬼子的头就飞到一边去了,半空中还回头看了老旦一眼。老旦杀红了眼,他估计怎么也有七八条鬼子的性命记在自己的账上。他抽空看了看刀,那刀刃依然锋利如故,不由得庆幸,麻子团长真给了自己一把好刀。

  就在鬼子越来越少的时候,头缠绷带的五连长大喊一声:

  “杀光狗日的鬼子!”

  战士们振奋精神,挺起已经精疲力竭的身躯,齐声喊叫着,一起把残余的鬼子逼到了下面。老旦把刀在裤腿上蹭了几下,挥刀奋勇杀去。

  炮声!已经消停了半个时辰的炮火声骤然响起!

  一片耀眼的白光从江上掠起,远处传来闷雷一样的舰炮声。鬼子舰队的炮火突然齐刷刷地开火了,炮弹摔豆子般地落在阵地上。发威冲向前沿的战士们刚来得及发个愣,就在那一团团炙目的火光中送了命。他们根本来不及退回到战壕里,巨大的爆炸气压把国军战士和鬼子一齐推上了天,他们瞬间就被炮弹巨大的冲击波挤死,而活着的在空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感到那锋利灼烫的弹片在撕裂着他们的躯体,还来不及感受到疼痛,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就已经碎为肉块。鬼子后撤的火焰喷射手也被炸中,爆炸的火焰吞没了那里的几十号人,无论是鬼子还是国军,他们垂死的哭号声都别无二致了。

  老旦被爆炸的气浪掀到了壕沟的另一头,一头扎进了热乎乎的沙土里。在半昏迷状态中,他感到浑身上下都是窟窿,每个窟窿都在流血,都在漏风,分不清是哪个伤口让他感到如此疼痛又如此冰凉。恍惚间,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是在梦境里还是在现实中。他试图用双臂支起自己的身体,可它们一点都不听使唤,都被炮火严重灼伤,一只臂膀还脱臼拧到了后面。爆炸的气浪几乎把他的胸腔压扁,他要拼命喘气才能勉强呼吸,耳朵里只有一片单调而巨大的混响,连自己剧烈的咳嗽声都听不到。天边仿佛有人在问:你就这么死了么?俺真的就要死个球的了?老旦用头艰难地支起身体,像蛇一样挣扎着挪到壕边。眼前看到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一片鲜红的土地,一片血肉的战场,层层叠叠的肢体冒着青烟,仿佛还在蠕动。残肢断体和着沙土一堆堆地散落在眼前,已经分不清谁是战友谁是鬼子,在去阎王爷那里报到时他们都毫无特点了。几个缺胳膊少腿的鬼子正挣扎着往回爬去,老旦用还有知觉的左手抓起一枝步枪,勉强向他们射击,可是怎么也打不着,步枪巨大的后坐力顶得自己阵阵麻痛。

  “我日你妈……”

  一声长长的号叫响起,那是浑身是血的小六子,炮火几乎剥光了他的衣服,胯下的命根好像已经碎成一团了。他正一瘸一拐地追向前去,一刀一刀地砍着几个往回爬的鬼子,他那把血红的大片刀几乎快要断了,鬼子已是垂死之身,只能任由这个疯狂的裸体士兵把自己剁成肉酱。老旦跪在壕边,麻木地看着小六子,这可怜的孩子已经成了太监了,他放任自己的伤口汩汩流着血,却不放过地上任何一个鬼子。活着的其他战友也开始寻找地上还有气儿的鬼子,只要看见动弹的,就狠狠剁上致命一刀。

  忽然,阵地后面传来一串号声。老旦费力地回头望去,只见一面蓝色的、干干净净的旗帜被高举在空中,几百名增援的战士正全副武装飞奔而来。他们迅速进入了阵地,一边支架武器,一边找寻活着的战友。老旦赫然看到了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他持枪而立,目光如刀锋般缓缓扫过阵地,大声命令着战士们。几个学生娃模样的兵一边流泪,一边把死在壕沟里的战友们抬出去,不少人在呕吐,因为他们不是在抬活人,而是在抬一团团分不清身份和器官的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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