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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第十三章 改造

  共军的总攻开始了。

  大雪总算停住了,平原上白雪皑皑,冰封千里。冻得凄惨的国军士兵刚庆幸地喘出一口气来,共军就开始了惊天动地的炮击。老旦这次真的是心惊胆寒了,共军几乎同时从三个方向发动了进攻,雹子一般密集的炮弹从四面八方砸向他们的头顶。这阵炮轰摧枯拉朽般持续了约一个钟头,把已经又饿又冻、两眼昏花的国军战士敲得哭爹喊娘,入地无门。

  东面进攻方向的两条战壕里,近千名坚守的国军战士被炮火打成了一堆烂泥,完好的尸体都没几具。老旦在共军的炮火中东躲西藏,亡命逃窜,终于被一颗大口径炮弹掀起的雪土盖了起来。他被震得头晕目眩,炸起的泥土又湿又重,险些把他压死。他用了吃奶的力气才从滚烫的土里爬出来,吐出一口口泥,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就软在地上动弹不得了。眼前,国军的前两道战壕和机枪堡垒几乎整个消失殆尽。冒着青烟的泥土红黑相间,半掩着数不清的残肢断臂。在以往,炮击过后总有人发出痛苦的号叫,可这回,奄奄一息的战士们连哀号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趴在这冰冷大雪地上哆嗦挣扎着,等人来救。老旦上上下下把周身摸了个遍,真是他娘的邪乎了,居然汗毛都没伤着!

  共军黑压压的冲锋部队逼过来了,隆隆的脚步声让老旦想起鬼子逼进常德时的部队。共军没有像以往那样大声号叫,可能觉得在这样猛烈的炮火之后,喊号子没必要了吧?老旦看了看前后左右的情况,发现自己是少数幸存者之一!壕边那辆用来掩护的破汽车居然飞到了20米开外的地方,肚皮朝天,仅剩的一个轮子还在飞快地转着。

  啪的一声,一只手重重地拍在老旦的肩上,正准备逃跑的老旦猛地一惊。回头看去,他被拍他的人吓得几乎躺倒。一个血葫芦一样、只有半张脸的人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他的身上已经千疮百孔,棉衣被炸成了大布条,肋条部位被冲击波掀开,老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碎裂开的肋骨处露出的黄色的脂肪,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血迹。他的半条腿也没有了,炮弹弹片斜着削去了他的半张脸,被撕开的肌肉和头皮颤巍巍地挂在耳朵边上,老旦认出了这只与众不同的耳朵和那高高的颧骨。

  “武白升!是你啊?好兄弟你咋成这样了?你咋这个样了?”

  老旦万分难过地看着这个倒霉的广东弟兄,心潮翻涌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去照顾他的哪一处伤口,上上下下比划了半天,发现都是徒劳,致死的重伤至少有四五处!他离死不远了,血从他的伤口中几乎呈放射状喷涌出来,将他身下的泥土染成酱黑色。他喘着气,无力地望着老旦,眼睛里尽是恳求和悲伤。老旦抱着他靠到一个土丘上,看到武白升的酒壶就掉在不远处的地上,忙爬过去取回来,酒壶表面坑坑洼洼的,却没有破,晃了晃居然还有酒。

  “好兄弟,喝口酒!喝口酒就有劲哩!你家的酒!还有哩!”

  老旦把酒喂到武白升已经无法闭拢的嘴里,可武白升满是血污的嘴既无法品出味道,也无法吞咽,都从一侧流了出来。宝贵的佳酿淌到武白升的伤口上,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这反而让他已经黯淡下去的眼神又泛起了一丝亮光。他忽闪着嘴,吐着一串串血泡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都变成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唯有用眼睛盯着老旦,传递着他无法言传的痛苦和对生的留恋。

  共军越跑越近,几乎能听到他们的喘气声了。

  老旦抱着武白升,跑不了了,也不想逃了。他第一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对面跑过来的不是要命的敌人,而是满山遍野的兄弟。虽然怀里这个战士平时给他的印象并不好,但此时此刻,面对怀里这个行将死去的战友,他却不愿意离开了,更何况他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跑得过吃饱喝足的共军!

  武白升来连队半年多,战绩没有却臭名昭著。分吃分喝的时候他忙前面,打仗冲锋的时候他忙后面,不管老旦怎么骂,武白升的一张脸上总是挂着虚假的滚刀肉似的谄笑。他尤其喜欢干借花献佛、哄抬物价的事情,譬如拿夏千的香烟孝敬老旦,拿老旦的巧克力讨好医官,乘人不备把别人打死的共军算在自己头上。在村里抓民夫的时候,别的兵抓人撩色他不搀和,他自己专干安慰那些要死要活的村姑的勾当,偶尔还会动情地陪上一把眼泪,他声情并茂的控诉有时竟让被糟蹋的村姑觉得这个离家几千里地的广东南蛮子比自己还要可怜,有的村姑还动了真心。于是这厮总是可以拿回一些村姑们平素打死都不会交出的吃喝和药物,可嘴上还不忘向战士们炫耀着:

  “丢类老母!虽然魁(她)中意我,我没有同魁(她)搞的啦!”

  老兵们对这厮极为不齿,个个都可以埋汰他。然而到兵进中原,物资匮乏,大家都面黄肌瘦的,这厮却依然满脸冒油白白胖胖,因此颇得一些没毛小兵的羡慕。当然武白升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两个月前在徐庄,面对被抢去了米面、母鸡和男人的村姑,武白升又故伎重施,大谈乱世无德,身不由己,将自己胸脯拍得梆梆作响,说一定找门路把他的男人关照起来。当心满意足的武白升一手系着裤腰带一手拎着老母鸡,哼着广东小曲儿走出院门的时候,迎头正撞见宪兵团的一众头目正带队进村抓烂兵树典型。宪兵的一顿乱棍险些打断了他的腿。要不是老旦的上司出面,看在这厮小钢炮打得贼准的分上,当时就把他毙了。从那以后他老实了不少,但暗地里也还干着坑蒙拐骗的营生。

  此刻,在他弥留之际,老旦更多地想起这个战士可爱的地方。无论如何艰难,从没有见武白升抱怨过什么。平素,老旦和战士们,甚至包括毛还没长全的杨北万,都可以把他当出气筒开涮,而他从来都是乐呵呵地照单全收,毫不抵抗。半年前武白升原本可以留在后方,他却跟着部队进了战场,为的就是找他失散了四年的弟弟。酒壶里的酒只剩下一点儿了,可自己拼命忍着硬没舍得喝,说这是给他兄弟留的!半夜曾有个嘴馋的弟兄想解下绑在他腰间的酒壶,惊醒的武白升险些和他拼命,这个酒壶就是分手时他弟弟给留下的,是打死也不会旁落他人的!

  杨北万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也是蓬头垢面血染了一身。他跑过来看看一动不动的武白升,又看看神情痛苦的老旦,大喊道:“连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白升已经死了,快走!”

  说罢他就要拉起老旦,老旦立起身子,劈头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日你妈的!谁说他死了,他的心还蹦蹦跳哩!你跑?跑你妈个逼哩!你跑得过么?你的几个兄弟都在共军那边,你还跑个球?赶紧把你的手给俺举起来!”

  一个耳光打得杨北万清醒了些,他诧异地看着老旦,又看看漫山遍野的共军,两腿当时就软了,扑通一声跪倒,高高举起了双手。

  老旦没有举手。打了这么多年仗了,从来就没有想过举手。看着共军明晃晃的刺刀映着雪光越逼越近,他很奇怪自己为啥不感到害怕。以前几百个鬼子冲上来自己就浑身冒汗手脚乱颤,现在成千上万的共军冲来,他倒觉得有一种解脱。不论生死,这些年腥风血雨的旅程总归像要熬到头了。他掏出梳子,慢慢地给武白升梳着头,他的血从梳子的间隙里渗出来,粘糊糊地沾在梳子上,很快就冻成了冰。

  共军眨眼就到了他们面前,冲在前面的只斜了他一眼,根本懒得理会地上这几个投降的国军,就直接扑向了阵地后方。老旦惊讶地看到,他们很多人拿的居然是自己部队引以为傲的美制冲锋枪“他母孙”,莫非以前就是自己这边的弟兄?

  “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老旦正在发愣,被这底气十足的一声呵斥吓得一激灵。抬头望去,一个矮小的共军士兵正威风凛凛地用刺刀指着自己。只见他腰扎麻绳,足登毡靴,肥大的棉裤下面扎着紧绷绷的绑腿,像极了女人纺线的梭子。他的棉帽子被汗水渍透,腾腾地透着股股白汽,两只大帽檐上下忽闪着,如同七品县令的顶戴。他的脸很黑,不是一般的黑,仿佛用炕灰抹过,高高的颧骨上面,一双小眼炯炯有神,居高临下的目光像是要把面前这几个俘虏揍扁。

  看着这名穿着古怪的共军战士,老旦差点笑出声来。面对这杀气腾腾的共军小兵,心里也是有些畏惧的。可他此时只感到一阵滑稽,参加国军这么多年竟然被这么一个猥琐的小兵给俘虏了?还要举手?日你妈的!有种你就戳老子一刺刀。老旦低头不语,仍然捂着武白升的伤口,仍然在给已然死去的武白升梳头。杨北万双手举得笔直,见老旦没反应,那个共军战士的刺刀离老旦越来越近,忙用肘碰了他一下,把老旦手里的酒壶碰掉在了地上。

  共军战士看了看老旦和杨北万,很奇怪这个家伙为何不害怕自己,于是就像猫见兔子似的围着他俩转了半圈。他忽然看到了地上的酒壶,猛地弯腰捡起来,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了半天。突然,他扭脸盯着老旦,嘴大张着屏住了呼吸,仿佛老旦是大白天地里钻出来的一个无常鬼。老旦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他又看看呆若木鸡的杨北万,然后猛地上前一把揪起老旦,喷着唾沫星子大声喝问:

  “这酒壶你哪里弄来的?你从哪里搞到的?快讲!要不然我搞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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