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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阿凤在宣传材料上看到不少2营的战报,十分高兴。看来老旦已经在革命队伍里站稳了脚跟,而且越打越好,凭的是硬梆梆的军功。她几次想趁着部队休整前去2营探望,可都因为各种琐事羁绊未能成行。陈风师长最近频频来找她,阿凤心知肚明,自己早晚会架不住他的穷追猛攻。对于这位英雄师长,自己除了不太喜欢他那幅倔了吧叽的样子,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威风八面,沉着老练,待人谦和,除了长相不够好看之外,这几乎是个完美的男人。阿凤甚至怀疑自己出了问题。她努力让自己去喜欢他,可见面的时候自己总放不下那份莫名的矜持,本来好听的话说出来就会走样。陈风对此也有察觉,却并不着急,也不捅破,只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她。他觉得这终归是瓜熟蒂落的事情,不可勉强,等革命胜利了再来个集中突破,就应该问题不大了。他也听到了一点老旦与阿凤的传闻,但他只是一笑置之,并不深究。

  铁牌营一路猛打,从浙皖打向湘赣,摧城拔寨,越打越起劲儿,老旦反倒不像以前那样想家了。现在家乡已经完全解放,板子村要是知道俺老旦如今已是解放军的营级军官,干的是革命工作,老婆孩子就吃不了亏,自己现在打出的军功越大,一家人将来的日子就越好过。阿凤的事情他已不再惦记那么多了,该忘的就要忘掉吧!照军衔说人家还算是自己的上级哪,再说看来她嫁给陈师长也是早晚的事,那不挺好么?她当了师长夫人,说不定还能给自己说个好话,让自己提前入党哩!

  9月份,部队随第11军从上饶向湘西北部开拔,参加大西南会战。老旦对这片土地并不陌生,自己曾在这里洒过鲜血,杀过鬼子,也在湘中有过一段神仙般的日子。在黄家冲,自己那些战死的兄弟们留下了多少孤儿寡母?她们如今生活得怎样?路过常德时,老旦特意叫上王皓和陈岩彬,带着几个士兵去重游故地。常德城仍然满目疮痍,就像一个征战多年的老兵,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东门那段炸成矮墙的城垣上,反日标语和反共标语深深浅浅地叠写在一处,密密麻麻的弹痕分不清是日军的还是解放军的,墙下随便抓起几把土就可以翻出几颗弹头。多年前抵抗日军的战壕变成了国军抵挡解放军的钢筋混凝土工事,而今已经面目全非。老百姓看着这几个军人,表情淡漠,大多远远地避开。

  国民政府在城中树立的常德抗战纪念碑红漆尚新,却已长满杂草。秋风袭来,凉意甚浓。纪念碑前,老旦将两坛好酒全部洒在台阶上,酒香浓烈,香飘数里。他想起了王立疆,那个曾和自己生死患难、大义赴死的国军团长;他想起了陈玉茗、梁文强、大薛、海涛、海群、朱铜头,想起了黄老倌子和他的老兵们,想起了那个到死才让自己恋恋不舍的顾天磊……他的眼泪再也收不住,微微的哽咽终于化做仰天的长哭,王皓和陈岩彬也不由得动容。老旦抚摸着碑上深凹的铭文,就像抚摸自己当年的弟兄。虎贲八千壮士早已灰飞烟灭,余程万师长如今也不知所踪,一支铁军已化做泥土,渗入了这座战火不断的古城。如今,他们的魂灵还没有安息,新的炮火又将它们炸得烟消云散了。几人在纪念碑前敬上军礼,点上香烟,直到黄昏将至,才拖起眼睛红肿的老旦离去。广场上灯光昏暗,人丁稀落,再没有当年的繁华热闹,曾经强悍的常德人似乎已经变得沉默而麻木,在大街上神色阴郁踯躅前行……

  部队的作战命令一个接一个,那国民党部队真的是没啥干劲儿了,彻底成了乌合之众。老旦带着2营纵横千里,勇往直前,铁牌营的名气也越打越响,成了第11军的尖刀部队,哪里有硬仗就往哪里冲。在湘西剿匪时,几个月都剿不干净的一伙山匪,老旦出马半个月就兵不血刃地搞定。那土匪头目听说是当年威风八面的“驴连长”来了,小腿肚子立刻就发抖,二话不说就缴了械。

  老旦在湘西剿匪的名气传到了黄家冲,乡亲们托人捎来话:欢迎老旦回家!老旦找了个闲日子,带着队伍进了黄家冲。先在玉兰和麻子团长的坟上痛哭了一场,然后再拜祭抗日的英烈们,再去挨户地看望弟兄们的女人和孩子们。

  让老旦宽慰的是,地方群工部门非常重视这个英雄辈出的村子的婚姻工作,大部分烈士遗孀们都找到了新的婆家。麻子妹和小甄妹子见了他只埋头大哭,老旦觉得对不住她们,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只陪着默默掉泪。孩子们都长大了,都长得像他们的爹,老旦抱了这个抱那个,都舍不得放下。他吩咐战士们给黄家冲修了一座大坟,上面刻着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高誉等一众抗日烈士的名字,总计竟有200人之多!

  饶是战况不像大战时那般激烈,2营也伤亡不小。在小半年的时间里,老兵越来越少,新兵越来越多。三个连长都曾经负过重伤,杨飞的一只眼被打飞了,杨北万的一条腿被打瘸了,魏小宝被摘掉了三根肋骨和半个肺叶,所幸他们都活了下来。铁牌营战功累累,名震第三兵团,终于打成了铁牌团。在当上团长的那一天,老旦和几个营长喝了个烂醉如泥,兴奋得打马在山上狂奔了半天。趁热打铁,老旦立马请王皓帮助写了份入党申请书,由王皓转交给旅长和政委。组织上讨论研究后,刘政委专门找他谈心,谈了一晚上的道理,最后总结:组织上再考虑,还是等全国解放再说吧!

  1949年10月1日,正在湘西剿匪的2团战士们得到了军区的通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宣布新中国成立了。老旦和很多战士们一样,在那个消息传来的瞬间欢欣跳跃,随即掩面长哭……

  这他娘的狗日的鸡巴天下!终于要太平了!

  第十七章 回家

  1950年2月,中原大地,白雪皑皑。

  黄河已经封冻,河道里挤起一座座巨大而突兀的冰棱,仿佛奔驰的千军万马。腊月的狂风在平原上肆虐着,呼啸着,卷扬起黄土和干雪沫子搅在一处,把原本冰封的雪原变得污浊不堪,死气沉沉。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宏大的战场,数不清的士兵们在这片土地上倒下。如今,那场战役留下的东西还没有清理完毕,到处是破烂的汽车零件和轮子,一些百姓还在风雪中慢慢吞吞地寻找任何可以利用的什物。死人和牲口的尸骨还散落在这大平原上,一群乌鸦扎着堆儿,在饥饿中执著地叼啄着这些骨头,指望还能够找一些肉渣。

  三匹快马在风雪中疾驰而过,马蹄扬起的雪随风飘散,在他们身后拖出一道长烟。先头一匹马上跨着一个魁梧的军人,厚实的军大衣让他显得更加强壮,黄色的棉帽子和衣服正面已经变成了白色,胡子上也结满了冰霜。他就是那个离家十三年的板子村农民,曾经的国民党军人老旦,如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团级复员干部老解放。在西南军区的第11军战斗任务全部结束之后,他多次向组织提交申请,并谢绝了部队的挽留,获准复员回家。他带着杨北万和一个通讯员,从陇海线取道郑州,在当地部队的战友那里取了这几匹战马,三人只在郑州歇了一宿,就风尘仆仆地朝西北方向飞奔而去……

  两日后,傍晚时分,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上,老旦猛地勒停了战马,战马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两个在雪地上赶路的百姓闻声抬起了头。

  “老乡,河西板子村在哪个方向来着?这大雪快让俺迷路了!”

  终于,他远远地望见了板子村前面的那几棵大树,以及那将要坍塌的土庙。一阵凌乱的狗叫声从村子里传出来,已经可以看见一些灯火了。村口一个人也没有,他从马上轻轻跳下来,一颗心怦怦乱跳着,从村子里的大路上牵马慢慢地往里走。各家各户的院墙上刷着不少的革命标语,他认出了几户乡亲的门脸儿,顺着记忆往自己家里走去。一个人影从村子里拐了过来,像是个孩子,手里拎着一盏油灯,正急急忙忙往这边赶。看见他们几个,那人怔了一下,忙打招呼道:

  “几位同志哪里去?这么大的风雪,莫不是来村里落个脚?有没有和村支书打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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