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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电话突然响了,把大伙都惊得一跳。电话是上周装的,除了往外打,还从来没有自己响过。

  “哎!哪啊?”

  老旦拿起电话喊道。听筒里叽叽喳喳地吵成一团,由于有五个大队的电话是串联起来的,一响全响,也不知道是找谁的。

  “俺找板子村大队,其他人放下!”

  一个声音大喊着,其他大队先后放下了电话。

  “板子村么?俺是公社徐主任,老解放在么?”

  “哎!好巧阿,俺就是哩!主任你的声音咋这清楚哩?比俺以前在战场上用的电话清楚多了。”

  “废话少说,你们大队的亩产怎么还不报啊?人家都报完了,西堤北报得最高,4600斤哩!赶紧的啊,别太保守,明天下午到公社来开会,就这么着,挂啦!”

  不等老旦说话,那边已经挂断了。徐书记的大嗓门震得老旦耳朵发麻,看众人的表情,估计他们也都听到了。

  “报吧!不藏着掖着了……”

  老旦重重地放下了电话。

  谢老桂和郭平原是对的,公社并没有严格对各大队的生产任务予以统计和调查,所谓的登记在册,仅仅是某某大队来人报个数就行了。公社的干部们好像在忙乎更重要的事情,听说板子村的亩产达到了4200斤,也稀里糊涂地给了一个奖状,想必是原来给板子村定的亩产指标也忘得干净了。老旦听郭平原描述了公社书记的夸奖,心里算是踏实了下来。报纸上最近开始离谱,甚至没谱了。亩产十几万斤的卫星比比皆是,照片上那半大孩子在密密麻麻的麦穗上跳舞。老旦疑惑地问郭平原,郭平原说听说那亩地里至少摞进去了十亩地的麦子,里面还藏着一条与麦穗儿齐高的板凳……

  板子村的乡亲们历来有存粮的习惯,如今这个习惯终于被纠正了。公社党委下达了命令,为了迎接公共食堂的设立,任何村户不准存粮,连种子都不要留——都归了公社,还要种子干个球啥?

  翠儿为这事儿愁得长一脑袋包,家里连个粮食粒儿都没了,这心里就像猫抓一样不踏实。牲口和农具也都交上去了,翠儿只悔恨自己下手太慢,很多人家已经连夜把猪宰了,好赖那是一百多斤肉哪!老旦总要摆个带头的样子,屁颠屁颠地就把牛拉走了。翠儿无计,只能把刀磨得飞快,向着那几只母鸡下了手。

  全村上下并没有为粮食卫星发射失败而沮丧的,相反他们都认为这是少有的丰收,大家的干劲儿依然高涨。人民食堂的出现让众人倍感新鲜,那感觉和在自己家里夹夹缩缩地吃饭可大相径庭。老旦只低头点了一锅烟,抬头看时,谢国崖刚盛的冒尖海碗的面条已经不见了踪影,在村子里这本不稀奇,男人们吃饭就这个大跃进的速度,问题是这已经是他谢国崖的第四碗了。等他站起身来,几乎得用双手抱着肚子才能走路了。开始的时候,老旦对村中劳力的胃口估计远远不足,喊饿的人竟有一小半,进食堂晚一些的没准还抱个空锅,革命群众们怨声载道,说这是啥球共产主义啊?连吃饭都不管个够。临村大队的人蹭过板子村食堂的饭,说你们这锅里面可不咋地,刨半天看不见几片肉,俺们村锅里面的猪肉都像娃娃拳头那么大,都共产主义了,吃饭还这么藏着掖着?饿着公社的群众,那可咋保持大跃进的革命劲头哩?老旦和郭平原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饿坏革命群众这个罪名二人可担不起。毛主席说了,现在的问题不是粮食不够吃,而是怎么吃!这么多的粮食一定要想办法吃完,一天三顿吃不完就吃五顿,板子村吃完了还有公社哪。二人挠着头皮算了笔账,咬牙决定加饭,重新计算供给量,厨子也再加两个,宁可撑死十对,不能饿着半双!

  人民公社大食堂让众人敞开肚皮的做法,终于让革命群众眉头舒展了。十几米长的面条,堆成山的馒头,以及那几口超大的菜锅里大块大块的猪肉,在自个家哪舍得这么吃呢?穷日子里养下的习惯,吃个将就饱就行了,只有咱共产主义的大食堂才有这个气派哩!可是很快,巨大的浪费出现了,对于食堂提供的堆积如山的饭菜,革命群众很快就失去了原先那种打仗冲锋的劲头,不再觉得把自己撑个贼死是一桩幸福的事,曾经深不见低的胃口变成了上顿三碗下顿可以半碗的没谱儿状态,反正饿不着了,干吗还抢?原先自己吃饭的时候,地上掉个渣都恨不得趴下去舔了,如今公社的粮食就没那么金贵了,谁让咱人民公社这么好哩?

  转眼秋忙就过去了,豫北的秋风来得格外的早,秋雨还没有落下几层,那村口的杨树叶子竟然已经黄了落了。粮食收仓入库后,已经东倒西歪敞风漏气的高炉也终于偃旗息鼓了,方圆几十里地里再没有可供冶炼的铁件儿,谢老桂的搜索队搜遍了板子村和临村,就差刨祖坟拔棺材钉了。十几座曾经日夜不息的高炉终于在娃娃们的破坏下倒塌了,碎成一地煤渣般的焦屑。与之同归于尽的是板子村周围几百棵生长经年的大树,通通成了高炉的柴火。村口的大杨树谁也不敢砍,据袁白先生讲那是板子村的灵脉,砍了就会落灾,当年的土匪曾经把老村长绑在树上烧,火苗刚起来,已经落霜的季节,竟然浇下来一场倾盆大雨,土匪在惊恐中逃去了,老村长毫发无损,村民们就把它供成了神。

  与秋天同时来到的,是板子村革命群众无所事事、焦躁不安的失落。家徒四壁,空空如也,曾经漫溢的面缸和米缸都装了水,鸡鸭猪狗都成了公社的财产,被统一配置了。各家私自做饭是公社严格禁止的,当然想做也做不了——没米也没锅。乡亲们面对着一片空白的秋后生活,简直是手足无措了。所谓收成,以及过冬的粮食和棉、布储备,都装进了公社和大队那一排排仓库,说是大家的,终归是在别人的圈儿里,心里还是酸酸的。眼见着天就冷了,这个共产主义的年过起来会是个啥样哩?

  才刚入冬,板子村的宁静就被一连串最新指示冲破了。党中央向农村发出了“拔白旗、插红旗”的号召,要求各公社把一切“白旗”以至“灰旗”统统拔掉,把红旗普遍插起来!“白旗”和“灰旗”怎么拔?谁是“白旗”谁是“灰旗”,上面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只说运动的目的是大破右倾保守思想,彻底批判部分富裕农民残余的资本主义自发倾向,使所谓的“观潮派”和“秋后算账派”在思想上彻底破产。可板子村大队并没有“观潮派”,除了风瘫在家的老人和开裆裤没缝上的屁娃,板子村大队全体都投入了大跃进的洪流中,那热情是高涨的,并没有人在观潮旁观,连袁白先生都去炼钢拾柴了。“秋后算账”的右倾主义者就更没有了。好歹是个丰收年,这“秋后算账”实在无从谈起。大队委员会没办法,又不能不见成绩。老旦和郭平原、谢国崖等人分别去找愿意当“白旗”和“灰旗”的村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吃喝。

  袁白先生“深明大义”,说俺不白旗谁白旗?县城里的教师如今都是右派,俺这秀才还不赶紧?这把子老骨头了,干半个时辰都能打摆子,自然应是“白旗”!老旦对袁白先生的仗义深为感激,偷偷塞给他一瓶烧酒。郭平原找了村中一个荏谁也不往来的寡妇。谢国崖找了自己瞎眼的老舅,好赖几苗“白旗”算是凑出来了。老旦主持了两次全村大会,煞有介事地按照中央和公社精神对他们做了批判,号召全村上下保持高昂的革命热情,准备迎来新的生产任务。乡亲们都觉得这几个“白旗”十分滑稽,几个“白旗”自己也觉得很是新鲜,动不动还做个鬼脸儿,上上下下笑成了一片。谢国崖绷着个脸大声训斥着,很不巧,他的怒吼和一头叫驴的嘶吼串到了一起。很快,大会就在哄笑声中草草收场了了。

  这些日子,党中央让全国人民都要能读书,最好人人能写诗,人人能创作,在文化战线上也要来一次大跃进。春风吹到板子村,这里识字的总共也只几个人,老旦算一个。这作诗可是个天大的新鲜事,于是大家都在家里磕磕巴巴地咬文嚼字,劲头虽足,无奈效果奇差。众人费老了劲也仅能背下几首毛主席诗词,认下来的字也就半箩筐,照着抄写都有困难。谢国崖的婆娘曾习得几个字,便觉得有了优势,诗量高产。谢国崖只看到那字排列整齐,便觉得老婆伟大,竟然把诗贴到了村口。一组村民回来看到,却看不太懂,就请了袁白先生来看。老先生戴上眼镜,上下打量了一下,朗声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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