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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谢国崖这番少有的逻辑谨严的分析让郭平原刮目相看。这家伙啥时候开始用脑子想事儿了?话语中还不着痕迹地夹杂着对自己显摆伤口和私自向公社邀功的嘲讽,一番话里竟包罗万象,莫非自己原来竟小看了他?很显然他是站在老旦那边的!郭平原强按捺着怒火,看了看正在抠脚丫的谢老桂。

  “俺同意平原的意思。咱村子是苦,可谁不苦?人家东边那几个公社在搞‘聚家并屯’哩,几个大队的劳力全部集中,老弱病小都集中在一处,那生产能力就是不一样。俺看咱板子村大队是有些娇惯了,那刘家窑村的劳动都是在民兵的监督之下的,稍有偷懒的就拎出来挂个白旗,其他人可以上来啐他们,那干劲儿自然不一样!公社也提倡用军事化管理出成绩,让俺带民兵管起来,吓唬吓唬大家,就不怕他们怕累怕冷!就是累倒累病几个也没啥稀奇的,要实现共产主义还怕得病受累?总之俺就一句话,咱板子村既然挑了军令状,就不能冒这个坏头,说咱‘临阵脱逃’是有些过,可就算给安上个‘畏难退缩’也很不好听,弄不好咱几个成了白旗了!”

  谢老桂原本和谢国崖是穿一条裤子的死党。老旦的归来迫使郭平原主动让贤,位置下冲,于是谢国崖丢了副村长的位子。谢国崖既无资历也无后台,就想尽办法动员团支部造了谢老桂的反,他和几个团委在县团委里做足工作,抢了谢老桂的共青团书记一职。到大炼钢铁的时候,谢老桂的钢铁生产组成绩显著,谢国崖看着眼红,总以团领导的名义给谢老桂的生产小组穿小鞋。二人遂交恶。各自的女人更是煽风点火明打暗骂,于是昔日死党成了死对头。如今,谢老桂任板子村大队民兵连长,他自忖其他大队的民兵连颇有“现管”的实权,连大队书记都要让三分,自然要对谢国崖的意见严加反驳。和别的大队相比,板子村的生产管理简直就是毛毛细雨,一点儿没有公社建议的军事化管理的铁碗劲儿。自己是民兵连长,责无旁贷。再说此时不出头,更待何时?眼见着他郭平原就利用这项水利工程打了个翻身仗,把不齐就会挤掉这几年并无显著政绩的老旦。大兴水利是中央指示,乃大势所趋,他老旦却兴打起退堂鼓,说大点儿这已经属于右派行径了!公社领导们也早已对板子村大队党委颇有微辞,郭平原在公社的影响力日渐强大,此时给他出一把力,怎么说都不会吃亏。

  “这怕是不妥吧?”

  众人皆愣,说话的竟是文书袁白先生。平常的会议他是根本不发言的,只是认真做会议记录,一笔好字令旁人羡煞,此刻这老头突然开了口。

  “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俺老朽活了有78年了,除了土匪、日本鬼子和国民党,还没有谁说是用枪逼着人们干活的。日本鬼子也没逼着咱开运河啊,咱成什么了?老百姓帮着共产党把天下打下来了,你们回过头就用枪吓唬他们干活?老桂你这个民兵连长虽然是大队党委任命的,其实更是咱村民选的,你就忍心这么做?”

  “袁白先生,你就别跟着起哄了!你既不是党员,又不是村委会的人,不要瞎发言!”谢国崖白了袁白先生一眼。

  “啥叫瞎发言?你们种地放卫星俺可以不说,你们支个炉子炼钢俺也可以不说,可是你们要拿枪逼着乡亲们开运河,俺老朽就不能不说!大冬天的开运河?俺没听说过!板子村所处之地高于其他三个村儿,带子河这点儿水,只有流下去的道理。洛河是黄河分支,自古都是南去,没有往北流的道理。修这个水库有什么用?带子河三年还有一年断,自己还不够用,哪还有分流给人家的水呢?人家守着几条黄河支流滋润得很。革命兄弟间讲个互相帮助,也要看看实际。修水利要讲地利,也要讲天时,现在这两个一个都不具备,偏偏黑着眼就开了工!你知道当年隋炀帝修运河累死多少人么?你们再用枪指着乡亲们干?人命关天的,俺如何能不说?俺的话你们可以当放屁,可这天怒人怨的事情,你们干得就不心亏?”

  袁白先生一把将毛笔扔在桌子上,在众人面前放了一个响屁,不等大家说话,竟扬长而去了。

  “老不死的,他懂个啥?全国都在大搞,新中国你没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定你个右派加坏分子真不冤枉!”郭平原听袁白先生如此抨击自己的伟大事业,气得黑脸白成了墙灰。

  “俺觉得老先生说得在理,人命关天,咱们得再合计合计,俺也去和别的大队通通气儿……”

  “要通你去通吧,俺对着公社这头儿!解放啊,想想啥是大事儿吧……”

  老旦无言以对。板子村大队领导班子一团和气的状态终于不复存在,昔日的貌合神离如今已变成明面儿的相互攻击和相互拆台了。这几位各自都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策和指示做借口,说的做的都冠冕堂皇。老旦虽然半路当的地方官,成了一村之长,自知这几年没有干出啥能让乡亲们挑大拇指的轰轰烈烈的大事儿,一路干下来也还算顺当,而自己也没用过啥权衡机变之术,干啥凭的都是良心。如今,眼前这几位终于现出了原形,各怀鬼胎,一心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盘,竟不顾乡亲们的性命安全?

  老旦身上一阵发冷,心里打起一个寒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要不是有军功在身,荣归故里当上这个村书记,或许早就被八面玲珑、手腕迭出的郭平原搞下去了,甚至还不是愣头愣脑却心狠手辣的谢国崖的对手。自己带兵打仗不算含糊,可当官儿这一套根本就吃不透。他想起了杨铁筠在最后一面和自己说的话:仗打完了,不要去做官,你没这个本事……

  这一夜,老旦坐立不安,想起袁白先生的话,心中忐忑,就来到老先生家里串门。

  袁白先生正在油灯下写字,见老旦进了门,略一应承,头也没抬就接着写。老旦悻悻地找个板凳儿坐下,不敢打搅他写字,就掏出烟来点上,静静地看着他。袁白先生须发皆已花白,眉毛两梢弯下来,几乎要和鬓角连成一线了,松树般的面皮上已是沟纹纵横。平素老先生一双细眼总是半睁半闭,半天都不说话的,老让人觉得已经睡了过去。可只要这老爷子眼帘儿一挑,那眼里便闪出一片智慧的光芒,每次都有让人连连称叹的话从他那花白胡子深处的嘴里冒出来。

  老先生写完了最后几个字,轻轻把笔搁了,慢慢地转过身来,叹出一口长气。老旦忙站起身来看那字,慢慢念道:

  痴生八十载,妄知百千年。

  蹉跎少年梦,嗟跌白发山。

  虚名虚终老,乱世乱田园。

  但求三尺界,孤灯夜独眠。

  山河犹怆裂,天地又风寒。

  招摇神州地,烟火平原关。

  雪夜英雄至,冰河马未还。

  纵有生灵意,岂知蜀道艰!

  老旦磕磕巴巴地读下来,似懂非懂,但见那几行字隽秀挺拔,力重墨满,虽不懂得书法,却也颇为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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