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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

  郭平原的巧舌如簧终于打动了老旦。老旦原本就对自己的政治敏感性毫不自信,他早已在一波波的运动和指示中晕头转向。对于到底是不是郭平原搞的鬼,自己只是猜测,公社领导只给下了决定,并没有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郭平原还上门来撇清,自己着实没了主意,看来事情还是坏在自己身上。

  “明天的批判会咋个说法?是你主持?”老旦的口气松软了。

  “是俺主持,所以才来和你商量办法么!俺觉得公社领导下来弄这个批判会,也就是个严加整治的意思,不是冲你个人来的,只不过想让几个大队收了停工的念头,继续赶工期才是目的。别的没个啥,莫非真的把你弄到东边的劳动农场去?那好吃好喝的,你还干不了啥,倒还不是便宜了你?在咱村子里挨批,批完了在咱村子里养着,比哪儿都强……”

  郭平原话语温馨,像老旦知心的战友。老旦闻听便松了口气。

  “你要是有心保俺,俺就谢谢你了。俺当这个右倾分子也是为了乡亲们,乡亲们自会念俺的好,不会像斗土豪那样折腾俺。能留在咱村儿,当不当右倾没球啥分别,这个村官儿还是你来主持的好,俺身子骨不中用了,脑袋想事儿也跟不上你们的趟了……退下来也好……能歇歇了……”

  “明天万人大会就是做个样子,你在台上挨批千万莫当真。俺也得装模做样地批批你,也好让咱大队过了这关。要不公社天天盯着咱们,三天两头过来指导,到哪儿是个头儿啊!对了,明天挨批的还有袁白先生,他是公社点了名的,居然越过咱板子村大队给公社和县里写信,要求恢复田地给各家各户,要求水利工程永久停工,他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么?”

  “袁白先生?他咋也不和咱商量一下?快八十的人了,哪再经得起一斗?”

  “那咋办?咱再来个庇护?解放啊,别犯迷糊了!前年他就是右派了,还不消停,这会子不整他整谁?你先琢磨让自个过这一关吧,就别操这淡心了……俺心里自有成算……”

  “行吧……就按你说的办。”

  老旦的眉头舒展些了。郭平原或许更适合在这个运动不断的年头给板子村掌风使舵,自己当兵打仗是好的,干这个不成。即便成了右倾,那也是路线错误,结果会怎样呢?自己的军功还在,组织上不至于让自己没个着落吧?

  “对了,告诉你个信儿!是我从朝鲜回来的老战友说的,他也是被美帝俘虏的,后来交换回来了。他说有根儿他们部队的人应该都在台湾,你儿子既没有死讯,又没被交换回来,那就说明被留下了,应该就在台湾的战俘营,八成还活着哩……”

  “这个……是真的么?”老旦从炕上跳了下来,抓住郭平原的手,像抓住了有根的手一样。

  “哎呀,俺还骗你不成,都啥时候了,俺还和你来虚的,咱们都是拿过枪的人,这些事儿上连着心哪!别人说,俺就多了个心眼儿……他只要没死,早晚会回来的……”

  万人批判大会如期举行。

  浩浩荡荡的人流把板子村宽阔的村口挤得如同紧扎扎的鸡棚,连深冬的狂风都吹不透。老旦和一众右倾书记或村干部被赶上连夜搭起的高台,在忽大忽小的喇叭声中接受批判。一阵北风吹来,那临时搭的台子在吱吱呀呀地响。台下的乡亲们冻得呲牙咧嘴,台上的右派们表情木讷呆如木桩。老旦穿着厚袄,挺着身子站在中间,双目直盯着前方灰蒙蒙的天地。他的一只袖管被风吹得飞起,打在身上发出扑扑的响。翠儿就站在他眼皮底下,一动不动地抬头望着自己倔强的男人,望见他脸上刀刻一样的皱纹在微微抽搐。袁白先生又穿上了被打了黑八叉的“右派”服,花白的胡子被风吹得纷乱。老先生早已经习惯了被立之高台,干脆就在那里闭目养神了。

  公社给老旦下的处理决定非常简单:就地免职,责令悔改,向组织按期汇报思想,继续参加公社劳动。公社同时正式公布了任命郭平原为大队书记,谢国崖为副书记,谢老桂为民兵连长的决定。公社领导批完了,各个大队开始批。各大队的领导班子轮流上台严厉声讨。郭平原和谢国崖是板子村大队的代表,二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在大会上以不可思议的激情和口才,对老旦进行了全方位的口诛。两个前天还仿佛不共戴天的政敌,在打倒老旦这个共同敌人的舞台上,成了穿一条裤子的阶级弟兄,连在台上的老旦都叹服不已。耗子为了进伙房,给猫做了伴娘,自己咋没有发现这种端倪哩?郭平原的发言虽然措辞严厉,但是全是喇叭里常听到的套话,乡亲们并没有什么动静。而新上任的大队副书记谢国崖的发言就不一样了。

  “老解放明知引水渠工程是我们公社的‘一号工程’,施工计划已定,不如期完工将严重破坏明年的春耕生产和水库蓄水,却仍然故意指示各生产小组消极怠工,在几个大队中散布消极情绪和失败论思想。面对能够克服的生产困难,他不但不去调动广大革命群众的积极性,反而大放厥词,说反正明年不炼钢了,歇过冬天再开工不迟。这简直就是置公社利益和集体利益于不顾的破坏行为!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破坏行为!”

  谢国崖在台上用力把手挥向下方,仿佛凌空朝老旦劈过一刀去。众乡亲听他说到“反革命”这个词,俱都咦呀一声抬起头来。四个大队上万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向主席台,仿佛在寒冬腊月看见一只脱毛狗般的惊讶。那面儿上那么憨的一个人,竟能嚼出这么恶毒的话来?公社和县工作组只给老旦定了个右倾,你谢国崖个球的咋了给人家长衔了?板子村人对此很是不齿,故意用最大的声响咳出一口浓痰,更有一些后生拧着身子放出若干个响屁,夹杂着几只被乱脚踢得四散奔逃的狗的狂叫。

  人群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声响搅得乱哄哄的。一阵大风突然从台下掀起来,吹起的砂土迷了谢国崖的眼。他想用手去揉,可顿然觉得这不是副书记的风范,在公社领导面前可不能丢了脸面。于是他就这么强忍着,一边狠狠瞪着血红的一对眼睛,一边咬牙切齿地厉声批判。可他那对眼睛偏偏不争气,无法忍受那火辣辣的疼痛和主人强烈的感情冲击波,它们发干,发酸,发疼,发胀。眼皮下面似乎被人塞了煤渣,浇了辣油,一眨就感觉到眼球和眼皮的摩擦。终于,谢国崖再忍不住,腮帮子一抖,两行酸泪哗哗淌了下来。

  “谢副书记,你别哭么,大家都是一个大队里混的,你也算大义灭亲了。咱老旦书记犯错误了,以后俺们板子村大队就指望你了!你放心,没人给你捅黑枪,你可别因为心里憋屈哭天抹泪的,那可咋个革命哩?”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鳖怪个头虽小眼神却好,远远看见谢国崖的糗相,大喇喇地就嚷了出来。他们折腾自己的袁白大叔,自然要出头捅一下。板子村人由衷地附和着。谢国崖见众人并不买自己的账,就把唾沫喷向了袁白先生。

  “袁白,你身为右派,非但不思悔改,不向组织汇报思想,反而屡屡越级写信攻击咱们公社伟大的革命生产事业,在大队中散布失败革命论,你到底居心何在?”

  袁白先生正在台上站着打盹,突然听到谢国崖这一声斥问,一激灵醒了过来。老先生看着故做严厉的谢国崖,竟然呵呵笑了。

  板子村里起炉烟,

  带子河边观人潮。

  白旗灰旗全滚蛋,

  革命阵地红旗招。

  共产跃进新生活,

  累成吐血算个鸟。

  人民公社力量大,

  卫星放个满天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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