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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零

　　※十二

　　看着简易担架上那个僵硬的抗联战士，太爷爷他们就明白了，他原本受了伤，是杨靖宇拖了他走的，直到他咽了气，杨靖宇才肯放弃——所有人的内心都受到了一种震撼，都热泪盈眶。他们知道，在那样疲惫的境况下，拖着一个伤员躲避敌人的追击，那是何等的危险，完全是不顾自己死活的一种做法，而且还是一个将军为了一个普通战士，不顾惜自己的生命——这样一个在生命危机时刻，连普通战士都不愿放弃的将军，我们怎么能轻易放弃他呢？

　　紧赶快走，太爷爷带着异常的烦躁与焦急，带着弟兄们在山上转了几天，因为那脚印也是在山上转了几天。这天已近晌午了，就在一个小山沟的边儿上，他们发现了雪地上有好多弹壳，手枪的，三八大盖的，甚至还有轻机枪的，有的浮在雪面上，有的漏进了雪里，留下了一个一个的小雪洞。太爷爷观察着，还拣起一支弹壳端详，这时就听到刘邦惊叫起来：“老杨，你快看，快看那儿啊！”太爷爷就顺着刘邦的手望去，只见小山沟里面，“他娘”正在一小片空地上来回嗅着什么，树枝的掩映间，隐约能看见一所小木屋。太爷爷他们的脸上就有了变化，便都不顾一切地跑了下去。
　　太爷爷怕见到那样一个结果，可看见“他娘”在那儿贪婪地嗅来嗅去，而且他又刚见了那么多的弹壳，他就不得不想，可当他跑到近前，“他娘”却远远地躲开了。他一下子就愣住了，脸上是那种无比惊骇的神情——他没有看见杨靖宇的尸体，却看见一根很粗的木桩旁，染红了好大一片的雪，金黄色的弹壳零星地撒在上面，那血上竟还印出了一个宽大的“人形”，就像一幅作品，是用鲜血和生命挥洒出的作品，它让历史铭记，让世人惊醒。太爷爷知道那肯定是杨靖宇留下的，因为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赢得这么多的弹壳，流下这么多的鲜血，也没有人能用那样伟岸的身躯，印下那样一个身印。而一个人流了那么多的血，他还会活着吗？太爷爷就那样愣愣地站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跑向了小木屋，可小木屋里却什么也没有，他就又跑了回来，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哥——”他的喊声在山谷间回荡着，峰岚含悲，风云变色，他就泪如雨下了。所有的人都泪如雨下了。

　　太爷爷根本无法想象，杨靖宇是怎样与鬼子周旋的，他若是知道了，肯定自叹弗如，佩服得五体投地。杨靖宇带着突围出来的几十个抗联战士，在山上与鬼子兜圈子，可怎么也甩不掉，他就让战士们分散脱身，然后他带着四个警卫员把鬼子引开了。鬼子当然就咬着他们不放，他们想抓的就是杨靖宇。在追逐与躲避的过程中，杨靖宇的两个警卫员被打死了，他和另一个警卫员还被打伤了，只不过他伤得比较轻些，只流了少量的血，他的血与战士们的血混淆在了一起，所以太爷爷他们追踪时，看见脚印上有血也不可能分辨出是他的。当时杨靖宇很清楚，虽然他还行动自如，还有一个小警卫员，但两个人带着一个重伤员走，肯定谁也走不掉，都会死在鬼子的手里。于是他就命令那个小警卫员，让他朝别的方向跑，小警卫员死活不肯，他便给了他去联络党组织的任务，硬逼着他离开了。可杨靖宇没有想到，鬼子兵知道他身边的人不多，看见岔口就干脆分成了两伙追赶，那个小警卫员打光了所有子弹，可也没能逃脱死亡的魔爪。

　　给那个受重伤的警卫员处理了伤口，杨靖宇便搀扶着他走。可那个受伤的警卫员后来走不动了，就让杨靖宇放弃他，别管他了，可杨靖宇不肯，又背着他走。后来杨靖宇也走不动了，就用树枝绑了担架在雪地上拖着他走。他死的时候，杨靖宇还不知道，后来发现了，才含泪放弃他。那之后杨靖宇就开始了只身和鬼子周旋，他一粒米未进地和鬼子周旋了几昼夜，是什么支撑着他强大的身躯没有倒下？当时的《通化省警务厅关于讨伐杨靖宇情况的报告》及日本满铁《协合》杂志等档案资料中，对被追击过程中杨靖宇将军的神威，都有着精彩的描述：“我警察队主力对杨靖宇进行了猛烈攻击，出现了崔大队长、伊藤警尉等许多死伤者——估计杨靖宇已受伤，雪地上有点点滴滴的血迹……但他却跑得飞快，终于，他在一个密林里把我们甩掉了，我们六百人的讨伐队因为死伤、冻伤和疲惫掉队，这时只剩下五十人了……”
　　当时，杨靖宇确实已摆脱了鬼子的纠缠。鬼子兵被他拖得筋疲力尽，拖垮了，才暂时停止了对他的追击。但他们并没有放弃，而是想喘口气，再循着脚印进行第二轮的搜查。杨靖宇也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他就跑进了那个小木屋里。那应该是一个废弃的伐木场的木屋，后来又被猎人利用了，因为他在里面看到了一些捕猎工具。杨靖宇就坐在小屋子冰冷的地面上，身体依靠在木板墙上，昏昏沉沉。几天的劳累已接近了他体能的极限，更何况，几天粒米未进已饿得他的胃有些麻木了，他心里很清楚，无论如何这次他也躲不过了，即使不被鬼子兵打死，他也得累死饿死。朦朦胧胧中，他似乎就看见那些死去的老部下，正都向他招手致意……正当他意识迷离时，他就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然后木屋子的门就被拉开了。

　　是一个猎人，但手里并没拿着猎枪，只拿着一只捕狍子的工具，他肯定是吓坏了，那样战战兢兢地看着杨靖宇。杨靖宇看着他勉强笑了笑，有气无力地对他说：“老乡，能不能去给我弄点儿吃的！”猎人便忙点了头：“行，那行……那你在这儿等着！”猎人说完转身就走了。杨靖宇又在小木屋坚持了大半个时辰，可他没有等来猎人的食物，却等来了一大群鬼子兵。他听到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就警觉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窜出了木屋子，机敏地寻到一棵粗倒木就躲在了后面。很快他就看见了鬼子兵，他就打了一枪，一个鬼子兵倒地而亡。其他鬼子兵就看见了他，就都向他开火，好虎架不住群狼，一块钢板能捻几根钉啊？何况窜出小木屋的那一跃，已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杨靖宇是身中了数枪的。他是仰躺着倒下的，那将近两米高的巨大身躯落地时，砸的地面“砰”的一声，似乎整个地壳都为之颤动，他死不瞑目。

　　杨靖宇将军不瞑目的原因，是他终没有看见日本侵略者，从他为之奋斗的土地上滚出去。但我想，还应该有一个很小原因，那就是他临死都没能想明白，鬼子兵的前来，是不是那个猎人告的密。太爷爷当时就蹲在杨靖宇躺过的那片鲜红的雪前，无声地落泪，他多么希望面前那个宽大的“人”形，不是杨靖宇印出来的啊？可是没错，他认得出来，那是大哥印下来的。这时，一直站在太爷爷身后的潘大姑娘忽然说：“玉红，你看，血是朝那边滴过去的！”太爷爷就看过去，果然就发现了几滴血，那是一群脚印来了又离开的方向，他心中似乎又升起了一丝希望。“给我追！”太爷爷恶狠狠地下了命令，他的两只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那星星点点的血迹没滴多远就没了，冬天尸体凉得快，血也很快会凝固，但太爷爷并没有止步。

　　太爷爷打着头，追着那些脚印飞快地走着，他眼前就产生了幻觉，阳光明媚，他看见杨司令就在七星峰上站着，一只手里拎着两支盒子炮，另一手就掐着腰，他掐腰的那只手忽然向他挥了挥，喊了起来：“玉红，快过来呀，咱们俩比试比试！”他还看见，杨靖宇又给他发了一套新军装，还亲手给他系上了风纪扣儿……他就那样幻想着走在山上，走在林海雪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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