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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第二部

                  一

  冰岛的太阳从颜色到状貌都变了,它以一个不祥的早晨开始了这新的一天。它完全卸去面幕,射出了光柱般的穿透天空的强烈光线,预示坏天气即将来临。

  近来天气实在太好,是该结束了。微风吹动密集的船只,仿佛感到需要将它们吹散,将它们逐出海面;这些船于是像溃败的军队一样开始四散奔逃,——单凭这天空表明的威胁(这是绝不会弄错的),就足以使它们逃散了。

  风越来越大,人和船都颤动起来。

  浪还不大,但已开始一浪逐一浪,推涌堆叠,起初白色的泡沫像大理石花纹般在水面铺展,随后,伴着轻微的噼啪声,冒出一阵阵水气,好像在火上煎炒一样,所有这些刺耳的声音都与时俱增着。

  大家再也顾不上钓鱼,只是忙着驾驶。钓丝早就收起来了。他们全都急于把船驶开,——有的想到海湾找避风港,便力图及时赶去;另一些却宁愿绕过冰岛南端,到达广阔的洋面,认为面对自由的空间,顺风行船更为安全。他们彼此还能依稀看见,在浪涛四处,这儿那儿,到处冒出一些船帆,一些湿漉漉的、疲惫的、正在逃窜的可怜的小东西,——然而它们依然挺立着,活像孩子们玩的吹倒了又立起来的木髓不倒翁。

  巨大的带状云层聚集在西方地平线上,看上去颇像岛屿,现在云层从上面崩裂,散乱的云块便在空中奔腾。这云仿佛无穷无尽,风将它展开、拉长、延伸,从中抽出无数阴暗的幕布,将它们铺展在本来是黄色的、晴朗的、而今已变成寒冷而深沉的铅色天空。

  风势越来越猛,大风摇撼着一切。

  巡洋舰已经开往冰岛的避风港;只有渔夫们留在这状貌凶恶、色泽可怕的动荡的海面。他们急急忙忙准备着应付暴风雨的袭击,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很快就要彼此看不见了。

  卷成涡螺形的浪在继续追逐着,聚集、叠合,一浪更比一浪高,浪与浪间的波谷也更深了。

  几小时之内,这前一天还如此宁静的海域,全都翻腾捣动起来,震耳欲聋的响声代替了先前的沉寂。转眼之间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眼前这全部无意识的、无益的骚动,进展得多么迅速,这一切的目的何在?……这盲目的破坏又是何等的神秘!

  从西方源源而至的云块,已经在空中铺开,又匆忙地、迅速地堆叠、增厚,这黑了一切。只剩下几道黄色的裂缝,太阳便从那儿投下最后几个光束。现在变得发绿的海水,愈来愈多地涌出一道道白色泡沫。

  中午,玛丽号已完全是一副对付坏天气的姿态;舱口已经关闭,风帆已经落下,它灵巧轻捷地跳跃着;在业已开始的动乱中,它具有一种乐于与风暴嬉戏的大海豚的神情。这只卸去风帆、剩下前桅的船,此刻的姿态,按水手们的说法,叫做“逃在时间前面”。

  天上,已是一片昏黑,变成一个密封的、窒人的穹隆,还有一些更加浓黑的东西,以变幻不定的形态在它上面弥漫开来;天空几乎像一个静止不动的回屋顶,必须仔细观察才能看出它实际上正在飞速地运动:巨大的灰色幕布匆匆滑过,又不断被另一些来自水平线尽头的幕布替代;黑暗的帷幔仿佛从一个滚筒上源源不绝地散脱出来。

  玛丽号在时间前面奔逃,越跑越快;时间也在奔逃,在某种神秘而可怕的东西前面奔逃。风、海、玛丽号、云,所有的一切都发疯似地朝同一方向飞奔,奔得最快的是风;其次是随着风跑的较重较缓的大浪;再其次是玛丽号,被风和浪卷带着朝前奔去。波涛追逐着渔船,灰白的浪峰在无穷尽的瀑布中滚动。船呢,老是被赶上,被超越,然而凭着它尾部造成的奇妙航迹,凭那粉碎狂涛巨浪的涡流,它总能从巨浪中逃脱。

  在这奔逃的姿态中,人们感受最深的,是一种轻快的幻觉;无需任何辛苦和努力,只觉得自己在跳跃、当玛丽号随波涛上升时,它像被风举起一样,毫不摇晃,随之而来的下降则好似滑行,使人感到腹部微颤,就像在“俄国车”的模拟降落或梦中假想的坠落中感受到的那样。它像倒退般下滑着,逃遁而去的浪山钻到船下好继续朝前奔。于是它又落人一个同样在奔跑的巨大波谷里;它一直沉到那水花四溅的谷底,却没有受到丝毫损害,甚至没有被浇湿,它和其他一切一样奔逃,像烟一样,在前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波谷底,比上面更加黑暗,每个浪头过去,可以看见紧接着又来了一个,另一个更高的、由于透明而显得碧绿的高耸的浪头,它匆匆而来,画着凶险的弧圈、带着随时准备闭合的漩涡,似乎在说:“且慢,待我来抓住你,吞掉你……”

  ……可是不然,浪只是将你举起,好像耸耸肩膀举起一根羽毛;而且,它挟着喧闹的泡沫和瀑布般的轰鸣,你却感到它几乎是悄然从你身下通过。

  就这样,连续不断,愈来愈汹涌,一浪接一浪,一浪比一浪高,连接成长长的山脉,山间的深谷已开始令人恐惧了。在愈来愈阴沉的天空下,所有这一切运动都愈益猛烈,响声也愈来愈大。

  这确是极坏的天气,绝不可掉以轻心。但只要前面有广阔自由的空间,有地方可逃就行了。而且,今年玛丽号恰好在冰岛渔区的最西部度过了渔季,因此向东奔逃正是回家的路程。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在掌舵,他们用腰带把自己缚在舵杆上,仍旧在唱“南特的若望一弗朗索瓦”那支歌;他们为这样的运动和速度所陶醉,便尽情地唱着,也为在这一片喧腾中彼此一点听不见而感到好笑,他们为着好玩把头转过去迎着风唱,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喂!孩子们,上面有问味吗?”盖尔默从半开的舱口探出他满是胡须的面孔,问道,活像一个魔鬼正要从魔盒里钻出来。

  啊!不,当然,上面是没有问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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