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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这个机灵的年轻人懂得如何见风使舵,他会在适当的时机叫泪水涌出眼眶。他懂得如何募集捐款、如何哀求牧师的太太、如何向母亲和女儿同时调情。乍一看,你会以为他是一位圣人,而他也的确是现代的新潮圣人,一位受过玷污的圣人,他能一口气讲一大串关于爱情、友爱、浴缸、卫生设备和效率之类的事。

  他在巴黎逗留的最后一夜都奉献给“嫖的事情”了。白天他的日程全排满了——出席会议、拟电文、会晤、让报纸记者拍照、情意缠绵的道别、向组织里的中坚分子提出忠告,等等,等等。到吃晚饭时他决定把烦恼暂且抛在一边,他叫了香槟酒下饭,他朝侍者噼噼啪啪捻手指,总之他的举止正符合他的身份——一个粗莽的小乡巴佬。好玩的地方已去得够多的了,他便提议由我带他去一个原始一点儿的场所,他情愿去一个非常便宜的地方,一次叫上两三个姑娘。于是我带他沿着夏佩尔林荫大道走,一路上不停地告诫他小心钱包。在奥贝尔维勒附近我们闯进一家下等妓院,身边立即围上一群姑娘。没过几分钟他就在同一个光屁股姑娘跳舞了,这是一个大块头金发女郎,肥得下巴上尽是皱榴。有十几次我看到镶满整个房间的镜子里映出她的屁股,印度人黑瘦的手指执拗地搂着她。桌上摆满了啤酒杯,钢琴在喘息。没有主顾的姑娘都静静地坐在皮椅子上,像一窝黑猩猩一样默默地搔痒。这儿似乎有一种被压抑的混乱气氛,一种被压制下去的暴力行为,仿佛期待中的爆炸需要某种十分细微的细节安排,某种细微而又全然无准备、完全不可预见的东西。这种迷迷糊糊的幻想状态既允许一个人置身于一个事件之中又叫他保持冷漠,在这种状态中那尚未可知的小小细节开始模糊而又执著地凝聚,形成怪异的晶体,像窗子上结的霜,那些霜样的晶体显得这么怪诞,这么彻底无拘无束,这么奇形怪状,然而它们的命运却要由最最严酷的自然法则操纵,而我心中产生的感情亦是一样。它也要服从一些不可抗拒的规律。

  我的整个生命要服从环境的支配,这是它以前不曾经历过的。可以称作是我身体躯壳的东西好像在缩孝在压缩,平常干瘪的肌体也在蜷缩,其表皮只能感觉到神经末梢的调节。

  我的实质越真实,越实在,近在咫尺,看得见摸得着的、把我挤出来的现实也就变得越微妙、越不可捉摸,我越来越固定不变,而我眼前的景物却以同样的程度越来越膨胀。紧张状态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再加上一丁点儿外力,哪怕是极小的一点也会粉碎一切。在极短的一刹那间,我体验到了那种超然的明晰,据说只有癫痫病人才具有这种洞察力。我完全丧失了时间和空间幻觉,与此同时世界沿着一条没有轴的子午线在上演它的戏。在这转瞬即逝的永恒中我觉得一切都有道理,都是完全顺理成章的,我还体验到将这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抛在后面的内心中的激烈思想斗争。我感到罪恶在这里蠢蠢欲动,要在明天大吵大闹地出现。我感到了如在柞臼中被捣碎的苦痛,感到了掩面痛哭的悲痛。在时间的子午线上毫无正义可言,只有创造了真实和戏剧幻党的行动诗篇。无论何时何地,人们一旦同无限的宇宙相遇,那种使释迎牟尼和耶稣显得像神的大慈大悲精神就荡然无存。可怖的事情井非人类从这堆粪中创造出了玫瑰花,而是他们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居然想要玫瑰花。人类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在寻找奇迹,为了达到目的他们不惜从血泊中涉过。他们用各种主义使自己败坏,他们乐意叫自己缩为一个影子——只要一生中有一秒钟可以闭上眼睛回避令人厌恶的现实。丢脸、耻辱、穷困、战争、犯罪、无聊——一切都被忍受着,因为他们坚信一夜之间会发生某种事情,会出现一个使生活变得可以忍受的奇迹。与此同时,人体内有一只仪表在走,没有人能伸手进去关上它。有人在吃生命之面包,饮生命之酒,与此同时有位肮脏、肥蟑螂一样的牧师躲在地下室里大吃大喝,这时地面上的街灯下有一个鬼影似的主人咂咂嘴唇,血像水一样淡。在没完没了的折磨和苦难中没有奇迹出现,甚至连慰藉人的一垦半点都没有。只有思想,苍白无力,必须靠屠杀养肥自己的思想,像胆汁一样产生的思想,像猪的肚子被划开会露出来的内脏。

  于是我想到,假如这个人类永远朝思暮想的奇迹原来什么也不是,只是甘地的这位忠实弟子在坐浴盆里拉的两截粗粗的大便,那将是怎样的一个奇迹埃假如在宴会桌已摆好,吃饭的铃声已响起了最后一刹那,在事先并没有告知大家的情况下一只大银盘突然端上来,连瞎于也可以看到上面不偏不倚、不歪不斜地摆着两截粗粗的大便——我认为这才是最叫人惊叹不已的奇迹,比人们盼望的任何奇迹更刺激。大家都不会预料到,所以说这是叫人惊叹不已的。它又是比最最荒诞的奇思异想更叫人惊叹不己的,因为虽然人人都可能猜到这种可能性,却没有一个人猜中,而且今后也不见得会有人猜中。

  不知怎么搞的,意识到没有一件事情是有指望的倒对我产生了有益的影响。多少个星期、多少个月、多少年来,实际上是一辈子,我一直在盼望发生什么事情——会改变我的生活的外来事件。现在,猛然受到样样皆没有指望的事情的启发,我觉得如释重负,觉得肩上一个沉重负担已卸下。黎明时我同这个年轻的印度人分手,事先向他讨了够租一间房的几个法郎。朝蒙帕纳斯走去时我打定主意让自己随波逐流,对命运不做一点儿抵抗,不管它是凶是吉。迄今为止,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尚不足以毁灭我,除了我的梦幻,它现在也还不曾毁掉什么。我未受损害,这个世界也未受损害。明天也许会爆发一场革命,出现一场瘟疫,发生一场地震,明天也许不会剩下一个可以向他寻求同情,帮助和信任的人。我认为这场大灾难已经显露出迹象,我再也不会像此时此刻这样真的一人独处。我打定主意什么也不再坚持,什么也不再指望,从今以后我要像牲口一样生活,像一只猛兽,一个流浪汉、一个强盗。即使宣战,我又命中注定要上前线,我也会抓起刺刀去戮,一直戮到刀柄。如果那天的命令是强奸女人,那么我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强奸。就在此刻,就在新的一天到来的这宁静黎明之际,这个世界不是充满着罪恶和悲伤吗,可曾有哪一人类天性中的成分被历史无休止的进程所改变,根本地、重大地改变?实情是,人类被他称之为自己天性中较好的那一部分叛卖了,在精神的极限上,人类再次发现自己像野人一样赤裸着身子。可以说,当人类找到上帝时他们自己被剔光了肉,成为一个骨架。为了重新长上肉,他必须再活一遭。“上帝”这个词一定得变成肉,这是灵魂的渴求。不论我的眼睛看到了多么碎的面包屑,我都要猛扑上去把它吞下去。若是活着便是至高无上的,我就活着,哪怕为此一定要成为一个吃人生番也罢。直到现在我一直在设法保住我这宝贵的臭皮囊,保住包着骨头的那几块肉。这种生活该完结了,我已忍到极限,我的背已贴到墙上,无法再后退。就历史的演变来说我已死去,倘若还有什么希望我只好再赶回来。我找到了上帝,但上帝也无济于事。我只是在精神上死了,肉体上仍活着,而在道德上我又是自由的。我已告别世界是一个动物园,黎明正在一个新世界里降临,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精瘦的灵魂挥舞锋利的爪子在其中漫游。如果我是一头鬣狗,我准是一只瘦弱,饥饿的鬣狗,我这就出发去喂肥自己。

  是一辈子,我一直在盼望发生什么事情——会改变我的生活的外来事件。现在,猛然受到样样皆没有指望的事情的启发,我觉得如释重负,觉得肩上一个沉重负担已卸下。黎明时我同这个年轻的印度人分手,事先向他讨了够租一间房的几个法郎。朝蒙帕纳斯走去时我打定主意让自己随波逐流,对命运不做一点儿抵抗,不管它是凶是吉。迄今为止,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尚不足以毁灭我,除了我的梦幻,它现在也还不曾毁掉什么。我未受损害,这个世界也未受损害。明天也许会爆发一场革命,出现一场瘟疫,发生一场地震,明天也许不会剩下一个可以向他寻求同情,帮助和信任的人。我认为这场大灾难已经显露出迹象,我再也不会像此时此刻这样真的一人独处。我打定主意什么也不再坚持,什么也不再指望,从今以后我要像牲口一样生活,像一只猛兽,一个流浪汉、一个强盗。即使宣战,我又命中注定要上前线,我也会抓起刺刀去戮,一直戮到刀柄。如果那天的命令是强奸女人,那么我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强奸。就在此刻,就在新的一天到来的这宁静黎明之际,这个世界不是充满着罪恶和悲伤吗,可曾有哪一人类天性中的成分被历史无休止的进程所改变,根本地、重大地改变?实情是,人类被他称之为自己天性中较好的那一部分叛卖了,在精神的极限上,人类再次发现自己像野人一样赤裸着身子。可以说,当人类找到上帝时他们自己被剔光了肉,成为一个骨架。为了重新长上肉,他必须再活一遭。“上帝”这个词一定得变成肉,这是灵魂的渴求。不论我的眼睛看到了多么碎的面包屑,我都要猛扑上去把它吞下去。若是活着便是至高无上的,我就活着,哪怕为此一定要成为一个吃人生番也罢。直到现在我一直在设法保住我这宝贵的臭皮囊,保住包着骨头的那几块肉。这种生活该完结了,我已忍到极限,我的背已贴到墙上,无法再后退。就历史的演变来说我已死去,倘若还有什么希望我只好再赶回来。我找菱、·上帝,但上帝也无济干事。我只是在精神上死了·肉体上仍活着,而在道德上我又是自由的。我已告别世界是一个动物园,黎明正在一个新世界里降临,一个弱强食的世界,精瘦的灵魂挥舞锋利的爪子在其中漫游。我是一头霓狗,我准是一只瘦弱,饥饿的霓狗,我这就出发去喂肥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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