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龙(王度庐)

第十四回 礼佛妙峰投崖尽愚孝 停鞭精舍入梦酬痴情(17)


   
    此时,她们这一行人的精神都十分紧张,全都用眼盯着玉娇龙,盼着她忘了那许下的心愿才好。但是玉娇龙却直朝着一座悬崖走去,她双眉愁锁,发鬓微蓬,绒花乱颤,雪青色的衣裙被山风吹得时时飘起。崖下是山涧,云雾弥漫如一片茫茫的大海,旁边的人全都不敢往近去走。玉娇龙站立在悬崖之上,脸色如同这里的云雾一般,灰蒙蒙的。她以纤手弹泪,就回首说: “你们全回去吧!”声音凄惨而坚决,说完了话便再不回头。 两个丫鬟全都跪下来痛哭,仆妇们也颤抖着说:“少奶奶!别…… 别……”展太太也双腿不住地哆嗦,她打着问讯,闭上了眼,嘴不住地动。男仆便过来躬身哀求说: “姑奶奶!您来了就是啦!大人的病也好啦,娘娘早就知道您的孝心啦!您跟我们回去吧!您还得保重千金之躯,还得照顾您那几个侄男侄女呢!”
   
    玉娇龙却并不回答,只低头看着崖下的云雾。忽然见她一顿脚,丫,鬟仆妇们立时齐都惊得举起手臂来,高喊着: “哎呀……”那男仆急忙上前去揪她,也没有揪着。只见玉娇龙向下跳去了,风一吹,头上的一支绒凤簪子落在了山石上,她那雪青色的身影已如一片落花似的坠下了万丈山崖。
   
    下面云雾茫茫。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丫鬟仆妇都齐声大哭,那男仆也急得直要往下去跳,说: “咱们还怎么回去?大少爷二少爷都嘱咐过咱们,到时候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拦住,现在,咳!咳……”
   
    展太太见人已然跳下去了,仿佛倒不害怕了,她打着问讯念了声: “阿弥陀佛!,,就说: ‘‘你们就都别哭啦!这绝不要紧,不信咱们进城里去瞧瞧,她早比咱们先回去啦。顶上的娘娘要是连这么一点儿灵验都没有,那还能有这么些个人来这儿烧香吗?”
   
    此时又有许多往上走的和往下走的香客们,一齐赶过来看,听说有小姐投了崖,全都啧啧地赞叹不止,都认为这事绝不要紧。因为这座山崖虽然是最高的,涧也是最深的,现在涧里全是云雾,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本地的人都知道,云雾之下是乱石荒地,有点儿涧水也不算多。虽然向来没人到那里去过,可是那里若是有石可攀、有路可行的话,就离着“三瞪眼”那地方不远了,人也许不致摔死。
   
    当下仆妇和丫鬟们的心里,全都将信将疑,那男仆仍愁眉苦脸的,想着:完了!这还有个不死的吗?展太太虽然口里还在说: “不要紧,一定没妨碍!就是有了舛错,玉宅也问不着咱们,又不是咱们逼着她,是她自己许下的心愿!”但是心里也不住地打鼓。此时太阳已然高升,山上的人更多了,人们都争传此事,展太太便雇了一顶山轿,带着她的仆妇下山去了。
   
    这里玉宅的男仆也同着仆妇丫鬟们向山下去走,他们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直走到过午方才下了山。这男仆叫车先把仆妇丫鬟们送进城去,分别向玉鲁两宅去报信,他自己就去叫了许多人跟他到山涧里去寻找。
   
    这时各项香会来得更多,京城八邑、天津卫、保定府,各处的人也都到这儿进香来了。玩艺更多,人更热闹,但都没有这件事儿能够惹人听闻。
   
    玉宅的男仆在这儿连住了五天,玉宅、鲁宅又派了几个仆人来这儿帮助寻找,并且悬出来很重的赏格,可是山崖依样巍峨,涧云犹然飘荡,玉娇龙却毫无下落,连一只鞋也没找着。
   
    有的人就说: “她还会摔死?她那身本领,别说跳崖,就是从天上摔到地下,由灵霄殿的瓦上摔到森罗殿的地坑里,她也不会死呀!别是借着这个因由儿,她飞了吧?”
   
    有个才从妙山回来的人,却摇头说: “不行!那座崖我看了,太高!涧太深,无论多大的本领,掉下去也准没有活命!”
   
    因此又有人传来了谣言,说是有人在山涧里拾着了一缕青丝发.尸首大概是叫狼吃了,那只狼才算有艳福呢!又有人说: “玉娇龙给她的爸爸托了一个梦,说是她确已死了,她的爸爸因此吐了一口血,病又反复了。”传说不一,谁也没有凿实的根据,不过鲁宅却延僧请道,为少奶奶念了一场经,从此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刘泰保夫妇在妙山足玩了半个月,十六那天才一同坐着骡车进城.马也没有了,宝剑和那两只包裹也都不知送给谁啦。有人向他问到玉娇龙跳崖之事,他却连连摆手说: “别提别提!我姓刘她姓玉.我是穷光蛋,人家是名门小姐少奶奶,去年我是一时好事,跟她家捣过几次小麻烦,那倒是真的,但我们只有一面之识,实无两面之缘。人家跳了崖,只要不是我给推下去的,就休来问我。至于玉娇龙是活着或是已然呜呼了,那恕我跟阎王爷没有交情,不能去查那本生死簿,得啦,诸位别来问我,现在我一切闲事儿都不管,只顾的是我的饭锅!”蔡湘妹和街坊邻居们谈起这事,也是叹息,她拿手背拍着手心,说: “咳!这真是想不到!可惜了儿的!她还待我怪好的呢!”
   
    他们夫妇自玉娇龙跳涧之后,日子过得倒是特别地平安,蔡湘妹头一胎生的这个男孩,十分肥胖可爱,刘泰保在铁府里也比早先得脸啦。虽然群雄俱去,他在街面上大可以为王了,但他却不再像早先那样好吹了,非他力量所能及的那些闲事儿,他也不爱管了。他的朋友秃头鹰也不知最近从哪儿发了一笔邪财,处处都显出阔来了。至于德啸峰和邱广超两家的人,对玉娇龙之事,也丝毫不加以评议。妙山的会期一过去,京城中倒显得冷冷清清。玉娇龙之事已无人再提,就像是大家已经把她忘记了,她的生死问题,也算是以没有结果而结束了。
   
    天气又一天比一天热了,草已由青变绿,柳条也一天比一天长了。在西陵五回岭一带,那地方按位置说是在北京的南边,所以气候更暖,山上的草也更高。山下不知是谁家的几间庐舍.附近有山泉流成的一道小溪,汇聚在庐舍旁边,成了一亩小湖。岸上芦苇新生,槐柳成林,湖面上浮着五六十只雪白的鸭子,附近山坡上还放牧着四十多只雪白的绵羊。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往,只有岭北一座庙里的道士.常至庐中访问这里的主人。 这庐舍里只有主一仆二,二仆之中一个管牧羊,一个管养鸭。但牧羊的这个人,并不像画上画的牧童那样,吹着短笛,风流潇洒,却是个形容古怪.两只红眼的人,他长得像个老鼠似的,常坐在羊群里闻鼻烟。那个管养鸭子的,也不像江南水村的娇娆村女那样,坐在小船上以竹竿赶鸭.却是个悍的,脸上有一块刀疤的家伙,这家伙很懒,白天常在林中睡觉.倒像是只在坟窟窿里住的獾。但是他们的这份家计也就仗着这两人操持了,羊养肥了就去卖给附近镇上的羊肉铺,鸭子也是养肥了就送到烧房,或是自己炖着吃。
   
    这庐舍的主人却是什么事情也不干,每天都是愁眉不展的。他天天刮脸.天天站在庐舍前或山坡上东瞧西望,有时又顿脚、叹气、唱歌,但他只唱一句,只唱‘‘天地冥冥”四个字,往下他就不唱了。他仿佛是在焦急地盼望着什么人来,但是一阵春风过去了,又是一阵细雨,白天过去了.又是黄昏,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他所盼望的人却永久不至,所以他越来越愁,越来越急。
   
    这时候燕子已经成双,蜜蜂蝴蝶已在花间寻侣,羊儿互相追逐,鸭子也成双成对地游水。这一天夜晚,柳梢上拱出来一轮圆圆的明月,月光照得山石似玉,树影如描,池水亮得像一汪水银似的。舍中没有灯光,鸭子已回到栏中去睡,羊群也挤到林下安眠。那两个仆人这时却坐在山坡上,像是赏月的诗人似的,其实他们并没有注意这月亮,只是闻着鼻烟,坐在那里闲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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