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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说罢,便作别出舱登舆而去,等她走后,翠娘不由慨然道:“这女人其实倒也真的可怜,也许确实是受了曹寅威逼而来亦未可知。”

  七姑点头道:“可不是,早知如此,这两天我也不该那么刻薄她。”

  说着一面从舱板上,拾起那个铁匣,再一细看,只见连那匣上也半点铁锈俱无,通体全是蓝而发亮,匣形扁扁的,圆圆的,便如一面古镜,只高可二寸,除边上留一条狭长小口,恰可容剑身插入而外,其余便如浑铁铸成,并无缝口可以打开。试取那剑从小口插入,稍一用力,便盘转而没,直至吞口为止。

  那剑靶上,握手处却隐藏着一个暗簧,手劲一松,自然将剑身咬在匣中,不会脱匣而出,但一经握紧,不须抽拔,剑身藉着本身弹力,自会弹了出来,端的精巧已极,不由笑道:“此剑不但是一口利器,而且正合妇女佩用,这曹老头儿送你这东西,也真挖空心思,比我那柄赛鱼肠又好多了。只是此剑依我看来比缅刀还难使,非仗内功潜力不能发挥它的妙用,你且试试看,还趁手吗?”

  翠娘笑着接过,一按暗簧,一手拿着那圆铁匣,徐徐抽出剑来。再一细看,果与寻常刀剑不同,试用纤指一弹,只听得铿然作响,饶有余韵,便和龙吟一般。忙就舱中,身子一矮,随手翻了一个剑花,只见寒光四射,出手带风,竟自非常合用。

  猛一抬头,忽见那舱门右角搭着一个大铁钩,连忙取过,一剑削去只听得铮的一响,竟削了一斜岔儿,应手而折,真是削铁如泥,不由高兴异常娇笑道:“凭这一口剑,我倒要谢谢这位老奴才,果真遇上劲敌,却是一大助力咧。”

  说着喜孜孜的,仍旧将剑入匣,藏入锦囊,向腰下一佩,再低头一看,虽然略沉,却便似一个佩囊,一点也看不出那是一件兵刃,心中更加喜欢不提。等到傍晚,天雄和曾白二人方才回来,翠娘含笑一说经过,又将那剑取出,白泰官接过一看笑道:“他送这东西倒真好,将来正好多杀几个鞑虏来答谢他咧。”

  天雄也道:“这剑较之允祯所藏那两剑一刀又要精巧锋利多了,也许神物利器自能归主,天假他们之手,转送我们以成大事亦未可知。”

  说着又将兴隆集雍王赠刀赠剑的事说了,不禁相与大笑,接着鱼老也偕了因大师回来,一见那剑,了因大师首先失惊道:“这家伙是见于古今奇器考的,不但系古之良工采五金之精淬炼而成,真的可以切金断玉。便论年份也有一千多年咧,却想不到辗转落于曹寅之手却用来送你,如能善以用之,寻常刀剑哪里可以抵挡?不过这种不世出的神物利器,却真须珍惜,也惟有德才能常保,你却不可等闲视之咧。”

  鱼老不由双眉一耸道:“既如此说,这东西简直是价值连城了,我们既不打算投降鞑虏,怎么能受人家这等重礼,还宜赶快退还为是,否则不但于理不合,也有亏操守咧。”

  翠娘道:“我何尝不想退还他,无如那曹姨太太却一再哀求,既不肯带走,又求我不能还他,这才勉强受了下来,你老人家不信,只一问姨娘便知道咧。”

  鱼老愤然道:“我不管那些闲帐,大丈夫来清去白,虽然是为了匡复大计,不容不稍稍委屈求全,却断不容苟且咧。”

  曾静笑道:“老将军怎么又生气咧?你没有听见方才白马两兄的话吗?这老奴才什么东西不可送,却偏送来这等利器,也许天夺鞑虏之魄,才有这等鬼使神差的事,将来我们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鞑虏派人送来的宝剑,以割鞑虏之头,不也是一件快事吗?你如真的着翠娘还他,倒又成了天与不取咧。”

  鱼老摇头道:“这可不行,不管如何说法,无故受人家的这份重礼,总不是一件说得过去的事,我是一身清白,怎么能为一口剑便轻丧节操,明日还宜与我送去。”

  翠娘在旁忙道:“谁要收它的,我和姨娘已经推了半天咧,她一定不肯带走,又说得怪可怜的,我才勉强留下来,既如此说,明天送去还与她就是咧。”

  七姑也道:“委实小姐并没有意受下,实在是那曹姨太太死活缠着,人家连跪全下了,你教我如何说法咧?再说,人家又没有送你,这却说不上与你的节操有关咧。”

  鱼老厉声道:“胡说,我父女还能分家吗?天下事就全坏在这苟且上,任凭如何说,此事我是决不能答应。”

  七姑忙又道:“你老人家不必生气,不受就不受便得咧,这也值得大动肝火吗?”

  鱼老又怒道:“你们知道什么?古今若干正人君子就坏在这小节上,我也深知此剑是一件神物利器,翠儿正用得着,但却并不能苟得,我们既不打算投降鞑虏,又不能为他尽力,却凭什么收受人家这等重礼?难道说我倔强这多年,便只值这口宝剑吗?”

  接着一看翠娘正抿着嘴,神色有点惨淡又转了笑脸道:“你既不想受它,明天给我送去就是咧。”

  了因大师不由笑道:“老将军自是义正词严,对后辈也正该这样教训,若干宵小之所以得逞,便也全在这投其所好上面,不过我还是那句话,神物利器惟有德者能得之,也许匡复有望,天假曹寅那老奴才之手送来亦未可知,所以我以为不妨收下,方才白老弟已经说过,将来只多杀几个鞑虏便不负此剑咧!”

  鱼老摇头道:“怎么大师也说出这等话来?须知受了他的宝剑而瞒心昧己便是失节,如不瞒心昧己仍旧我行我素岂不于心难安?我却始终不敢这等做法咧。”

  曾静笑道:“我对此事却有一个两全之策,那曹寅送剑虽然是为了替鞑虏游说,但这剑却是他私人所送,并未说明出自鞑酋之命,那么我们这赠剑之惠,便也在他身上,将来只稍微报答他一下,便也算是人情做到咧。你如何却把这一口剑看成鞑酋对你父女的聘礼?以我看来,老将军介则有之,却未免欠通咧。”

  鱼老也笑道:“算你是一个舌辩之士,能说会道,偏有这等歪理,不过此剑也算是一件无价之宝,便算是曹寅私人送的,你却教我拿什么去报答他?再说既恶其人,而受馈赠,难道这也算是应该如此吗?”

  曾静摇头笑道:“承蒙老将军过奖,我却决不敢当辩士之称,恶其人而受其赠也自不应该,不过天下事理要向远者大者去看,目前我们图谋的是匡复大计,却不是为了个人的爱恶,此剑如有助力于大计,还宜受下为是。至于说到这口剑的估价,如果用以杀贼报国,便说它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但在那曹寅手中,只当着一件古玩珍藏起来,至多也不过千金而已。凭你父女要报他这点小惠还不容易?实在无法,便设法也送给他千把银子的珠宝古玩也便算完了。你就因此便把这一件千年难遇的神物利器推了出去,让它在曹寅的柜子里面和那些废铜烂铁为伍,不但可惜,不也辜负这口宝剑吗?”

  接着又大笑道:“如依我这辩士之言,此剑还宜收下为是,老将军还有话说吗?”

  鱼老仍在摇头,翠娘忙道:“如论也送上一件值钱的东西给他,只爸爸肯答应,我倒可以想法,前几年我们在闽江口外得的一颗宝珠不也是稀世之珍吗?便拿那个抵他这一口剑也不见得便抵不过咧。”

  鱼老沉吟半晌道:“那也好,到底比无端受人家的东西要好得多,我们行期在即,你明天便将珠子拣了出来给他送去,他如不受,我们却须把这口剑仍然还他才是正理。”

  白泰官在旁微笑道:“那颗宝珠我是见过的,如论价值比这口剑又高多了,不过如果此刻送去,不但那曹寅决不肯收,也未免太见诸痕迹转为不美,如果依我拙见,反正我们有这颗珠子可以抵偿这个人情,却忙不在一时,便从北京回来再参也不嫌迟。须知我们既然打算借这老奴才,造成诸鞑王之间的内讧,便不宜让他过分看出我们的真意所在,如果一味以直道处之,若干大事便转不好办了。”

  鱼老不由又一怔道:“那怎么行?老实说,方才我答应拿那颗珠子送他,算是已经依了曾老弟的话,便是为了匡复大计我也无法再从权咧。”

  泰官道:“这并不是从权而是必然之势,老将军,你先请想想,那曹寅之所以挖空心思要送翠娘这口宝剑,他是为了马兄南来一趟,已将大师兄和我们这些人邀进京去,在鞑王允祯面上已算好看。而他枉在江南多年,却没有能邀得一个成名人物,未免在允题面前交代不过去,才死活赖脸的,要将你父女拉进京去交差。如果我们不想借他煽起鞑王兄弟火并,自可不去理他,但现在我们既想借他离间鞑王弟兄,便不得不虚与委蛇,最好是能不损及老将军威望,而又使他可望而不可即那才算是上策,你如果再拒之太甚,这作用便全失咧。所以我说,这剑不妨收下,便投桃报李也须稍缓才行,便是这缘故,再说,你如此刻便将那珠子送他,他如不受,势必你也将那宝剑还他,那便连这几天的委屈也算白废又是何苦咧?反正你既不到鞑王府去,更不受他任何征聘不也就得了。那颗宝珠,便迟上些时再送他不也一样吗?”

  曾静拊掌大笑道:“我说了半天,还不如白兄一针见血,目前正该如此咧,还望老将军不必固执才好。”

  鱼老不禁也笑道:“原来你们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还是为了这句话,真的为了匡复大计我自不得不答应,不过这等人的人情我却决不容领,既如此说,还宜设法婉转把那珠子送他才好。”

  曾静忙道:“珠子决定送去,不过送有送的法子,却忙不得,你放心,这个人情包在我身上决定替你设法了掉,总不会使你父女落个褒贬便行咧。”

  鱼老这才勉强答应,又问曹寅邀请三人前往情形,白泰官道:“今天他除拉拢而外,倒没有谈到什,只有盛称鞑酋神武英明,并隐示将来大位必在鞑王允题身上而已,其余便是畅谈风月了。”

  天雄又笑道:“如论这老奴才这番作用,也不能不算是用心良苦,竭尽全力,由这样一看,足证便做官也非易易,单这应酬功夫,和笑骂由人的本领便够一磨练咧。”

  鱼老看了他一眼笑道:“这套功夫和本领,我和老贤侄是决学不来的,不过曾白两位老弟此去却大有可为,尤其是曾老弟更卜得意无疑,但须不要忘却本来面目才好。”

  曾静不由向泰官笑道:“白兄听见吗?老将军已经把我们骂苦了也恨透了咧。”

  泰官笑道:“无妨,你没有听见马兄方才说,笑骂由人也是一项本领吗?现在我正打算下苦功来练他个三年五载咧,老将军这不过对我们助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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